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皇城。
夜色深沉。
宗孝廉一身紫绸便服,跪伏在洪恩殿南阁中。
“玉枢院院主韩迟重伤,四执事轻伤,八十一剑士悉数身死。九宗宗主除赢见深外,余皆身死”。
宗孝廉说得轻描淡写,皇帝坐在龙椅上悠然听着。
“九宗弟子死伤过千人,其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子弟死三百,伤两百”宗孝廉的声音变得低沉:“近日玄羽大街和紫衣巷几乎无家不戴孝,户户有哭声。”
皇帝的语声也有些沉重,点点头道:“嗯”。
宗孝廉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唐国公幼子李昆州,定远侯幼子李荫侯,均中蛇毒身死。”
皇帝道:“睿儿呢?”
唐国公李潜渊身为镇国大将军,手握天下兵马,定远侯李沉风是李潜渊的胞弟,是天府原上防御神族锋线上三个藩镇之一的霖骑第三卫统帅,麾下十七万骑兵。
这两家丧子,无疑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想到皇帝未置一词,问的却是荣王宗睿的安危。
“四隐武功秘术皆是上乘”宗孝廉道:“荣王有他们护卫,安然无事。”
“可惜”皇帝摇头道:“朕本想让睿儿成为昭王那样的人物。你们给他撑伞,刀剑风雨都到不了他面前。天长日久,只能养出一条娇惯的恶犬。可朕要的是一头猛虎,一条沧龙!”
“恕臣斗胆一言”宗孝廉道:“诸位殿下技艺各有所长,太子殿下精通商道,商战之法,冠绝古今;慕王殿下勇武绝伦,非但神武卫各级将校服膺,在羽林四卫中也颇有盛名;应王殿下和荃公主年龄尚幼,但聪慧好学,来日定是英杰。荣王殿下在赤霄修习律法兵书,臣曾与殿下交谈,殿下对治国治军之道颇有见地,将来必是帅才。臣以为,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冲锋陷阵,还是让我们这些武夫来。”
“你的话虽然中听,却难解朕心中忧虑。”皇帝望着那张巨大的地图道:“我戚国腹背受敌,朕需要多少柄剑左支右挡,才能保国泰民安?朕手上最利的两柄剑,一柄原本锋利如今已经折断,一柄太过锋利,使用不当便有反噬主人之虞。朕,不过是想多一柄剑在手而已。”
那柄已经折断的剑自然是玉霄宗主许空炎。
宗孝廉以为这柄最锋利的剑已经在烈酒的浸泡中失去往日的锋利,却不想此人的死依然难掩其在皇帝眼中飞锋芒。昭王麾下霖骑十八万,屡挫进犯天府原的鬼兵,是真正的烈云之剑,皇帝将那个性情古怪无所事事的酒鬼与昭王相提并论,让宗孝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皇帝的眼睛不离那幅地图,并不曾见到宗孝廉的神色,出了一会儿神,转头问道:“云笈天师可曾顺利出关?”
宗孝廉干咳了一声,面有惭色道:“这个,居云峰顶的擎天柱高千仞,若是云笈天师不下来,没人知道他出关了没有,臣以为……”
不等宗孝廉说完,皇帝摆摆手道:“不妨事。只要赤霄山不倒,居云塔不塌,云笈天师便不会死。”
“因为”皇帝的声音平缓却透着一股寒意:“天、师、不、能、死。倘若他老人家未能完成转世,朕来帮他。自朕的钦差带着奉君牌第一次入赤霄山,如今已经有几十年了,铜虎、玄龙两等牌子虽然不多,几十年攒下来也发了不少,你去查一查,有没有如今无所事事抑或术法尽废的铜虎牌弟子或是玄龙牌弟子。朕要为长生不死的云笈天师备几个影子。”
皇帝的话让宗孝廉心中暗暗发凉:皇帝为云笈天师准备的替身,是为云笈天师有不测时安稳民心,这倒不假。只是,恐怕皇帝所图不仅于此。云笈天师坐镇赤霄山,山中一向是王法难及之地。因而,云笈天师无疑是历代皇帝的一块心病。以往云笈天师闭关转世皆非常顺利,故而宗氏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赤霄山精锐被克伽龙王和摩柯迦罗杀伤殆尽,云笈天师本人生死未卜,足见赤霄山并非传说中那么坚不可摧。皇帝出此言,恐怕已经起了杀心。戚国上下皆以入赤霄习剑为荣,云笈天师的弟子可谓遍布天下,虽然这些人出了山便要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却也不乏云笈天师的真正拥趸。这些人手持利剑,武艺高强,若是皇帝对云笈天师下手,难免会有异动,到时恐怕他巡检司要杀的人,会比克伽龙王和摩柯迦罗在赤霄山上杀的还多。
削藩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八个藩镇拥兵百万,不知道要砍掉多少颗脑袋才能平息此事。砍向藩镇的利剑还未挥出去,皇帝已经在打造刺杀云笈天师的利剑了。
君王一言,浮尸千里。
要多锋利的剑才能杀出浮尸千里?
那一定是最锋利的一柄剑吧。
“这柄剑便是我啊。”
宗孝廉想到此处,心中的凉意转为火热,血脉贲张,双手微微发颤。
“陛下英明”宗孝廉声音微颤道:“臣定不辱使命。”
“昨日镇国将军府的送来密函,据黑衣校尉探查,姬冲关闭了与伪赤象国互市的通道,每日在修戎城内宴请四方商贾,正在囤积粮草。”皇帝又转过身盯着那幅地图的东北角道:“可属实?”
宗孝廉答得很干脆:“属实。”
“臣查过这些商贾的底细,都是朱家的老主顾,有几个是炎流城司库将军的助手”宗孝廉道:“是否让我朝在炎流城中的使节给炎流的元老院吹吹风。炎流城若是支持讨逆卫反叛,便是向我戚国宣战,炎流蕞尔小邦……”
皇帝道:“不必。”
皇帝说得斩钉截铁,宗孝廉马上矮了一截,跪伏于地道:“是。”
皇帝看着宗孝廉的跪姿,像极了蹲在辰园荷叶上的青蛙俯身欲跳的样子,嘴角露出笑意。
皇帝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今日在凌云阁当值的是谁?”
皇城之中有两阁一堂,通宵不眠,处理紧急事务,倘若事件重大当值的官员可以直接叫醒皇帝奏报。
两阁是凌烟阁与凌云阁,凌烟阁中每日由镇国府的司闻参军当值,有时也由镇国大将军或是奉国大将军亲自当值,处理军机;凌云阁每日由尚书台左右丞相下属的两个长史当值,有时也由左右丞相亲自当值,处理政务。若是军情紧急,皇帝会召集两府将军、左右丞相、左藏寺卿和工正司的工尹到铁箭堂商议军机。
宗孝廉道:“今日当值的右相赵恭辅赵大人。”
皇帝点头道:“甚好。你先下去吧。”
宗孝廉知道皇帝要见赵恭辅议政事,便谢安起身离开南阁。
宗孝廉走后不久,赵恭辅便在老太监五丰的引领下从凌云阁赶到洪恩殿南阁。
“陛下勤于政事夙夜不眠,让老臣十分惭愧且惶恐”赵恭辅跪拜道:“五丰叫臣的时候,臣正在打瞌睡。”
“惭愧的该是朕”皇帝呵呵笑道:“赵卿辛劳,本是因为朕治国失道之故。哎,你我君臣知心,不必再客套,朕找你来有要紧事。”
赵恭辅略一沉吟道:“赤霄山有大变,臣虽不知详情,也知此番玉枢院和九宗必定元气大伤,是不是让户部拨一笔银子过去?”
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赵恭辅继续道:“御天城里的官员将校子弟罹祸者不在少数,臣代陛下拟道上谕,为安抚忠臣赤子之心,陛下特开内堂,从大内的开支中拨出一笔款子来给这些丧子的官员家中买些纸幡,钱嘛,可以让左藏寺出。”
皇帝眼中一亮道:“接着说下去。”
赵恭辅沉吟一下道:“陛下恕臣驽钝,微臣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皇帝笑道:“明日你与兵部右侍郎丁凭好好商议一下:赤霄山遭此大难,精英死伤殆尽,赤霄兵法剑术乃我戚国瑰宝,为使我戚国国宝不至断绝,朕特命兵部会同礼部在全国各地弘文馆中增设讲武堂,招揽赤霄弟子为教习。”
不等皇帝讲完,赵恭辅猛然抬头,眼中即是仰慕与钦佩,旋即叩头,高声道:“皇上圣明!”
皇帝说的兴起,被赵恭辅忽然打断不以为忤,而是接着道:“还有两条:其一,为保护圣山不受邪魔侵扰,朕从羽林卫中精选两支精兵驻扎在赤霄山上下,赤霄山安危关乎我戚国国运,云笈天师不会拒绝;其二,赤霄春试中的昊天演武以真剑搏杀,使无数本应沙场建功的勇士,折戟昊天台,如今赤霄山遭此大难,朕请玉枢院停办演武大会。朕为示决心,今后不再派钦差赴赤霄山主持演武大会,亦不再向赤霄弟子发奉君牌。赤霄弟子若是想入朝为官,要参加礼部主持的文武考试。”
这次赵恭辅反而没有喊“皇上圣明”,而是斟酌道:“陛下,今年赤霄山的演武大会已经结束,姬兴虽然被抓,但是参加演武的赤霄弟子名次已定,这奉君牌是发还是不发?”
“不发”皇帝道:“昊天演武比的是剑术。剑术是强身之技,并非治国之道。不过,赤霄弟子一向是我戚国栋梁,你代朕拟道上谕给镇国府,赤霄弟子若是从军可优先选拔。”
“不过”皇帝一字一顿道:“朕没有给这些人功名,让他们从士兵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