奎德最近难得在这里办公。清晨,他在家接到两通电话。第一通电话是金斯顿主教打来的。老头先是一阵咳嗽,然后气急败坏地把萨曼神父的死讯告诉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他仿佛坠入深谷似的。第二通电话便是艾芬博格打的,他想和奎德约个时间,没说理由,只说了句例行公事。奎德于是约他们在学校碰面。萨曼神父死了,他照例还得参加葬礼,这段时间怕是离不开巴黎了,既然如此,他索性推掉所有行程,专心留在巴黎。
当艾芬博格和墨菲走进办公室时,他已经在那儿呆了好一会儿了。
“奎德教授。”
“教授,您好。”
“你们好,警官先生,请坐。”他礼貌地起身让座。
艾芬博格手里握着笔,开门见山道:“教授,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可怜的神父,我听说了。”奎德表情沉重,声音阴郁。
“您听说了?”该死,墨菲心里骂了一句。老头子一直关照要尽可能拖延外界知情的时间,可现在才上午十点,奎德教授已经知道了。
“金斯顿主教一早给我打了个电话,就在你们的电话前。他告诉了我萨曼神父的死讯。你们来……”
“教授,”艾芬博格说。“您是不是有个学生,中国人,叫圭……廷格……寒?”
“顾亭然,中国人的名字对我们一向是个困扰。他是我的学生,出什么事了嘛?”
“今天凌晨我们在圣心找到了萨曼神父的尸体,同时,我们还找到了顾……您的学生。当时他昏倒在现场。他说是您让他去圣心学习的。有这么回事嘛?”墨菲紧跟上去。
奎德不假思索,答道:“是有这么回事,他的论文有一部分需要在圣心完成。他没什么事吧?他是个好孩子,虽然在读书方面有些偷懒,可是,他绝不至于杀人犯罪。”
“请放心,我们还没有确定他和案子有关。只是做个询问。”艾芬博格解释到。“另外,我能冒昧地问一句,昨天晚上,您在哪儿嘛?”
奎德很少有面对警察的机会,艾芬博格突如其来的一问,难免把他给唬住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到:“昨天晚上,我和我太太去了国家歌剧院。那里在上演罗班指导的芭蕾舞。需要给我的太太打个电话吗?她有保留票根的习惯。”说话间,奎德已经拿起了听筒。
“这是您的太太?”墨菲一惊一咋地指着办公桌的相框。“可以吗?”征得奎德教授的同意,墨菲端过相框。“我认识她,奎德太太?天啊,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
“你认识她?”
“您认识她?”
墨菲指着相框,张大嘴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奎德太太,真的是她!你不认识她吗?‘德国人’,奎德太太!她是个好人,教授。她是一个天主教基金会的理事长,我没说错吧。总部在巴黎,专门为失学儿童提供帮助。”墨菲端着相框,仿佛捧着宝贝。他越说越激动,一分钟内换了好几个坐姿。
“您很了解我的太太。您说她是好人,我替她向您致谢。”奎德满脸带笑,紧张的心情顿时散去。他还是握着听筒,冲着墨菲和艾芬博格晃了两晃。
“放下电话吧。”墨菲先是恭恭敬敬地放好相框,继而朝奎德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拨打这通电话。“瞧您说得,您的太太是个好人,您也一定是。我完全相信您的话。”
“墨菲,你认识她?”艾芬博格捂着嘴,小声问到。
“是的,是的!”墨菲把额头拍得响亮。“你还记得我有个远房亲戚吗?住在圣桑杜安,阿维尼翁旁的城镇。你记得吗?”
“那个小女孩?”
“教授,我不应该在您面前闲话家常。不过您应该把我的谢意带给您的太太。”墨菲突然又冷静了下来,眼眶微微泛着泪光。“我有这么个远房亲戚,她住在那个小镇,和她奶奶两个人。可怜的小女孩,她的父母几年前出车祸死了,就留下她。我和家人去参加了葬礼,那时我还在里昂。葬礼后,我们合计着该给她和她的奶奶一些钱。光靠老太太的退休金,很难维持生活。小女孩还要上学,那几天我们聚在一起,都为这件事发愁。正巧,您的太太当时在阿维尼翁宣传她的基金会,我想她是在全国巡回吧。我们找到了她,说明了情况。您知道,她真是个好人!我是说,对我们这些外省人,她一点架子也没有。她耐心地听我们讲述了情况,她还见到了小女孩。她当场就给我的亲戚办理手续,把她的名字挂在基金会下。每个月,她都能从银行得到一笔钱。根据协议,她能享受这福利到大学毕业。我们这个家族,都不是有钱人。能得到这笔基金,简直是一种馈赠。我们想请她吃饭,可是,她谢绝了。我们真的很感激她。对了,我能请她吃饭吗?我想告诉她这些年我的那个小亲戚过得很好。”
“谢谢您的好意。”奎德说。“那些都是她的份内工作。”
艾芬博格在一旁,根本插不进话。他索性合上记事本,坐在一旁发呆。直到那密不透风的对话有了少许的间隙,他才道:“时间不早了,教授。关于您的学生,我想我们已经了解的够多了。”
“他不会有事吧?如果有必要,我能为他作证。”
奎德一路送两位警官往外走,墨菲受宠若惊,几次要求奎德留步。教授毕竟是个有教养的人,同时,他尽可能的对两位警官好些,希望能将博来的同情转化为对顾亭然的友善。他不希望自己的中国学生在警察局收到不公正的待遇。
艾芬博格挺会观察别人的脸色。三人终于在校门口停步时,他伸手道:“放心吧,教授。您的学生只是协助警方的调查,他并不在我们的嫌疑名单中。”
奎德长出一口气,好像刚才他一直提心吊胆似的。
“留步,教授。我们真的该回去了。再次替我谢谢您的太太。我还是这句话,我由衷地想表达我的谢意。”墨菲紧握着奎德的大手,用力的摇晃。
奎德目送他们坐上汽车,沿着小路扬长而去。他转身回了学校,另一台车这才发动马达,缓缓驶入车道。
两个意大利人在巴黎,很少不是来旅游的。
副驾驶座上的,像是个学者,黑色卷发,蓝色眼球。他掏出铅笔,在文件上涂改了几下。“这就是奎德,在梵蒂冈你应该见过他。那个中国人是他的学生。”
“他靠得住吗?”开车的年纪轻一些,身材魁梧,脖子和脸颊一般粗细。他的五官长得倒很细腻,一脑袋平头,像个运动员。
“他很虔诚,在圣域也有不少朋友。值得相信。”
大块头没吭声,打着方向盘转过一个街角。古板的手机铃声,和两人古板的表情倒成了鲜明的映衬。中年人掏出手机,神色严峻的“嗯啊”了几句。挂断电话,他先是若无其事的朝窗外望了几眼,忽然又漫不经心的说:“去Pyramide,我们的卫队长在那儿。”
拉萨尔大主教住在国家歌剧院附近的街区,他的两套寓所全在这里。瑞士侍卫队来到巴黎后,也跟着在这儿住了下来。从那天起,宾虚队长再也没有了笑容。“将您的调查和休假联系起来吧。侍卫长。”每当他提出要求时,拉萨尔总是这么搪塞他。
文件失窃案,拉萨尔不让他多问。如今巴黎的神父被谋杀,拉萨尔还是不让他过问。今天上午,他又听到风声,圣心大教堂的院长也死了。拉萨尔匆匆离开家,可这次,他甚至没有说要带上自己。
拉萨尔前脚走,宾虚后脚就从住所溜了出来。接近中午的2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时不时还有许多黄皮肤黑头发的人经过。他们大多手拿地图,好奇地四处乱看。宾虚穿梭在人群里,他的目标是歌剧院大道和金字塔街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家不错的饭店,“皇家歌剧院”。饭店常常会招揽一些日本游客,不过更多的还是左近街区的白领。
酒保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见他几乎每天来咖啡馆坐坐,和他倒了成了朋友。那些人背地里笑话宾虚法语不标准,不过他出手阔绰,给得小费也很多。印象中,只有英国人才给那么多的小费。
还是老规矩,宾虚喜欢坐在背对大门的吧台边,面朝内,上半身搁在吧台上,大口喝啤酒。“先来一杯,伙计。”
“今天来得挺早啊,先生。”一个小酒保热情的招呼他。
“假期,无至尽的假期!”宾虚接过酒杯,郁闷地仰头猛着往嘴里灌了好几口。
“早上好。”小酒保踮着脚,绕过宾虚朝后打招呼。“生意一如既往的好。”宾虚懒洋洋地嘟哝。他撇了眼摆酒瓶的柜子,透过玻璃的反射,两个客人正好站在他的身后。身材高大的人像块木板似的背对着他站着,另一个人躲在大个身后,忽闪忽闪的。
“大……”宾虚本能地冒出了一句意大利语。以为自己眼花了。可他才喝了一口啤酒,论酒力绝不至于现在就醉。他刚想歪着身子,绕过那个大个子向后看。大个子像是脑后生了对眼睛,非但没让开,反而站直了身子。他好像在对面前的人说话,但一口意大利语,又像是说给背后的宾虚听。“别看,转身继续喝酒。”
这个声音,也熟悉!宾虚平时听惯了命令,命令一旦下达,他马上照办。宾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慢转过身。“讨厌的游客。”他朝酒保抱怨。后者一边擦着玻璃杯,一边朝他挤对眼睛。
宾虚又仰头喝了口酒,身后又飘来了声音。“五分钟后回家,听电话。”话音刚落,他就透过镜子,看着两人先后离开了饭店。
“奇怪的游客,来了又走。”酒保无所谓地抱怨着。这时跑堂的接二连三的报了一串酒水单,小酒保又忙碌了起来。
宾虚估摸着差不多该五分钟,他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随手掏出一张十元票子扔在吧台上,转身就走。
“先生!”小酒保突然叫住他。
“留着当小费!”宾虚没工夫搭理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外走。
“您的手机!”
宾虚下意识朝口袋摸去,手机不见了。他一边不耐烦的转身回到吧台,心里抱怨自己越来越糊涂,连带在身边的东西也会弄丢。
“给,您的手机。”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宾虚看着吧台上的手机,心里直犯嘀咕。但仅仅愣了几秒钟,宾虚一把拿过手机,把它揣进了口袋。宾虚朝酒保点头示意,慢吞吞地晃悠了出去。直到转过一个弯角,宾虚这才加快步伐。其实,宾虚住的地方离“皇家歌剧院”并不太远,步行的话三五分钟便到。但刚才酒吧里的一幕在宾虚的脑中反复回荡。如果没搞错,一定就是那两位大人。可是,他们不是应该在圣域吗?自从宾虚成为圣域的侍卫后,他很少见到两位大人离开圣域。特别是,那个中等身材的人,副国务卿托内贝尔枢机主教。那个大个子,应该是尼加拉大人,特别事务卿。以前,他们都通过电话教授宾虚如何开展巴黎的调查工作。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巴黎呢?
宾虚只花了三分钟就回到了住所。走廊里,他都没心思和同伴打招呼。刚一进门,口袋里的电话响了。那是个完全陌生的铃声,宾虚愣了半晌,猛地反应过来。匆忙间,手机险些掉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端正手机,尼加拉大人的声音短促地射了出来。“挂断电话,假装去洗澡。在厕所里多弄点声音。一分钟后再打来。”
电话挂断,宾虚一头雾水。他的第一反应,房间可能被窃听了。否则,尼加拉大人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命令下达,宾虚胡乱抓了把衣服冲进卫生间。浴室倒挺宽敞,宾虚不但打开了淋浴,还一并打开了洗脸池的龙头。水声“哗哗”的,好不热闹。
整整一分钟,电话再次响起。
“尼加拉大人。”宾虚挺直身子站着。
“是我。”
“托内贝尔大人?您好!”
托内贝尔痰嗽一声,道:“房间里恐怕有人窃听,以后再有我们的电话,都到浴室接。”
“是!大人。我……调查还没有进展。”
“先不说这个。最近巴黎的谋杀案,拉萨尔有什么动静?”
“主教他……”宾虚慌里慌张地抹着脖子。“他不让我过问这件事。今天发生了第二起命案,上午主教自己出去了,恐怕去了警察局。大人……让我回去吧,我在这里一点作用也没有。盗窃案一筹莫展,如今又发生命案。我……”宾虚接着三分酒意,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别急,亲爱的侍卫长。您的工作我们有目共睹。从现在起,你和你的人就停止调查盗窃案,我有新的任务派给你。”
“让我回圣域?”
“别急,侍卫长。”托内贝尔说话慢条斯理,一句话总要分好几个顿点。“虽然拉萨尔大人不让你插手谋杀案,可圣域需要你的一份力量。过会儿我会传一张照片和一些资料给你,从今天起,你的人就负责监视资料上的人。对了,你有没有信箱的钥匙?”
“信箱?”宾虚和手下人住的临时房子就在拉萨尔的隔壁。按理,这栋大楼的每一家住户都会有一个信箱、一把钥匙。“钥匙我有。它和房门钥匙串在一起了。”
托内贝尔“嗯”了一声,道:“除了你,没人再有钥匙了?”
“没有!拉萨尔大人有他自己的信箱。”
“每两天,我会在你信箱里放一张电话卡,收到了就换掉手机里的那个。”
“大人……”宾虚想问他至于那么草木皆兵吧。可托内贝尔毕竟是副国务卿,圣域里的第三号人物。既然他有命令如此,肯定不会是捕风捉影。更何况托内贝尔身边还有个尼加拉大人,他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平时下得都是死命令,最反感别人对他的命令有疑问。因此,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宾虚,”托内贝尔一改刚才冷冰冰的语气,突然充满关怀地说:“实话对你说吧,自从你们来了法国,就被那些秘密警察给盯上了。他们担心你们四处乱逛,搞间谍活动。话说回来,他们的担心也不为过。毕竟你们不是通过正常手续来巴黎。你们的一言一行,全在秘密警察的掌握。如果我没估计错误,房间里到处是窃听器。”
宾虚愤怒地低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