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牙一直是朋友圈子里牙齿最白的人，他每天都一丝不苟的刷牙。他用牙刷轻轻地清洁着每一颗牙齿，好像那是他最爱惜的宝贝一样。
黑牙的妈妈从小就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认真刷牙，一定不可以有蛀牙。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会张开自己的嘴巴给他看，在最深处的后槽牙上，黑牙看到了那些黑色的洞。它们丑陋的躲在潮湿角落，像是不能见光的肮脏秘密。
妈妈说，这些洞一疼起来的时候，她就什么都吃不下，连喝粥都不行。牙医特别凶，会在惨白的灯光底下把冷冰冰的器械伸进嘴巴里来检查那些蛀牙。
所以妈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让他记住千万不可以有黑的牙齿。
黑牙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从来没有逾越过那些成文的或者不成文的规矩。例如睡觉前悄悄吃糖果、逃课、撒谎、早恋，这些几乎每一个人都犯过的错误，他从没犯过。
可后来的黑牙渐渐觉得，没有犯过错，其实也是一种犯错。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去重新犯一遍过去的错误了。因为人到了后来的年纪和境遇里，不撒谎才是在撒谎，真实又成了无人信任的伪装。
黑牙是在工作中渐渐学会这个道理的。他负责公司的招聘工作，每天打电话约见面试，然后与应试者进行或长或短的对话，从每个人说的真话假话的间隙里，判断他的能力与前景。
他喜欢听那些看似千篇一律又丰富多彩的自我介绍，有的人平凡普通，有的人张扬傲慢。他有时候是会羡慕一些应聘者的，他们讲述自己在职场奋斗历程的不易与苦楚，在介绍工作成果时的自信和飞扬。
黑牙觉得别人的世界都比他多了些什么，他觉得那大概就是冲破规矩之外的东西。比如一次不负责任的辞职，肆意妄为的迟到，或者是对于未来的企图心。
他有时候也很想试试，可总在最后的时候被自己笔直的内心拽了回去。他的生活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一样，自己处于正极，而所有规矩之外的亦处于正极，当他一次次尝试靠近的时候，就被在某个临界点被反弹回来，回到他安稳宁静的世界中去。
黑牙的平静生活是被那个叫红艳的女孩打破的，起初只是幽幽的浪花与绵绵细雨，可她自己都想不到，后来黑牙生活里的一切颠覆也是因她而起。
她是每天众多应聘者的其中一个，简历上贴的证件照片既严肃又呆滞。现实里的她，瘦的腮完全凹陷进去，好像是一层薄薄的皮套在骨架上。可她却是个伶牙俐齿的人。
面试结束时黑牙惯例要问一句“还有别的问题吗”，哪知红艳提出的问题比他问过的还要多。俨然是她发起了对黑牙的第二轮面试，从他选择入职的原因到对公司的未来发展的看法，从对办公室政治的理解到对同事间******的处理措施聊的事无巨细。
最后她问，人力资源部会干涉员工之间的恋爱关系么？
黑牙照本宣科的说，原则上不鼓励。
我蛮喜欢你的，不过不会和你谈恋爱。
黑牙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回答语言，用微笑代替了。
到了下班的时间，黑牙接到红艳的电话。
她说，我是你下午面试的沈红艳，你下班了吗？
是的。
一起吃晚饭吧，刚才我一直在楼下的咖啡店待着没走。
如果给你发Offer的话我会和你联系的。
下班时间不谈工作的好吗？下来吃晚饭。
嗯好。
红艳硬是带着黑牙去了一家充满异域风情的印度饭馆，服务员一水的都是印度人，进门的时候掀开柔软的布幔，一股浓浓的熏香气味扑面而来。墙上贴着纹路繁复的装饰画，陌生的语言点缀其上，显得既肃穆又神秘。深色的木质桌子，上面点着粗壮的红蜡烛，让环境显得空灵魔幻。全英文的菜单，让黑牙在点餐时显得有些慌张不安。
红艳老练的点了咖喱鸡肉、手抓饭还有烤馕。满怀期待的透过透明玻璃墙隔断的厨房后面，胖胖的印度厨师喜笑颜开的把面团压成薄饼，再放到炉子里烤熟。宽大的面庞泛着健康的油光，黑牙望过去，心里的期待也被激发起来了。
红艳说，厨子的心情这么好，今天的菜一定很好吃。
其实这家印度饭馆就在黑牙公司的对面，但他从来都没有走进去过。这些年来在这里工作，黑牙只和固定的几个同事去固定的几个餐馆，点菜单上固定的菜品。甚至连平日里交谈的话题都不曾变过。
比如天气，公司的新近福利，离职的同事，假期的规划。聊天像是在摇一个筛子，永远不会超出固定的范围，可每一次开局，大家都表现得充满期待。
他的生活像是乡间一条看似茫茫无尽的小路，沿途有着相似风景，红艳像是个野鹿一样陡然出现在当中，好奇的观察着他。
她问他，你喜欢印度吗？
还好吧。不太了解。
离你公司这么近，以前没来过？
嗯，第一次来。
哈，我这么荣幸啊。
红艳张开嘴巴笑的时候，黑牙看见她的后槽牙也有蛀牙。服务员把菜品一次性的全部端上来，红艳毫不客气的用右手抓起面前的米饭和咖喱捏在一起送入口中，欢乐的吃起来，表情像个调皮的孩子。
当她享受完嘴里的第一口食物，问他，喂，你怎么一直看我自己不吃呀，是我吃相太差了吗？
没，没有啦。
红艳抓起他的手，告诉他应该怎么用右手把米饭和咖喱混合拌好，然后抓起放进嘴里。
这对于黑牙来说，真是一次奇妙的体验。他甚至没试过米饭与手指接触的感觉，从小到大，家长都说吃饭一定要用餐具，绝不可以用手直接碰食物。而他，没有逾越过这界限。
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手指是可以品尝味道的。食指中指和拇指，尝到的是米饭的柔软与浅淡的劲道，咖喱的湿热透过手指传递着食物的欲望和勃勃生机。挑逗的他指尖痒痒的，饭食通过原始的方式品尝，手指与舌尖接触，好像味蕾的敏感被瞬间点燃了，咖喱的辛香从米饭的的缝隙中释放出来。他狠狠的吮吸了自己的手指，然后开始了下一口的享用。
红艳说，我在印度旅行过半个月，我热爱那里的人，也热爱那里的食物。是个很美的国家，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这个城市一点都不美。大概好风景永远都是在远方吧。
黑牙的心里一下子对她羡慕起来。他没有亲眼看到过远处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从不旅行，也极少出远门，休长假的时候，通常选择在家里懒洋洋的睡觉或者看电影。时间一晃就过去了，都没来得及往里加些丰富的佐料。
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都没变过，楼下的梧桐树和他一起长高长大。那棵梧桐树过去有一根长歪了的树枝，刚好供孩子们攀爬玩耍。
别人都爬的高高的，从树枝上跳下来，感受着瞬间飞翔的感觉。黑牙的妈妈说那样很危险，他乖乖的顺从着，只是站在一边观望，好像别人在跳下的时刻，他的心也能跟着收紧一样。有一年春节，有人爬到树上去放鞭炮，有一颗鞭炮像是脱逃的兔子一样从树上跳下来，在黑牙的后脖颈上炸响。他被声响震的有些晕眩，感觉视线都变得迷蒙起来，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闯了祸的孩子四散逃离，他感到后脑传来的疼痛，既沉闷又尖锐，用手一摸满满的血。
他的脖子上到现在依然留着浅浅的疤，自那之后他变得更加不安和胆小。凡事都要安安分分的，走过少年，走过青春，走到现在。
红艳在饭后加点了两瓶印度啤酒，她大口大口的喝酒，毫不顾忌从嘴角流出的白色泡沫。黑牙很想自己也能像她那样豪爽而满足，也举起杯子大口喝起来，清清凉凉的，把此前徘徊的咖喱浓郁一扫而光。
她说，喝啤酒味道最棒了，细密的泡沫好像在给辛苦的牙齿和舌头做按摩。你知道吗，那时我在印度，和朋友们在露天的广场上彻夜喝啤酒，看明亮的星星，一下子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可是在这里，那种畅快永远都体会不到。
黑牙觉得她对于喝啤酒的形容好有趣，忍不住的又多喝了几口。“有趣”对于黑牙的生活来说，已然算是罕见的奢侈品。他不知如何拥有，也不曾想要得到，当他离的这么近的时候，只是想多感受一下。
那天是红艳给黑牙带来的生活新篇章。他像是第一次吃糖的孩子一样发现了世界上存在的另一种滋味，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过。在他原本的想象里，他大概是会像父母一样规行矩步的老去，平淡一生，没有过甚的期待，也没有随之而来的失望沮丧。
红艳是黑牙在这所公司里第一次看到和同事在办公桌前公然争吵的新员工，在她入职的第一天。原本这里的一切都是看似平和的，纵使大家和善的面庞下面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诡计，可从不会让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只因红艳占据了可然原本将升职的位子，安排工作时表达了难以掩饰的不快，红艳便雷霆大发，言语直接的不留任何情面。
一向工作勤恳的可然当天下午便提交了辞职信，黑牙例行公事的挽留无果。冲动这种情绪，在黑牙眼中像是辣椒粉一样，适量显得滋味丰富，而过火又令自己难以承受。
黑牙在电梯里听到别的同事小声议论红艳，“看上去就像是待不长的人”，“好厉害的女人”云云。他在心里也默默的表示着赞同，为什么她就不能和大家都一样呢。可当这念头滑过，他也觉得红艳的直接与大胆，似乎让她又添了许多魅力。
红艳一周以后也辞职了，到黑牙办公室来办理离职的时候黑牙没有挽留她，她在离职理由一栏写的是，旅行。黑牙问她这一次是哪里，她说去日本。
假期里可以去，黑牙说。
不，我昨天梦见了东京，突然很想自己去看看。
她回答时候的淡然表情突然触动了黑牙。她突然想去看看，居然真的就可以这么不管不顾的出发。而在过去，黑牙任何反叛的念头，就如同是海面漂浮的火柴一样，难以放肆的燃烧。
可此刻的黑牙，他暗暗滋长的好奇心，已经开始怂恿着他惯常的理智。他觉得那像一团雾一样开始消散，远处的那片风景已经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了。他如同在固定的航线中前行，而对于未知的描绘，是红艳给了他值得探寻的线索。
【2】
黑牙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杰克最近体检的结果告知是肺癌晚期。他的事业正风生水起，自信满满的嘴巴里聊的永远都是全球经济趋势和行业前景。然后在而立之年，被告知生命即将结束。
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当事人往往来不及惋惜和悔恨。而活在生命倒计时里，每一天被命运推着走近死神的怀抱，是病痛之外的另一层精神煎熬。
杰克约他见面的时候，眼睛一直停在菜单上，黑牙看到他那种努力压制的不舍和流连，是一种无言的道别。杰克认真的对黑牙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次吃饭，你要好好记得我。杰克每道菜都放肆的下咽，他说，也许明天就再也吃不到了。
黑牙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他的亲人没有过意外的亡故，所以对于杰克的遭遇让他又惋惜又惊讶。他曾以为，那些不幸的故事都在电视里、小说里，或者朋友们的八卦的饭桌上。
其实，所有的不幸，都像是春天的柳絮一样，可能随时降落在每一个人的肩膀。
黑牙和红艳一起登机的时候，他一度觉得那个拖着行李箱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黑牙怎么可能会是一个突然离职甚至连工作都没有交接完成的人呢。这个他不认识的黑牙穿着白蓝相间的格子衬衫，藏青色的帆布球鞋，一副清新随意的打扮，好像是钻进了一个新的皮囊里一样。
红艳说，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有这一天，就像一个一直节食的人最终还是会引发暴食一样，你疯狂起来一定比我们都要疯狂。压抑必然导致爆发，我们都知道的事。
黑牙发觉自己被红艳看的这么透彻，连伪装的自己都没了安全感。索性还是真实些吧，可他一下子也讲不出真实的样子，也许他正在寻找的路上。
刚好是三月的末尾，红艳说要带黑牙去目黑川看她梦中的樱花。河道两侧的树枝向中间围拢，河水静谧的流向远处，带着一路喜怒哀乐，缓缓向深处沉淀。两岸的灯光在夜色降临时点亮，柔和的光影盖在粉色的樱花上。黑牙不知道红艳梦见的目黑川是什么样子，他倒是觉得这现实更像是他从没经历过的一场梦。
红艳为亲眼目睹这美景，收拾行囊即刻就出发。而他出发的理由是什么，他想，大概就是红艳所说的长久抑制的爆发吧。
红艳有两个朋友恰巧也在东京。有一个男孩叫豆腐，戴着斯文的细框眼镜，耳朵后面纹了焰火图案的纹身；兰兰是他的女朋友，剃了比男人还短的头发，左耳上打满了耳洞，带着一排精致的白金耳钉。
豆腐拥有黑牙很喜欢的清秀气质，说话的声音软软的，来自温柔的江南水乡。兰兰则是个豪爽的东北女孩，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打招呼的时候喜欢重重的拍别人的肩膀。若不是经介绍，看上去真像是个瘦弱的男孩。
红艳介绍说他们是作家，工作内容就是写文章，每年去全球的各个地方游玩享乐，没有计划的时候就在酒店里写作，以此为生。他们不会学着如何让身边的同事喜欢自己，不会费尽心机的索取升职与加薪。没有房贷和车贷，四海为家。
红艳拉着黑牙和他们一起碰杯，脆脆的玻璃声音好像带魔法的咒语一样在黑牙身边敲开了一扇隐约的门。黑牙那一刻感觉到气场的存在，他们的世界带着磁性，拉着他一点点的靠近，而他固执的理性又将他往反方向拖拽。
黑牙喝的晕头转向时，手机的短消息收到了漂洋过海传来的杰克的死讯。他拿着手机的右手微微颤抖，他想这如果是梦就太好了。
很多预见中的坏消息我们都以为能平稳度过，可内心的疾风却一点造不得假。
他坐在榻榻米上多喝了一杯酒，为杰克，也为这多变的生活。
黑牙轻飘飘的睡着了，在一个陌生的酒店里，他开始想要得到他所羡慕的自由。
第二天中午他才睁开眼，双人床的旁边睡着裸体的兰兰。她也是那么瘦，凹陷的腹部肋骨几乎快要凸出来，皮肤白的泛着浅蓝色的光，耳钉冰冷的耀眼，她宛如一个雕塑。没有任何遮盖，身上起着密密的鸡皮疙瘩，如果不是还留有匀和的呼吸，像极了一具尸体。黑牙拉过毯子帮她盖上，低头看看自己，上衣和裤子都还保持着昨晚的状态，甚至连一颗纽扣都没有打开。可兰兰为什么是这样子的状况出现在身边？
他下床喝水的时候兰兰醒了，让他帮忙从丢在地上的手包里找出烟和打火机。黑牙帮她递过去的时候觉得有些尴尬，指了指床头柜上她的衣服，然后躲进浴室洗澡去了。
这大概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在睡觉之前没有刷牙。他冲了凉水澡，企图在清醒中回忆起昨晚的情节，可全部停滞在他那最后一杯酒，无法跟进。
他拿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想出来说些什么缓解下氛围，兰兰怡然自得的拿遥控器看着娱乐节目，在听不懂的语言里傻呵呵笑着，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黑牙愣愣的站在那，拘谨又慌乱。兰兰眼睛没离开电视，说，昨天你喝多了而已，我没力气帮你脱衣服，抱歉咯。
他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犹豫着想嘲笑下自己，却又显得不那么自然。
兰兰的电话声解救了他，不一会豆腐和红艳也一起进来了。他们俩据说是被楼下餐厅的服务员一起抬回房间的，黑牙觉得自己并不算太过没有面子。红艳说，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宿醉之后，嘴巴苦苦的，黑牙感觉完全没有食欲。另外三个人倒是饶有兴致的讨论这家面馆的乌冬面汤底如何好喝。黑牙插不上嘴，还想聊聊他心中的疑问，可是一句以“昨晚”开头的疑问句，就被他们“接下来去哪里玩”打断了。
他们的日子是朝前看的，逝去的时间和发生的事情是个永恒的烙印放在时间轴的左边，而值得花精力去思考的，是时间轴的右边如何绘制的更加精彩万千。黑牙习惯了复制粘贴的过日子，他以为那些过去发生的，在未来还会再出现。
可那些人，他们连每一顿饭都从不吃重复的口味，又怎么会过那么相似的日子。
红艳其实是个喜欢拍照片的女孩，她吃饭的时候要拍，走路的时候要拍，看天空的时候要拍，等公交车的时候要拍，下雨的时候要拍，洗完头发的时候要拍。她说人的记忆力有限，但把记忆放在照片里就永远不会忘记了。
樱花很快要败落，风一吹起来，像是粉色的雨滴一样落下，如同一颗破碎的粉色梦境。黑牙拍下她在这凋落中起舞的样子，他发现那时候的自己心动了。
可后来的黑牙宁愿相信那一刻是个自己杜撰出的美丽心情，那女孩是谁其实不重要了。自由与束缚注定无法共处。
【3】
黑牙辞去工作的事对谁都没有说。前往东京之前，他对母亲说是公司外派学习半月。
他觉得自己的叛逆期来的太晚了，居然在迟到了十多年后，才有勇气为了玩耍向家人撒谎，那是学生时代就该学会的能力。他所亏欠的过去太多了，好像是一张拼尽了全力都还不尽的信用卡。
回来之后，佯装依旧按时上下班的样子，他每天早早出门到附近的咖啡店，晒太阳读书听缓缓的音乐，时间变得和顺又宁静。偶尔会有不安的紧张，但那烦恼渐渐的像个氢气球一样，缓缓的漂走了，至于某一刻在哪里爆破，他已经不太在意。
不需要衣冠楚楚的上班，黑牙开始放缓刮胡子的频率，胡茬生的长了些，倒有些苍老滋味。妈妈开始在晚餐十分狐疑的问他，他却用沉默代替谎言。
与年龄无关，对于女人，沉默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应对方式。
有时候红艳也会到咖啡店里来，点一杯甜腻的摩卡，然后兴高采烈的对他讲她过去旅行的故事。她的脸还是瘦的没有一点多余的肉，任何表情的变动都能牵动出浅浅的皱纹。
她的躯体是空的，但灵魂是满的。她走过那么多地方，无牵无挂，肩上似乎永远都有一个简单的行囊，随时即可出发。
黑牙不知道谁是红艳的男朋友，有时候听到她打电话对这个人说我爱你，然后晚上又叫上另一个人手牵手去看电影。红艳说，男朋友是谁很重要么，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是。
现在和谁在一起，和未来和谁在一起并无关联。而所谓的关系，不过都是凭空的道德束缚。
后来秋天就来了。一日凉过一日的风，把城市的颜色都给吹走了，一片都是枯黄的风景。晴天的正午，仰头望上去，天像是一块透明玻璃，而在天幕下行走的人，却各自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天花板。
红艳是带着店铺转让合同来见黑牙的。他看见那天她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亮，那像是在金银岛上发现了财宝的孩子专属的一种惊喜与欢乐。
她说，我准备开一家小餐馆。你要不要一起来试试创业？
什么样的小餐馆？
只卖我会做的绝佳美食。
你来做大厨？
怎么？不相信我的厨艺么。
这是黑牙人生中做的最快的一个决定，就是和红艳一起尝试用小餐馆来创业。他几乎从银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来作为店铺的启动资金。
他们拿现金来交付下一个季度的房租，黑牙和红艳坐在从二手市场采买来的餐椅和餐桌，刷刷的数着钱。两个人累的没有力气说话，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拿冲动去赌一个梦。
黑牙过去从来都不知道梦想是什么，一直以来他的期待和失望都是一起来的。但是那个晴朗的下午，红艳居然可以那么细致的描绘出她握在手里的梦想，让他觉得他也应该有那样的一个梦。
红艳说，我所梦到的，就一定要得到。无论是东京的樱花，还是一家奇妙的餐馆。
她一定拥有比别人更艰辛的人生，梦如果轻易实现，它就不会是一个常常被人仰望的词。而她为触摸到夜里从脑袋里钻出的小小念头，甘愿付出一切代价。
黑牙决定走上被她引领的路，他想着，如果暂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就把别人的借过来吧。这样思索着，他几乎快要相信自己也有了一个小餐馆的梦，那些人饥肠辘辘的来到这里，新奇的看着菜单，吃自己熟悉或者陌生的味道，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去。
店铺正式开张的那一天，两人早早的就来到厨房里，看着新鲜的食材准备妥当，像是画家已经拿起沾饱了墨的毛笔，一切的缤纷多彩呼之欲出。红艳特意准备了一身崭新的厨师服，她小小的身体走在里面荡来荡去的，白色的衣服更衬得她满面的幸福与期待。
红艳请了很多朋友来做客，她说那些都是她在旅行中结识的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牙医、律师、记者、作家……他们的世界千差万别，却因为自由走在一起。豆腐和兰兰也来了，他们已经登记结婚。这一次，黑牙觉得他好像渐渐融合进这样一个气场里，不再做一个无法涉足的围观者。
他们聊各自工作之外的奇闻异事，那些在行走中遇见的人与故事。大家安静的聆听着，绘声绘色的分享着，时而赞美着红艳的厨艺，给新起步的事业鼓励打气。他们对红艳的厨艺很熟悉，点了她最擅长的印度菜品，她甚至会烘烤出地道的印度馕，拌上辛辣的印度咖喱就是一道让人垂涎的极品菜肴。
欢庆的饭局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深夜，陆陆续续的朋友过来，陆陆续续的离开，红艳好像是充足了电的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的一盘接着一盘把菜品端出来。尾声是用清脆的香槟爆破声描绘的，细腻的白色泡沫涌出来，欢快的在地板上奔跑着。
黑牙那天喝着酒静静的看着，开始回忆自己清淡无味的过往，与现在这份憧憬和期待相比，似乎做个老板，感觉真是还不错。
饭后的甜点，红艳特意为豆腐和兰兰准备了专属的新婚味道，是用红糖和核桃烘焙的脆饼。吃起来甜蜜蜜的，却又带着苦涩。红艳说，这脆饼取名叫新婚。闻起来香甜诱人，初尝时甜味盖过苦涩，可吃到最后，舌头对于甜蜜也变得麻木，直到让人不得不停手。
他们相视一笑，然后在说笑里一盘点心被瓜分干净。
黑牙觉得他们不会腻的，他们是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谁都无法与另一个空间里的人长相厮守，抑或孤独终生。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还是穿着衬衫西装坐在办公室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个月等着领固定的薪水，在电梯里假笑着和同事们打招呼。然后忽的一下，变作了参观的半个老板，笑盈盈的守着宾朋满座。
黑牙终于理解了生活，不过是从一个剧本走进另一个剧本，你永远都当不了台下的观众。上一幕出演完毕，下一幕无法估量。剧情与角色，在幕布拉开后，你只能延续下去，由不得挑选与拒绝。
入戏很难么，黑牙他问自己。过去他以为很难，难的让他不想演戏。他回忆起自己和母亲谈及辞职和红艳合伙开餐馆的想法，她语气里的反对和不安。那一代人所向往的安定和舒适，注定是无法沿袭至下一代。她没法给他其他的角色，只得束手无策的失落叹气。
红艳不是导演，上帝也不是导演，命运才是。可这命运，不也是由他自己选的结果么。
【4】
红艳的菜品味道和她的性格一样暴烈，口感厚重，不是寻常滋味。名不见经传的小餐馆，每日的食客并不多，红艳每每在结账时细细询问客人的意见，以便做进一步的改良。
一天深夜里，黑牙清扫完店内的卫生准备打烊，一个穿套装裙子的女人站在门口轻轻的问，请问你们下班了吗。
红艳正在核算账目，站起来说，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去给你做。
女人拿着菜单选了很久，犹豫谨慎的像是在选择一种生活。
她抬头问黑牙，你们可以做一道我没吃过的菜么。
有什么你还没吃过？
她低头想了很久，黑牙几乎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她说，我从来没吃过疙瘩汤，可以做一碗吗？
红艳从厨房里伸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黑牙很想和这女人聊聊，毕竟疙瘩汤这么平凡的家常菜，怎会有人没有尝过它的味道。
他打量着她，套装裙子很考究，头发认真的打理过，满脸写着疲惫，黑眼圈和眼袋格外明显。黑牙问，很累吗？刚下班。
那女人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公司破产了。
红艳给她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疙瘩汤，絮状的疙瘩胖胖的在碗里静止着，蛋花搅的浓稠绵密，一小撮香菜缀在上面，在浑浊当中显得更清新了。
女人轻轻喝了一小口，抬头说，嗯，真美味。在菜单上无数次的扫过它，却从没机会尝试一次。还有其他很多菜肴，错过了却都不记得。
黑牙看的出她的心满意足，吃到惊喜味道时，和遇见意中人一样眼睛会闪光。有时候一口热汤足以融化这堆积了一整天的疲倦。舌头和牙齿是有感情的，它们知道，厨师是用心做了这一道菜。
她临走买单，黑牙说就当做是请老朋友吃饭，只是一碗汤而已。下次再来的时候，再请你吃你没吃过的味道。
过了大概一周，有几个男男女女进门问，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吃到从没吃过的美味食物。
黑牙听着有些茫然，红艳笑着说，对，要不要试试舌头没涉足过的世界？
最后他们吃的是蓝莓山药，干锅牛蛙，金枪鱼沙拉和红豆蛋挞。似乎都是寻常的食物，可是最容易被人忽视。菜单上最熟悉的面孔，就如同身边日日陪伴的人，我们以为它总是在的，总有机会吃到的，可永远都排在下一个，再下一个。而新奇又特殊的，就能拥有额外的眷顾，好像我们追逐过却从未到手的感情，和苦苦哀求又最终失去的旧爱。
他们餐馆的菜单渐渐被遗忘了，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往，想要来试试自己从没吃过的食物。从来都不是刁钻奇怪的食材，那些人来要求的菜肴，平凡的让红艳和黑牙感觉经验，比如水果沙拉、小米粥、玉米面窝窝头、菠萝派。
在这里，那些曾经担当龙套配角从未露过正脸的菜肴，一下子成了明星。那些想要来尝试的人，多半寻得了自己最爱的味道。那表情欢快的好像是让味蕾忘掉过去所有的记忆，获得一次完整的重生。
原来，最好的味道，就在你每一次首先忽略的那一道菜里。最好的风景，就在从不转身欣赏的近处，而最好的生活，也许就在你从来不曾主动跨出的下一步里面。
那天那个深夜来喝疙瘩汤的女人带着一个内向的男人过来，她熟络的和黑牙打招呼，说，嘿，现在生意明显好了很多嘛。疙瘩汤再来一碗好吗？带了我的新同事来吃饭。
黑牙问那男人，有什么食物是还没吃过的？
他想了想说，我想尝尝咖喱饭。
黑牙看见他的牙齿，也是那么白。
他把咖喱饭从红艳手里接过去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时第一次用手指品尝到咖喱滋味的自己。
黑牙放下盘子的时候悄悄的对那男人说，试试用手指抓着吃吧，我打赌不会让你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