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新买的书,一股醉人的气息袭来。书的封面是精致的黄板纸,融进些大白兔的奶香味。佩服这种匠心,何等勾人。每个人的原香记忆里都有奶糖,都有黄板纸的气息。在文字带你进入旧时光之前,心提前抵达,萦回一番。
气息像一池水,沉醉的片刻,漾开了近来有些抑郁的心情。那把古旧的黄铜锁找到了,打开了奶奶陪嫁的藏衣箱。小时候,父亲回家过年,总会带一些各种各样的糖果回去,奶奶用布包好,藏在衣箱的底部,款上铜锁,钥匙挂在上面。趁奶奶不在,我搭着凳子,偷偷拿两颗出来。总还原不好,被奶奶发现。那股糖香味和洗干净晒透彻的衣服气混在一起,在时间和空间的沉淀下,加入到了我生命的原香。
原香这个词,我是受了原风景的启发,但它比画面更动人。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股原香,那是在生命初始地方的收集。它一直存在心海,抵达的交通工具不是记忆,而是闻到。对于游子,原香是一条路,不管生活在哪里,只要那熟悉的气息飘来,就会带你抵达童年。童年记忆是一味良药,能疗治现实里的伤痛。
原香无影无形。人生活其中,看不见摸不着形容不好,却有着清楚的脉络和质地,能瞬间激活存在心底的人和事。这股书香,打开了奶奶的箱子,一路延绵,我回到了故乡小街的供销社。长长的房子,一边是烟酒糖醋味道,一边是印染花布气息,中间罗列着脸盆小桶毛巾饭碗之类的百货用品。
遥遥记得,烟酒糖醋一边一年四季潮湿阴凉,光脚走进去,打滑。说是孩子们流口水的地方,其实有些刺鼻。大人称盐买酱油,孩子的小手扒在水泥柜台上一跳一跳,隐约间看那玻璃瓶子里花花绿绿的糖果。哪天手里得了两分钱,巴巴往供销社赶,踮起脚尖,得两颗糖,甜丝丝绕舌尖三日。
女孩子爱美,想穿花衣服,有事无事到供销社去看,看大人们撕布,闻勾人的棉布味,仿佛那心仪的花布穿在自己身上。选好了花色,卖布的营业员提着布边一抖,“梆梆梆”,叠着布的板子翻好多个跟斗,黄色的长木尺一量,刺喇一声,布撕好了,布香伴着布灰在空气中回荡好一会儿。噼里啪啦,一阵算盘珠子响。五尺二寸,四元三角五分。
走在城市的街道,敞开的不光只有眼睛,还有鼻息。有意无意之间,飘过一股烟火味来,四顾间怅然独立。那是童年奶奶厨房里的味道。故乡江汉平原,喂进土灶烧火的是稻草。稻草不耐烧,需得把它扭成草把。放学了,远远的我还没进家门,看到门口小山样一座零乱的稻草堆,就知道要扭草把了。奶奶握草,我拿着一个由竹筒和铁丝绷得如弓箭一般的家伙什进退摇摆,一万个不情愿。
一群孩子,一个个辅导他们写作业,其中一个身上发散出一种我熟悉的气息,是童年玩伴秋秋身上的。秋秋是慢吞吞的性子,每天上学,都要我上她家催她一起走。紧紧挨着这孩子坐下。这时候,我是长大了我,玩伴还是孩提时的玩伴。片刻的相聚和沉入,别有一番滋味。赶紧拿出笔来,记下这一刻的感受。孩子不明白,说你在写什么呢?
人都有生命里的原香,会在气息中表达各自的偏爱,在心里投奔自己曾经最难忘的时光。我生活在乡村,我生命里的原香富含乡土气息。带着这股气息流浪,就是带着我的村庄我的田野生活。后来,我也经历过很多气息,许是先入为主,许是人的记忆有限,这气息无法向心海更深处漫溯。在心海里找不到对应,闻过的气息只能是形同陌路。
难怪香水的种类那么多,是因为人们各自有各自的原香通道。曾经闻过一种香水味,太阳气息,一见如故。太阳是所有人的怀抱,这太阳气息的香水味应是所有人的生命原香。谁没有睡过阳光下暴晒过的香被窝?谁没有穿过阳光晾晒下的香衣服?阳光本没有味道,投射到物品之上就有了味道。这让我想起人生本没有意义,寻找的过程就是意义。原香也如此,风中吹,雨中跑,天空里飘,只因它曾经属于过我,在我就有了无限的意义。
我承认,日日里往那湖边赶,是为了闻荷叶的清香。还没等走近,气息就先跑来了。眼下,村庄里正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节。炎炎烈日,酷暑离离,大人和孩子都在田间地头劳作。累了倦了,一阵阵荷香味,是最好的提神剂。拉拢过一匹荷叶深嗅,是来自泥土深处的消息,是来自生命的原香。
经过汉水和长江交接的龙王庙,总要特意去闻闻水汽味。汉水是弯过我的故乡来的,飘来的水汽中,有鱼味,有稻味,有炊烟味,有菜园子味……家乡高高的汉水大堤,趴在地上的马草又长又壮。星期天,伙伴们一邀,扯马草去豆腐坊换零用钱。下午,每个人一捆马草抱在怀里,刺鼻的草香直往鼻孔里钻,既解渴又抵饥。
四季里的闲暇时光,总要往有水的地方去,总要往草深叶多的地方去。天下草木一家香。一阵一阵的风,一阵一阵的气息在口鼻之间萦回。我生命的原香在发出默默的邀请,我要时时让这条路保持通畅,抵达我最想去的地方。
看过一部记录片。一种生活在海洋的鲑鱼,三年后,它们集体长途跋涉回归到自己的出生地,一路悲壮,产卵浮出自己的孩子后死亡。三年前,它们是如何到达的大海?三年后,它们是如何回归的出生地?应该是生命原香的指引吧!
故乡,和我离散之后,留给我这缕生命的原香,让我以这样的形式和它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