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索菲娅到来的那段时间,欧仁抽空离开了办公室。他承诺会和G之间互通有无,如今顾亭然有了新思路,他照例得给G通个气。他绝少给G打电话,每次,他都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好像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欧仁看着手表,大约半分钟时间,他才在数字键上摸索。第二声通话音,G接起了电话。“那个中国孩子重新解释了《启示录》,你或许愿意听一下。”他猜测G早就知道了萨曼神父一家惨死的消息,他消息灵通,没必要在电话里多费唇舌。
“嗯。”G一声不吭,认真地听欧仁复述顾亭然的原话。他心里好笑,欧仁老头对他可谓知根知底,该说的说,没必要说的一字不提。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在欧仁面前装出一副天真相。“你信他说得?”
“没人比他说得精彩。这至少是一个追查方向。巴黎最著名的两座教堂的神父接着死了,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和逻辑。《启示录》或许就是他的逻辑,他毫无忌惮地把《启示录》的章节留在现场,不会没有道理。”欧仁越说越觉得顾亭然的话有道理,如今,这倒成了他的理论,说出口来一点也不含糊。
“这个中国人靠得住?为什么两起命案他都在现场?”
“这你还问我?”欧仁反驳到。
G在电话那头干笑一声,道:“他本身没问题,祖父是新中国开国的军官,局级干部,地方小头目。早年病逝。父母在普通公司供职,都接近退休年龄。他是大学毕业生,无党派,没有间谍背景。”
调查得还真详细!欧仁默默嘟哝一声。“他这次在现场出现,是因为导师安排他去圣心教堂学习。白天我的人会约谈他的导师。”
“嗯,收线了。”G像是在同下属讲话。
“等等!”欧仁恨不得从听筒里把G揪过来。“难道你没话说了嘛?”
五秒钟的断档,G再次开口。“那些意大利人很棘手,除了过境的时候,再没露出什么马脚。他们甚至没有和拉萨尔身边的瑞士人取得联系。至于那些瑞士人,拉萨尔虽然是只没大脑的猪,可他倒懂得怎么控制他们。”
“我们在意大利的人呢?梵蒂冈总该有几个吧,为什么不让他们搞点情报?”
“我们在美国也有人,但共济会的情报我们一点都搞不到。”G答非所问,却给了不懂情报工作的欧仁当头一棒。情报工作虽然无孔不入,可面对有某种羁绊的组织,它还是束手无措。全世界所有的情报组织都想打入共济会,但是,从独立战争起,共济会就像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它就像棵老树根,触须蔓延到美国的各个领域。从来只有共济会渗入别人家,却没有被别人渗入过。它高姿态地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常春藤联盟是共济会的源泉,可常春藤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又有几人同共济会撤得上关系呢?
梵蒂冈也是如此。圣殿骑士团覆灭后,罗马教廷反而拾起了他们曾经反对的东西。他们用从巴黎圣殿骑士团总部搜刮来的钱财四处的投资,这种行为一直延续到今天。相对的,教廷的上层组织逐渐严密,所有高级神职人员全都经过严格挑选:他们必须在各自国家有广泛的人脉,却又不能同任何势力挂钩。虽然不至于遭致大清洗,可进入决策层的人就必须绝对忠于教廷。
欧仁很不满意这个答案,可也没办法,他只能极不情愿地挂上电话。同G做交易就是这样,你总占不到任何便宜;吃亏时常发生,能求个平手已是庆幸。
才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听见孔陶的声音。“话虽如此,可警察局不负责报销非本工作单位人员的车费。”接着是一阵轻微的小声,女孩子像是在克制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毕竟他们要讨论的是个严肃的话题。
见到索菲娅,欧仁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就像他的孩子似的。索菲娅一本正经地站起身,同欧仁打了声招呼。后者摆手让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听过顾先生的奇妙理论嘛?”
“我只比您早到了一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索菲娅眨动大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顾亭然。后者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好像急于得到索菲娅的肯定。在同索菲娅四目相交后,他已经顾不得欧仁,一口气将自己的论点说了出来。时不时地,他还不忘在索菲娅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对学术的熟悉,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欧仁任凭他说,孔陶也不插话,只顾着补充些笔记。
索菲娅听得十分认真,一双嘴唇紧闭,像是在回味顾亭然的每一句话。直到顾亭然全部说完,她才跟着舒了口气。继而,她扭头望着欧仁,活像个等待老师进一步命令的乖孩子。
“这就是请你来的目的,我们打算尽快解决这个谜团。”欧仁语气诚恳,他很少会那么恳求别人。
索菲娅微微努着小嘴,眼睛灵活的闪动。“然说的第一个预言,我没有意见。在巴黎,再没有哪座教堂比圣母院处于更中心的位置了。至于第三个预言……”索菲娅在这里顿住了。
“有什么不对吗?”顾亭然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他是最怕丢脸了。
“这样解释也可以,只不过……圣心门口有两尊铜雕。两柄宝剑、四条剑刃,这和《启示录》里讲得不太一样。”
“可是巴黎再没有一座教堂符合这条预言了,更何况案件也是在这里发生的,凶手似乎不是很刻意追求同预言百分百的吻合。”
索菲娅耸耸肩,说:“也许吧,希望这就像他从第一条预言直接跳到第三条那样。但是,如果真的要掌握凶手的动向,我们还真的要完全理解那些预言才行。希望凶手就此罢手,否则,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七天?”欧仁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他推推一旁的孔陶,问:“七天,你听到没有?”孔陶点点头,在他的脸上,总是很难捕捉到别的表情。就连顾亭然也听傻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连连拍打大腿。
“没错,数字七是《圣经》里的圣数。上帝花了七天时间造人;杀该隐,遭报七倍,杀拉麦,遭报七十七倍;上帝告诉诺亚‘凡洁净的畜生,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生,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活在全地上。因为再过七天,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
“降雨是从二月十七日开始,七月十七日洪水消退。过了四十天,诺亚放出乌鸦。再等七天,诺亚放出一只鸽子,鸽子衔回了橄榄枝。再过七天,他再次放出鸽子,这次鸽子就不回来了。再有,埃及法老做梦,梦见七只肥壮母牛和七只瘦母牛,及一棵麦子和七个穗子。至于我们现在看到的《启示录》,里面几乎全是和数字七有关。所以,如果凶手真是一个恪守信条的人,他一定会尊崇数字七。就好像第一起案件和第二起案件之间间隔了七天。照此看来,如果我们抓不到凶手,他很有可能完成七次惩罚。因为七次惩罚后,便是末日审判了。”
众人顿时陷入沉默,末日审判,对教徒们来说比之其他人更难以接受。他们心中仁慈的上帝会在那一刻使用何等严酷的手段来对付那些恶人呢?《启示录》不被教会所推崇,它涉及过多的恐怖描写。或许,除了真正狂热份子外,没人希望末日审判来得过早。
现在,凶手想要扮演上帝吗?
“既然他那么虔诚,为什么会违反预言的顺序呢?”孔陶又把话题引为了一条死胡同。
时钟“嘀嗒嘀嗒”地走个不停,欧仁一脸疲惫,漫无目的地翻阅着手里的材料。他以为会有人打破僵局,可扭头一看,孔陶默默地在纸上写着,他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可写。顾亭然和索菲娅面面相觑,他们互相看看,又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身上。这下他可算是没辙了,欧仁苦笑一声,道:“先别管这个问题了,那个可恶的变态!你们……顾先生,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住在警察宿舍。否则,我多派两个人手暗中保护你,还有缇洛小姐。你们看怎么样?反正,现在这个世道不太平,又是罢工;又是犯罪。天啊,就连不会犯错的神父们也成了冤死鬼。”欧仁小声嘟哝着最后几句话。
孔陶合上文件,转过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他只看自己的手表,其他的时间他一概不相信。过会儿有个内部会议,他得走得比欧仁早一步,以便做最后的布置。
“局长先生,”索菲娅微微举起手,纤细的手在空中晃了一下,僵硬片刻,又缩了回去。“在您走以前,我还有话想说。”
欧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耳朵仿佛竖得老高。
“您能告诉我一些死去的萨曼神父的事吗?比如他有没有圣痕崇拜;或是他生活方面的事。”
欧仁抹了一把有些油腻的脸,他看看孔陶,向他征询会议的时间。“我会先布置些简单的工作,介绍一下案情之类的。”孔陶会意的起身,向顾亭然和索菲娅打了个招呼。欧仁说了声谢谢,朝索菲娅摊开双手,道:“他和安托万神父之间没有任何的关联,我是说他没有圣痕崇拜。也不像安托万那样独身,他曾经有个家庭,一个儿子。皈依天主教后,他同妻子离婚了,不过他还是会和他们住在一起。初步调查,经常去圣心教堂做礼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没人说什么,他是个好人,就和安托万神父一样。”
索菲娅学着男人的动作,用手掌捂着嘴巴。她的眉毛越靠越近,眼睛怔怔地望着某个不确定的地方。顾亭然伸长脖子,歪着脑袋想看个究竟。“你想到了什么?”他小声问到,又怕打断她的思路。
索菲娅眉头紧缩,又不住的摇头。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到:“您这儿有《圣经》吗?”
欧仁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的从书桌左侧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本《圣经》,黑色皮质封面,显然被他用了很久。“法语的,可以吗?”
“我可是拿法国身份证哦。”她不忘俏皮地吐着舌头。接过《圣经》,她迅速翻到最后。谁都知道,那里是约翰的《启示录》。
索菲娅纤细的手指在书上轻轻划过,最后,她小声读了起来。“‘我有反对你的一条,就是你抛弃了你起初的爱德,所以你该回想你是从哪里跌下的,你该悔改,行先前所行的事。’这是上帝反对厄弗所教会的理由,厄弗所是小亚细亚的省会,是当时教会的中心,因此是上帝和耶稣特别照顾的地方,就好像圣母院那样。那么所谓的被抛弃的‘爱德’又是什么呢?”她突然抬头望着天花板。“安托万神父迷恋圣痕,可是人子反对圣痕崇拜,他甘愿为我们忍受痛苦,却不希望我们自行摧残肉体,这就是所谓的‘抛弃了爱德’。”
她继续照着《启示录》读到:“《致培尔加摩教会书》,‘可是我有反对你的几条,就是在你们那里,你容忍了一些坚持巴朗教训的人,巴朗曾教巴拉克在以色列子民前安放了绊脚石,叫他们吃祭肉,行邪淫;同样,你也容忍了一些坚持尼苛劳党人教训的人。’圣心的脚下,是有名的红灯区,虽然这怪不得萨曼神父,但这正像培尔加摩教会那样,满是行邪淫的人。所以,人子才称它为‘撒旦的宝座’。至于尼苛劳党人,几乎所有的注释都认为指得是教会里的放纵派,认为可以随时吃祭肉,行邪淫。显然,凶手针对的是萨曼神父曾经有个家庭,离婚后还同妻儿有来往。”
索菲娅合上《圣经》,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桌上。
“太邪恶了!太邪恶了!”欧仁手指颤抖地掏出一支烟,他费了好大劲才点燃香烟,猛地吸了好几口。法国虽然颁布了室内禁止吸烟的法令,可对欧仁来说,完全行不通。“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无形中,索菲娅把案子搞得越来越复杂。《启示录》里“致教会”的书信几乎全被对应到现实中,这无疑给侦缉工作带来更大的困扰。欧仁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重了许多,凶手的目标又要符合对于教堂的描述;又要符合对于人的描述,偌大个巴黎,究竟该保护谁呢?他大可以派警察二十四小时监控巴黎所有的神父,可这既花费巨大,又会遭到教会的反对。至于那个凶手,犯了两次案,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倒是留了点线索,可亦真亦假;既有逻辑,又没逻辑,谁猜得透他的下一步棋呢?这两个孩子倒是能解读出凶手的用意,但每次总当事后军师,于事何补?
与此同时,艾芬博格和墨菲两位警探根据地址找到了奎德的办公室。十多年了,他们从没有回过学校。艾芬博格的儿子和他当年读得是同一所小学。可警察工作繁忙,他没时间去接送儿子上下课。墨菲是里昂人,警官学校毕业后,他就因为成绩优秀调到巴黎,从此,他再也没踏进学校半步。
两个而立之年的法国人,闲庭信步般走在天主教大学的狭小的校园里。各式各样背着书包、穿着僧袍的人们从身边穿过,或是互相聊天;或是埋头走路,似乎没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其实,只要不穿一身警服,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搭理他们。
“‘德国人’,我打算把工作辞了,再回学校。”墨菲双手反插在脑后,动作夸张之极。
艾芬博格听起来像是个东欧名字,他自己也说不清家里三代以上是不是来自东欧。墨菲习惯这么叫他,事实上局里人人都这么叫他。“法国人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人们开派对时,总是会异口同声的说。
“等这件案子了了吧,”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到写有奎德信息的那页。“你没看到老头子那张脸嘛,涨得和牛肝一样。你现在去辞职,他还不杀了你。”
“我知道,可是,巴黎那么多年没发生这类案件了。现在冷不防出了个变态杀手,谁会有心理准备?局里只会说教的人越来越多,要查这个案子,难!你看,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老头子那里一点方案也没有。”
“干好自己的本份吧!”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一栋教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