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之后小辉怎么也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
那个下午她坐在幼儿园的滑梯旁边，和她的好朋友米粒玩跷跷板。阳光透过梧桐树落下来，轻巧的掉在水泥地上。空气里满是春天舒服的香味儿，哪里像是她生命里意外的一天。
她在跷跷板上一会上去一会下来，咯咯的笑出声，连衣裙在落下时被空气吹的鼓起来，像个发酵饱满的粉红色包子。
爸爸过来说要带她回家的时候，她正用力把黑皮鞋踩在地面，企图有更大的反作用力让她飞的更高一些。那双黑皮鞋是妈妈送给她的春天的礼物，可是她只穿了不到一个星期，因为不小心摔了跤，左脚的鞋头上被划了一道狠狠的伤。
那是妈妈最后一次送她的礼物。小辉在后来漫长的青春期里一直把它摆在鞋柜中，长大后的她总是懊悔，当初为什么不能好好爱护它。
爸爸把她抱起来，她看见米粒失落的低着头，辫子上绑的塑料蝴蝶结好像都摆成了不开心的姿势。
小辉说，米粒，我明天早晨再来和你玩。
可是小辉爽约了。她再也没有和米粒在一起玩过跷跷板，再也没有那么自信满满的在米粒对面想象自己可以一下子飞到天上去。
爸爸告诉小辉，妈妈离开我们了。她忘记了问为什么，只是看到家里的摆设，少了妈妈常用的那一部分。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问。那时小辉以为，妈妈只是离开一小会，就像和他们玩一次捉迷藏那样。
后来小辉和爸爸离开了这个城市，回到爸爸的家乡，和奶奶一起生活。小辉对奶奶的印象并不深刻。在她刚刚出生的时候，是常常和奶奶待在一起的，她和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平时爸爸妈妈外出工作，奶奶就抱着她去看公园里盛开的鲜花，去菜市场看新鲜的水果，或者就是在外面的街道散步。奶奶可能是中国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女人，走不了太远的路，可总是愿意带小辉去看她认为最该看到的光景。有时候听着奶奶说着话小辉就笑了，奶奶眼角的皱纹荡出一丝丝的满足，在熙来攘往的城市里她变成了一个普通又幸福的祖母。
当小辉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爸爸妈妈就带她去了一个全新的环境。白天，有新的朋友和她一起玩耍，爸爸或者妈妈下班后就接她回家，曾经教她学习说话学习走路的奶奶渐渐的就从记忆中忘却了。
小辉每当向奶奶问及妈妈的去向，奶奶就说，你妈妈走了，她是个狠心的女人。她在说“狠”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是那么用力的压下去，好像这样都不足以表达这个字里所蕴含的情绪似的。说完奶奶总是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瓜子或者核桃，剥开喂到小辉嘴里，问她，好吃吗。小辉笑着点头，嘴巴里满满的香气。
董阿姨第一次出现在他们家的时候，是小辉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生活的第三年。董阿姨是一个特别瘦的女人，宽阔的额头，细挑的眉毛，嘴唇薄薄的涂着暗红色的口红。
爸爸说，这是你董阿姨，快来打招呼。
小辉看见董阿姨挽着爸爸胳膊的手，“啊”的叫了一声然后跑进自己的房间里。长大后的小辉想，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第六感，无论年龄大小，如同动物的触角一般，对于新境遇的敏感都是一样的。那时的她就知道，有人要来和她一起分享爸爸了。
董阿姨的话不多，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她系着奶奶暗蓝色旧围裙在厨房里忙东忙西，只能听到水流声和切菜的声音。大家都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只能听到爸爸和奶奶闲聊家常，董阿姨默默的低头夹着菜，左手托着一小碗米饭。
奶奶的话题总是围绕着邻里之间的故事，比如说楼下的沈叔叔新有了一个胖儿子，或者是对门陈爷爷的两个女儿为了房子的事又来打架了，她们打的都把陈爷爷家的拖把折断了。小辉听着，用勺子挖几勺番茄炒蛋和米饭拌在一起，把每一粒米都染上红艳艳的颜色。
董阿姨从不插嘴，慢悠悠的嚼着菜，然后吃一小口米饭。等到大家都放下筷子坐回到沙发上去的时候，她就起身把桌子碗筷收拾干净，厨房里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有一天下午，小辉坐在阳台上看奶奶给鱼缸换水，然后奶奶回屋里去抓了一把烤花生给她吃。问她说，以后董阿姨住到我们家里来好不好？
小辉第一次觉得嘴巴里的烤花生没有了以往的香味，但她仍然大口大口的，甚至有些故意的咀嚼出声。她不喜欢她，这个陌生的沉默女人为什么要住到她的家里来。小辉没说话，放下手里的花生坐到电视机前看着没头没尾的访谈节目。
爸爸和董阿姨并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领了结婚证之后就在附近的酒店里宴请了几桌亲戚和不多的朋友。那天大家都喝了酒，有人喝的脸红红的，有人喝的脸泛着紫色，有人的脸喝的惨白，但他们都笑嘻嘻的指着穿着红色绸缎裙子的董阿姨说，以后她来当你的妈妈了，你喜欢你的新妈妈吗？
董阿姨鲜艳又纤细的红色腰身，像是一道伤口一样烙在了小辉的眼睛里。
她一直期待着妈妈会回来，虽然她不能明白为什么自那之后大家对于妈妈的话题都保持缄默。可是现在董阿姨来了，她占据着爸爸的位置，还有爸爸双人床边空出的位置。她再也不能在做了噩梦的晚上悄悄钻进爸爸温热的被窝了，再也不能躺在那里缠着爸爸讲故事，然后再被爸爸有力的胳膊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看着董阿姨那张瘦瘦小小的脸，一下子觉得那是一个邪恶的模样。她暗色的嘴唇像是含了能毁掉生活的毒药。
小辉是在那一次偷听之后，从心里彻底与董阿姨划清了界限。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下午2点多正是太阳暴晒的时候，奶奶说，你回屋里睡午觉吧。可是那天小辉却莫名的兴奋起来，那是她对于秘密的第六感又在作祟了吧。躺在床上翻过来又转过去，看着窗外蓝到透明的天空，怎么也睡不着。她也被自己如此反常的状态搞的迷惑了，就静静的睁着眼睛发呆。
然后她听到奶奶趿拉着拖鞋开门的声音，接着是陌生的问候声，她悄悄的走到门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
那种略带禁忌的兴奋感，让小辉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变得活跃起来了。那些对话透过门板传到她的耳朵里，离的那么近，像是秘密趴在耳边对她说悄悄话一样。她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的细节，连呼吸都控制在更小的幅度。
是邻居过来和奶奶一起喝茶聊天，话题转来转去，自然的就落在董阿姨这个新的家庭成员身上。小辉听到关于她的话题，全身打了个激灵，她要让自己更加全神贯注的，吸收外面这场神秘交谈的讯息。
那是她的敌人，如果能掌握董阿姨更多的弱点，才能有机会战胜她。
她把眼睛闭起来，在这样的时刻，视线里的一切都有可能会是干扰。
他们打算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么？那人问。
小董生不了孩子的，以前不知道怎么了，说是生不了。奶奶回答道。
噢，难怪。对小辉都还好吧？真苦命，只能帮别人养孩子了。
……
小辉的全部注意力都停在“生不了孩子”这几个字眼上，再也无暇关注后续的对话。她在脑海中搜寻着对这个问题的相关资料，想起自己曾经在路边电线杆的小广告上看到“不孕不育”，刚刚学会查字典的她还在新华字典中查看过对这个词的解释。
董阿姨是个有病的妖怪，她小声对自己说。然后飞奔躺回小床上，生怕奶奶发现她偷听到的秘密。
难怪她那么瘦小，一定是因为心肠太坏。难怪她的嘴巴总是那么暗的颜色，一定是因为身上有邪恶的病毒。难怪她总是不爱说话，一定是怕别人知道她隐藏的真相。
小辉碎碎念着，心跳的更快了。她一定要想出办法来，从董阿姨这个妖怪身边逃离。“生不了孩子”是会传染的病吗？长大后的小辉会不会也将变成那么纤瘦的模样，变成一个沉默的怪人。
当天晚上小辉拒绝和董阿姨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她故意搬离了凳子，紧紧挨着奶奶。她知晓了董阿姨的真相，她觉得那个女人浑身带着一种叫“生不了孩子”的病菌，吃了她做的饭食就会被传染。
小辉只喝了一碗汤就说吃饱了。她离开餐桌的时候心里笃定的说，嗯，要向她宣战了。
奶奶问，小辉，为什么不吃饭呀？
因为不好吃不好吃不好吃。小辉只得用这样蹩脚的理由。
她回到自己房间里，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米老鼠杂志开始看，从头到尾哗哗的翻着，那些夸张的表情冷静的看着她，然后又从手中一带而过。小辉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她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有趣的故事，她在想这场战役到底要持续到什么年月。
在应对方案还没有想出的时候，奶奶端着一碗番茄蛋炒饭走进来。
小辉，晚饭没有吃饿不饿，来吃碗炒饭吧？
小辉问，这是董阿姨做的吗？她做的饭我不吃。
奶奶沉默片刻说，是我刚刚做的。
小辉拿起勺子，闻着酸甜的鸡蛋香味，用勺子把番茄粒碾碎，用力的和米饭在一起拌匀，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小辉总是觉得，自己再次加工过的炒饭，比之前更好吃一些。她说，如果再放一些糖就更好了。
奶奶说，下次给你多放糖。
那天之后董阿姨就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了。奶奶总是说，今天的饭是我做的。可是小辉明明看见那些菜是系着暗色围裙的董阿姨炒出来的。小辉、爸爸和奶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董阿姨要么是在卫生间里洗衣服，要么是在厨房里做卫生。当大家都吃饱各自做别的事情的时候，她端着饭碗一如既往的沉默地、小口小口的嚼着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薄薄的嘴唇颜色还是那么深，小辉用余光偷偷看着她。
【2】
小辉是个早熟的女孩，她此前从未听身边的同学说起月经的事。当她在厕所里看见内裤上扎眼的血迹，她想，我一定是得了和董阿姨一样的病，生不了孩子的。
她坐在马桶垫上，觉得身体的温度从下到上变得冰冷起来。内心渐渐生出一种战败的失落感，像是这个季节的落叶一样簌簌的抖落，铺天盖地的改变了世界的颜色。
后来长大的小辉回忆起那一天，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距离死亡那么近。就算后来参加过亲人的葬礼，她也从未觉察到死与生的距离是那么的靠近。大概血液的冲击，比起肃穆的白色花圈，对于生命的暗示更直接和纯粹。
她坐在马桶上，直到全身冰冷发麻。然后起身打开淋浴头，想要用热水把自己冲洗干净。小辉把头直直的对准莲蓬头，水流冲的睁不开眼睛，她就听着水声哗哗的，从耳朵旁边流下去。
那是一场自己给自己的洗礼。当她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像是经历了一场重生。从童年跨越至青春，在绝望里祈求希望。
她拿着自己的内裤问奶奶，我是不是也病了？
奶奶笑笑说，小辉，你没有生病，你长大了，是好事啊。奶奶打开柜子，用勺子挖出一勺红糖，冲了一杯热热的红糖水拿给小辉，说，你变成大姑娘了。
小辉之前一直没能明白大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她真正意识到成长的到来，是在经历过那件事之后。
她的青春期里延续了童年的叛逆。或许叛逆是每个人都要走过的一截弯路，有的人是平坦的，有的人是曲折的，有的人是沟壑纵横的，有的人是云里雾里的，有的人是血肉模糊的，有的人是干净透彻的。自那之后，我们才走的进所谓的成熟自持。
她16岁的时候，认识了独立摄影师胡子。把他介绍给她的学长说，胡子需要一个模特拍样片，你要不要试试。
起先她对独立摄影师并无概念，以为大概是以拍照为生的职业罢了。后来和胡子天天腻在一起才知道，他不过是偶尔接一些零散的活儿维持生计，大部分的时候都在无所事事。没钱的时候向朋友借，有钱的时候心情好就还一些，心情不好就买昂贵的镜头挥霍掉。
胡子其实并没有胡子，他留着及肩的头发。他说以前留长长的络腮胡子作为自己的符号，后来欠了许多钱，剃了胡子搬了家，债主便无从找寻。胡子边说着这些边教小辉吐圆圆的烟圈，小辉听他讲他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的话题，想起大家闭口不谈的突然离开的妈妈，她是否也改头换面的活在另一个地方。
小辉有时候翘掉下午的历史课或者政治课去和胡子约会，他们一起懒懒的睡午觉或者做爱。她觉得这样的恋爱就很不错。之后她穿好衣服，绑起马尾，回到学校上晚自习，把错过的笔记迅速的背下。她从没放弃过学业，考试成绩一直很优异。这一点一直让她身边的朋友难以相信。
她对胡子说，我想去很远的地方念大学，就可以离董阿姨远一些。小辉早已得知“不孕不育”并不是能够传染的绝症，可对董阿姨的疏离却从未减淡。董阿姨的人生几乎是静止的复制，她在小辉的印象里，永远是不出意外的沉默的做家务，或者低头用暗色的薄嘴唇小口小口的吃饭，除非不得已，绝不多说一句话。
一天清晨，小辉从小腹的剧痛中醒来，本以为是偶尔出现的痛经，喝了几杯热水能够了事。哪知这疼痛像个会膨胀的气球一样，反复又尖锐的爆炸着。她在疼痛中感觉自己几乎要死掉了，一次比一次强烈的晕眩感好像让回忆开启了重播键，她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几乎重新浏览了自己全部的短暂人生。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是奶奶坐在她医院的床位边。奶奶沉默的老去了，小辉看见了白头发，她完全都忘了自己在任性自由的成长里，时间也从别人的身上一样沉默的逝去。奶奶问她饿不饿，从保温饭盒里拿出她喜欢吃的番茄鸡蛋炒饭，每当小辉生病不愿吃饭时，那样红灿灿的一碗从来不曾拒绝。
番茄是最具魔力的食物，它的俏丽模样和酸甜口味，给米饭也增添了诱惑色彩，低落和厌食都被击溃。
每一下幸福的咀嚼，都牵动到腹部撕扯的疼痛。宫外孕导致休克，左侧的输卵管切除了。还好，不影响生育。小辉还在回味着满腔香气，她才得知自己差一点掉进“生不了孩子”的深渊里。那不是一种传染病，那是一种辐射，一种命运的诱导，一种余韵难了的回响。当她带着尚未平复的惊恐，又夹着零星的怨恨想起董阿姨的时候，她好像看见那个生着暗色嘴唇的脸从病房门外一闪而过。
她总是那样不动声色的来到小辉的世界，像个从不说话的幽灵一样隐秘的给予不为外人所知的指引，伴随着小辉离开那个曾经穿着黑色小皮鞋无忧无虑的童年，伴随着她走入反复无常的少女时代，推搡着她的意识游走在罪恶的沼泽边缘。
小辉终于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姑娘了，尽管奶奶并没有说“是好事啊”。她觉得自己只是被推着向前迈了一步，很大的一步，闯了些祸受了些伤，但总算是迈过去了。
爸爸亦没有严厉的责备，任何人都没有问起那个让她险些变成和董阿姨一样的“病人”的胡子到底是谁。他们总是一副心疼的模样担忧着小辉的身体和未来。这件事从此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和她的妈妈一样从未来的话题里彻底抹去了。
出院后胡子也不见了。和他住在一起的朋友说，胡子剃了光头跑出去躲债去了，下次他还能剃掉什么企图改头换面，小辉在他们一起睡过觉的小床上坐着想这件事。胡子由于常年居无定所，家里的东西很少。以前印了奶牛斑的床单被抽走了，褪了色的席梦思垫子光秃秃的留在那。小辉之前留下的粉红色拖鞋被遗漏在床底下，躲在黑黢黢的暗影里。
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找不到胡子。小辉锁上门离开的时候，她想起自己那里任何与胡子有关系的物件都没有留下，连他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不，他有的。可是他留在她体内的扭曲的生命，也和那根输卵管一起，在惨白的聚光灯下切断了。
【3】
小辉还是在离家很远的城市读了大学。那年炎热无比的初秋，她带着简单的行李，被爸爸送上了火车。接近12小时的行程，那一路有一句话反反复复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终于可以离她远一些了。
她执意离开舒适安逸的生活，脱离安乐冲入幽暗森林一样的远方。那未必会更好，也未必会更差。这大概就是远方之于每一个探访者的意义。
小辉当时完全想不到，这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铁轨，即将连通她生活和心情的起承转合。
大学前两年，她每年只有寒假才回去，暑假的时候就和同学一起到便利店做兼职小时工。当时和她一起外出找工作的桃子是个山区来的女孩，皮肤被太阳晒的又黑又干，整个人像个皱巴巴的香菇。小辉选择和她做朋友，因为桃子很单纯，她总是羡慕的对小辉说，总有那么多帅气的男生在追你，看到就让人高兴哎。
小辉听过很多人的夸奖，可她发觉只有桃子说出的“高兴”才是真的高兴。
有些人只是拥有单纯就可以魅力无穷。小辉早就想到了，这魅力迟早会烟消云散。
她喜欢桃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桃子会像个魔术师一样的在宿舍偷偷支起电饭锅做各种美味的饭食。有一次他们凌晨下班，又不舍得外出吃饭，于是用冰箱里剩下的番茄和剩米饭做了焖饭。两个饿的软塌塌的女孩蹲在锅前，期待的眼神像是在等一个应允的承诺。小辉狼吞虎咽的扒了几口，那是她第一次想家。
毕业后的几年，小辉在同学会上再次遇上的桃子已经变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太太。她娇滴滴的说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厨房里的油烟味。小辉那时觉得，很多往事居然都变成了她和一个电饭锅藏在记忆里的秘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小辉大学二年级的春节是一家人在医院里过的。董阿姨在腊月二十九摔伤了大腿，是骨折。小辉都和奶奶、爸爸一起和董阿姨在病房里迎接春节，淡淡的聊着天。
家人就是如此，好像从不会出现话不投机的冷场，也不会有勉强附和的尴尬，动静的相宜的关系从不会变。
爸爸说董阿姨是在菜市场回来的路上踩到冰滑倒了。她说想给小辉找一些新鲜的蔬菜，可是走了好几个摊位都不太满意。
病房里董阿姨和小辉仅有的对话也只是她想要大小便时客气的向她请求帮助。小辉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董阿姨，她好像整个人都在白色的床单和棉被之间变得萎缩起来，她突然有些同情她了，过去那个总是带着危险气息的的寡言少语的臆想中的敌人，如今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暴露于自己的面前，面庞和嘴唇一样的消沉暗淡，就算是穿着为庆祝新年特意准备的红色羊毛衫。
医院里的味道似乎都有相同的作用，能够消耗掉进入这里的人的一切活力。
那几天他们一家四口人常常坐在病房里，守着小小的电视机看反复重播的春节晚会，奶奶还是会偶尔剥几颗花生或者核桃递给小辉，说，在外上学很累，多吃一点吧。
小辉发觉，这样的温馨场景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而其他人，也同样默契的，沉默着对着电视想各自的心事，让这难得的温馨消释的尽量慢一些。
小辉临开学前最后一次离开医院之后，发现带去的包里多了一个红包。她拿在手里犹豫许久，还是收下了。几年后小辉非常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收到董阿姨的红包。
痊愈之后的董阿姨一直有一些瘸瘸的，她尽力遮掩着无法平稳前进的摇晃，却还是显得无助弱小。
之后的学校假期，小辉都没有出去兼职打工，好像预见了什么似的，早早买了火车票回到家里来。她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这样宁静的家，即将成为过去了。
【4】
新学期的一个周末，爸爸突然来电话说让小辉请几天假回家一趟。什么事，她问。
那是个春天的末尾，空气显得燥热而粘腻，一场接一场的雨让温度升的比往年更快一些。人人都是浮躁的，焦灼的，盼着夏天快些来吧，又盼着夏天快些结束。可孰不知，岁月无声的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企盼中流逝掉了，漫长的等待后，又有倏忽而逝的错愕。
她听到爸爸在电话那端的呼吸声，她明白在这种呼吸的间隙里，爸爸的脑子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说，你妈妈来家里了。
那一刻小辉听到“妈妈”这个词的时候，险些要忘了这个身份的存在。她在与董阿姨漫长的沉默对峙当中，其实一直想要为这个突然离去的妈妈保留一个随时可以返回的空间。她以为这个空间是一直存在的，可是当这个十多年不曾喊出口的称呼从爸爸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发现那个空间像是饥饿许久的胃，萎缩的无法辨认。
小辉在返程的火车上，第一次期待这旅程能够放慢一些，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找到一个合适的状态和表情，去把生活的断档接回来。在她懵懂无知时的突然离去，她曾经用了很多时间去思索，去怀疑，最后放弃所有的幻想和猜测。可现在她又出现了，和她当初离去时一样干脆。
小辉进家门的时候看到坐在客厅里的妈妈，于她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眼泪是有的，怨恨也是有的，当她几乎以一种游离状态面对妈妈的时候，明白自己终究找不到正确面对她的方式。
小辉也是在那个下午第一次知道，当年父母筹备已久的离婚，是在全家的沉默里生成了一个将她阻拦在外的秘密。妈妈在这个秘密里衰老了，不再是能够牵着小辉的手给她买好看的小皮鞋的年轻女人了。她在这个秘密之外长大了，即将变成一个和妈妈年轻时一样俏丽的年轻女人。
妈妈确是个狠心的女人。这些年生活在国外，杳无音信。让小辉独自在董阿姨“生不了孩子”的阴影之下惶恐成长。
那天董阿姨和奶奶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观望着这一切。
妈妈回来处理当年委托爸爸帮忙打理的房产，切断了自己再次回国的退路。她奔了自己的前程，却不愿守候着自己亲生女儿的生活。
爸爸本可以像此前离婚一样把小辉排除在外，可这一次却特意叫她坐长途的火车回来。不做多余解释，只要她做个观众，任凭自己对演员进行理解与想象。
那一天，小辉对于妈妈的期待完全的破灭了，她离开的时候对小辉说了再见，像是对一个寻常的客人一样。
当她回答出妈妈再见那句话的时候，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可能妈妈就这样再也不见了。
爸爸和奶奶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沉默，小辉发觉，成人的世界，很多情绪，只能用面无表情来表达，因为它太复杂曲折，只有自己清楚明白，不愿向别人显露。
小辉的心里突然就变得空落落的，比她经历的任何一次失恋都要苦楚。精神占据的陡然抽空，疯狂袭来的飓风总是让人难以抵挡。
她回到学校不超一个月，收到爸爸的短信，内容是“董阿姨去世了”。爸爸没有打电话，她想他大概完全无法匹配一种告知她这个噩耗的声音与措词。她甚至能想象到爸爸打出这一行字时在手机键盘上因为犹豫而留下的汗渍。
是脑溢血，小辉后来听奶奶说的。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保持着一贯的冷静，还不忘和小辉小时候一样，偶尔递上一小块坚果给她吃。上了年纪的人，很少会有明显的情绪表露，那是在见多了生死离别之后，对无常命运的沉着应对。
小辉再一次回家的时候，董阿姨的形象只存在于桌子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笑容含蓄。
她发觉自己也在这氛围里难过着，奶奶说，董阿姨真是没有好福气。
她有些怀念她，虽然曾有过仇视和疏离。这悲伤淡淡的，如同烈酒入口不易察觉的苦涩。
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天，那个早晨小辉早早醒来，她觉得作为家中的晚辈，应该尝试着做起力所能及的家务，于是走进厨房准备早饭。她在电饭锅里找到了前一晚剩的米饭，从冰箱里找出西红柿与鸡蛋，准备做一道总能安慰她不安情绪的番茄鸡蛋炒饭。
爸爸说，如果觉得麻烦，以后还是去楼下买油条喝豆浆吧。
奶奶说，果然长成大姑娘了，都会自己来做饭了。
小辉吃着自己做的番茄鸡蛋炒饭，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做出来的没有以前吃的那种味道。
【5】
小辉大学毕业回来之后，家里准备搬进新买的大房子里。在整理家中旧物的时候，她看到鞋柜里自己曾收藏许久的妈妈最后一次送给她的黑色小皮鞋，她那么冷静的丢掉了它，和丢掉自己以往的旧鞋子一样冷静。
记忆和结束的时光是留不住的，无论你把它承载在什么样的容器里。
她看着一箱箱被打包好的物件，通过搬家师傅的肩膀，离开了始终停留的老地方。小辉发现生活那么大，被各种细细碎碎的物件拼凑，也发现生活那么小，一个大车厢就能装得下。
小辉和爸爸在整理书架的时候，爸爸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给她讲小时候给她买的那些童话书，她在听不懂故事的时候问过什么问题，他问小辉记不记得，小辉摇摇头。
原来那些沉默流淌而逝的时光，你的成长与改变，都有最认真的观众，他们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只是你太看重自己的表演，最轻易的把他们忽略了。
书柜里的旧纸片和用到一半就荒废的笔记本，总能拼凑出生活里一些有始无终的故事。有趣的，遗憾的，荒诞的，小辉和爸爸几乎把这些年因为董阿姨的出现所造成的她与这个家的隔阂填补起来了。
或许她的意识里，是真的想要填补的吧。
有一个暗红封面的笔记本，小辉看着陌生，翻开一看，是董阿姨曾用来记录的旧本子。她的笔记和身材一样纤细，上面详细写了她每天做饭的总结。
比如说今天做的小米粥，婆婆喝了半碗，明天少做一些。
或者是做了凉拌芹菜，大家都不爱吃的样子，剩了很多，可能不爱吃吧。下次换一个做法来做芹菜好了。
后来小辉看到她提起的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居然和她第一次趴在门上听到她“生不了孩子”的秘密一样有着窥视的激动。
在笔记本的某一行中，用特别颜色的笔明确标注着，小辉喜欢吃的番茄鸡蛋炒饭，记得要加两勺糖。
她才发现，那个沉默纤瘦女人的一生，她最后的时光，就消耗在每一天那一口饭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