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天气,都快赶上伦敦了。隔着一个海峡的那个地方,我不知去过几次。可无论什么时候去,那里总是阴雨连绵,下个没完。从那时起,我才真正体会到巴黎,我住的这个城市的天气有多好。但如今,我无奈地抬头望着天空,灰色的乌云几乎从伦敦连到这里。不仅如此,泰晤士河腐败的气味仿佛都飘了过来,把我呛得不行。
雨量虽然不大,可头顶的候车站玻璃上已经布满雨水渍。若是一个个弹坑,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或者仅仅是一些手指粗细的洞,布满了我的身子,一定,也很壮观吧。
蒙帕尔纳斯总是有数不完的人和车。我站在雷恩大街上的一个公交车站里,无精打采地扫视着往来的车水马龙。
刚从街对面的FNAC出来,那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书了。全都是些俗气的商品,真正的精神食粮,我该去哪里找呢?这个世界难道不需要改造嘛?看看这里的一切,堕落的年轻人;呆板的中年人;垂死的老年人,这些人全都需要彻底的改造!能改造自然是好,若不能改造,就必须再造。如果要碾碎他们躯体,就尽量去碾碎吧。不要剩下一块骨屑,让那些白的、红的全都被大水冲走。肥沃的土壤用不着这些肮脏的养分。
末日审判,你何时才会到来呢?
上帝啊,您可曾说过,当七个预言分别传达给七个教会后,末日审判就会到来。已经有两个了——我是说,虽然出了点小岔子,没有按照您的顺序,我尽量不破坏这个顺序——已经有两个教堂收到了惩戒书。我想,他们一定明白其中的深意。我仅仅犯了一小个错误,等我完成了信使工作,您还会降临吗?
我不应该质疑您的品格,我只是日夜期盼,您能早些到来。救赎我,救赎所有的人。
远处,公交车慢吞吞地,摇摇晃晃地从拐角处转了过来。它先在麦当劳门前停了一站,然后,它又像蜗牛似的一路晃来。蜗牛是这个国家的名菜,就连公交车都快要受到它的感染。那是蓝色的标牌,我苦苦等待的89路终于来了。
每次经过卢森堡公园,我总在想,我真的错过了那个封侯裂土的年代。以我的睿智和才干,偌大的天下尚且能够征服,何况法国这点弹丸之地。但我相信,天父将我投入这个时代,一定有您的意图。除了传达您的书信,还需要我做些什么?重新建造伊甸园吗?您已经赐予了我夏娃,我想,您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我正在试图找寻您钦定的地址,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到伊甸园。
车子缓缓地向前蠕动,避震系统十分完善,却很容易使人晕车。经过了卢森堡公园前的喷泉,面前便是一条通向先贤祠的大路。左边的某个小路连接着索邦大学,我曾在那里学习过,但有什么用呢?我神交的导师但丁在梦中学得了您万分之一的智慧。而我呢?庸俗的书本只让我学到了亿分之一,甚至只有十亿分之一。它远不及我在传达您的书信时学到的东西,那么的精辟,无懈可击。您放心,剩余的五封书信我已经做好准备。时辰一到,我就会寄投给那些教会。它们应该学会忏悔。
天父,您会让我进入先贤祠吗?
我错过了那个峥嵘的年代,可我不后悔。我只想知道,您能在下一个年代,让我同我的兄长——耶稣——受同样的礼遇吗?他在这一世所作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可末日审判的那天,还是有许多人必须受到制裁。而我,正是那个超度更多冥顽不灵者的大师。下一个时代的人们,理应对我更加尊重。天父,我不是在计较,可我只想在世上留下我的名字。
汽车在台格路上不停地颠簸,它缓缓地从先贤祠的正门经过,右转,经由先贤祠的左侧绕到它的背后。侧面,有两扇刻有大型蕨类植物的铁门。后面,也有两扇铁门。但我不稀罕从侧门或是后门进入先贤祠。我一定得从正门进入。我要比雨果更风光,我要此时的纪念活动不是给左拉,而是给我的!
是不是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制裁了那些冥顽不灵的伪教士,您还嫌我的手段不够毒辣,以至于无法给予他们应有的惩戒?没关系,我不会再让您失望。从这一刻起,我要把自己训练得更加冷酷无情,我要让那些伪教士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恐惧的滋味。我是从恐怖中爬出来的人,他们生活在糖水里,理应受到加倍的对待。
老太太,您要坐这个位子吗?我当然会给您坐这个位子。您看,我这不是已经站起身给您让座了。您朝我微笑致谢,这是您应该做的。可是,假如您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您还会向我致谢吗?
您的双腿不好使,看样子是双腿脆弱的骨头承受不住上身的重力。不如,让我替您切断您的脚筋吧。断了脚筋,您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坐上轮椅,不必再靠双腿走路。您说得没错,我真的很能提别人着想。从小就有人这么说我,您看,您身后的亨利四世高中,我当年只差一步就能进去了。
只因为……我身上流淌着犹太人的血!
可笑!可耻!我的兄长就流淌着犹太人的血,你们不是照样恭恭敬敬的在庙宇中供奉他的神位。他的母亲,我的异母,你们还特地为她建立庙宇。既然你们如此敬重他们,为什么却要鄙视我?就是这种漫无目的的傲慢,才是摧毁你们的源泉。透过你们,我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全都是些虚伪的、披着人皮的禽兽!别以为对我微笑;说一声谢谢便是你们仁慈的表现,错了!错了!越是这样,越是在昭示你们这个民族的劣根性!
天父,您实在伟大无边。您指导我该从这片土地开始最后的审判。我来了,我做了,我才察觉到做这一切是有多么的必要。这个在历史上根本就莫须有的高卢族,你们就是全世界的榜样,让我首先来摧毁你们吧。
奇怪,为什么今天法兰西学院前会有那么多警察和警车?该不会是我的行动让他们展开全城戒严吧?反正无所事事,我在这一站下了车,朝法兰西学院的方向走去。那旁边是个显眼的消防局,赫赫有名的法兰西学院却窝在临近的一条小巷里。我从没去过这里,今天,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警察热情满满地朝我走来,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否则每个进入法兰西学院的人都被一一盘问,甚至还由警察护送着进去。该不会是被我给吓住了,如今弄得满城草木皆兵。如果是这样,倒也好。好好尝尝等待恐惧的滋味吧。
警察先生,是什么让你们神情凝重?普通巡逻?您在同我开玩笑吧。这是如临大敌的架式,却被你说成普通巡逻。看得出来,您面色不佳,死去的两个神父一定把您吓坏了。恐惧不知道何时又会降临,在翘首企盼的过程中,恐惧会悄无声息的将你们一个个压趴在地。到时候,只能眼看着我的制裁。除了哭闹,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站在死亡深渊前的人们有什么反应,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我喜欢把你们的恐惧拿来赏玩。
你说我是魔鬼?错。我是天父的幼子,怎么会背离他的光环。只有路西弗才妄图挑战天父的权威。如今他被赶去深重的地狱,只能靠迷惑你们这些无知的人过活。
你说我善吗?错。
你说我恶吗?错。
善恶皆来自内心,却显于外表。你看我的外表,天父才看我的内心。我行恶行,却源于我的善心。你们行善行,却源于你们的恶心。
无论行何种恶行,上帝是我心中真正的善的源头。我本亦有罪,却因心中的上帝才行善行。你们也别夸赞我的善行有多好,那全是天父慈悲的自然流露。
警察先生,很抱歉,再等一段时日,我或许会提示你们一番。但不是现在。之前出了点小岔子,不过都过去了。下一个目标已经在眼前,我很快便会制裁他。
再见,警察先生,我不敢保证,您的微笑还能持续多久。
4月26日,星期二。
欧仁凌晨三点才回得家,早晨九点,他已经坐在了办公室。之间,除去路程,他洗了把澡;小憩了一下;又吃了妻子做得早点。在赶回警察局的路上,阿道夫的秘书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九点等在办公室,阿道夫会去找他。
九点刚过,阿道夫便进了办公室。他连看也没朝椅子看去,只是说到:“去小房间。”小房间就是那个用来举行秘密会议的地方。欧仁问他要不要叫上孔陶,阿道夫的嗓子里发了些声音,算是默许。
他带头去了密室,欧仁叫上孔陶,随后跟了进来。
“局长先生,进展如何?”
欧仁无奈地望着他,摇摇头,却不说话。阿道夫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他并不生气,反而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我需要从你这里抽调些人手,有个新任务。”
“人手?您要多少?”欧仁并不以为会是什么大事。
“这个么……”阿道夫看看欧仁,又撇了眼孔陶。“除了总局的司法警察,全给我。另外,宪兵我也要了。”
国家宪兵同国家警察是内政部属下的两个平行机构,欧仁只是个巴黎警察局局长,阿道夫要调动宪兵,自然不需要经过他的批准。可是,阿道夫竟然只留给他总局的刑事犯罪科给他用来调查神父被杀案。那能有多少人?二十个?三十个?总局有多少司法警察,他心里很清楚。就算这些人每天不睡觉的干活,人手也完全不够。更何况,他甚至想过要派警察暗中保护所有住在巴黎的神父。
而阿道夫呢?全巴黎所有的巡警、交警、办公室职员、内部调查组等等,什么都要。消防大队呢?他不会连消防局也要吧。
要这么多人手,他究竟想干嘛?不是奥运会;不是世界杯;也不是欧洲杯,这段时间也没有收到外国元首来访的通知;更没有大规模的游行。可以说,目前巴黎的头等大事,就是侦破神父凶杀案。
“部长,我能多问一句,您要那么多人,究竟为了什么事?”欧仁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阿道夫低头玩弄指甲。“特别任务,暂时不便对您说。过一阵子您自然会知道。”他神秘兮兮地撇嘴一笑,并不打算说下去。
“谁来指挥这些人?我不允许把孔陶从我身边调走。如果连他也走了,这件案子您就另请高明。”
“少安毋躁,局长先生。我已经有了人选,不是孔陶。今天的会议,我已经通知他出席了,”阿道夫抬手看着手表,小声嘟哝了一声。“是不是放假久了,连起码的时间观念也没了!”
说话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门打开。是谁?巴黎警察总局的密室只有几个人知道,除了密室里的几个人,还有谁会来?总局里知道这间密室的人很少,所有知情者都被命令严禁擅自进入密室。欧仁有些意外,既而紧张的站起身。他扭转过肥胖的身躯,打算朝门的方向走去。
“乔治老弟,是我!别来无恙吧。”门完全打开,一个高个子老头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他足有一米八十的个子,年纪虽然比欧仁大,可看起来反而比欧仁更精神。
“科迪耶部长,您……您回来了。”
科迪耶,法国警察部长,虽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可总统却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工作岗位。总统提出五年的时间,科迪耶没有反对。正当他信心满满地开始新的一年工作时,他却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间谍案中。
战后,趁着巴黎房价下跌,科迪耶的父亲购置了许多的房产,并开始以收取房租过活。父亲死后,这项工作便交给了科迪耶年轻的妻子,而他自己却继续干自己喜爱的警察工作。九十年代最后的几年,科迪耶太太的众多房客中,多了一位以色列裔的法国青年。当时他二十几岁,一头黑色的卷发,眼镜炯炯有神。如果不看身份证,你决不会相信他是法国人,他十足一个中东人的模样。
天佑英才,这位以色列裔青年成功地考取了法国国立核科学技术学院。这所位于巴黎市区西南角的学府,潜心培育法国最顶级的核科学专家。而这所学校能够录取他,简直比中六合彩还应该值得庆幸。
至此,我们又不得不称赞科迪耶的父亲有着无与伦比的先见之明,他在安托尼(antony)也有房产,从那儿坐快线B线去核科学技术学院,只需半个小时的车程。
日复一日,以色列青年每天都往返于学校和住所。月复一月,房租定期存入科迪耶太太的账户。年复一年,科迪耶太太会定期去检查房间。这个青年既聪明,又平凡,再没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房客。
前年一月,以色列青年成功从学院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被欧洲核子研究中心聘用。他也是强子对撞机完工前,最后一批被录取的科学家。为此,他特地请科迪耶夫妇去巴黎最好的饭店用了一顿晚餐。在巴黎,他们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同时,他也同他们办理了退房手续。从上任那天起,他就必须搬去法国边境,靠近安纳西的地方生活。可是,他有个小小请求:希望能将每个月的家书先寄到科迪耶夫妇在巴黎的住所,然后由他们转寄给叶落归根的父母。
科迪耶夫妇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年轻人的请求。从那时起,他们一共为年轻人寄出不下五封书信。每封信都会有些过重,不过是年轻人付费,科迪耶太太也不怎么在意。
谁曾想到,前年年底,科迪耶的府上来了许多便衣警察。他身位警察部长,家里有警察出入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些便衣丝毫没有敬意,反而五花大绑地将科迪耶夫妇带上了汽车。一路上,便衣们一句话都没说,还给科迪耶夫妇嘴里塞了布条;带上头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