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没有水井,更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洗菜浣衣离不开池塘。
洗衣服去?
呃。
等等我。
端起放了衣服洗衣粉木槌的木盆,往腰间一架,一边走一边聊。池塘是姑娘媳妇婆婆们聚会的场所。笑声闹声哗哗声棒槌声,从清晨响彻至黄昏。女人们过日子,烦恼无处不在,说着笑着骂着槌着,一天就过了。
既要洗衣,又要洗菜,塘自然会有划分,大家不嘱自遵。池塘,是学名。小街的人们,叫堰或者坑。洗菜的叫新堰,洗衣服的叫土坑,挑吃水的叫鱼池。
放了暑假,家里洗衣服的任务就交给我了。早晨起来,约上好友秋秋,我们一同到河边去洗衣服。我说的河是鼓堤河,离小街稍远。这河有来头,通着汉水,听说是曹操的军队当年路过这里,涨水时节,大水汤汤,他下令军队加固堤坝,移名鼓堤,河水也因此得名鼓堤河。我们兴起去洗衣服,是因为那里大片荷花,可以边洗边玩。小孩子家不明白事情的变化,端去是干衣服,湿水后重了,累得气喘吁吁,一叠声说下次不去了。到了第二天,依然去。睡了一夜,昨日的辛苦早抛远了。
有水就有鱼,不能追问哪来的。街前街后几口堰塘,鱼多。一天放学回家,经过土坑。天要走暴,乌云滚滚,鱼纷纷露出头来换气。临近浣衣的埠头有条大鱼横在水面,秋秋的哥哥轻悄悄靠近,搂住了大鱼。那天,她妈妈收工回来,为全家做了一顿美味。泥土砌的灶台上,摆了好几碗鱼,猫狗蹿进蹿出。
那年月,不到过年过节,餐桌上难有荤腥。偶尔买点肉,是为了待客,也顺带解解孩子的馋,老人吃不上。一个冬日,水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旁,二毛爹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瑟瑟发抖,怎么劝怎么拉也不上岸,大伙儿只得去把二毛找来,见儿子来了,老人说:“你得答应让我吃一顿肉。”
洗菜的新堰在我家屋后,放学上学都经过。爷爷生豆芽,在塘边摆了十几口缸。塘里鸭子来去,每到干塘时节,露出白花花的坏鸭蛋。池塘里稀稀拉拉长着荷叶,枯零的季节,风稍稍一动,窸窸窣窣响。晚自习放学回家,经过池塘,听到那声音,各种妖魔鬼怪从脑子里跑出来,顿时魂飞魄散,哭爹叫婆。爷爷赶紧起床,出来接应。
这口塘,没多深,孩子挽起裤腿可以淌很远。有天,却出了怪事。街西头五十岁的阿英姆妈洗着菜,突然栽进水里,被路人发现时已经晚了,拉起来的阿英姆妈走了。人们都说,阿英姆妈是被阿英爸爸接走的。说她太苦了,接她去享福。
挑吃水的鱼池,养着鱼。水质清澈,看得见水草。夏天,野生很多菱角。勤快的人们做完农活,驾着小船或坐着大脚盆,上池塘里摘菱角,煮熟,挑到集市上,五分钱一茶缸,卖给孩子们解馋。
家里都不只一个孩子,一杯菱角解不了馋,没吃够,也爱玩,想着鱼池里有菱角,就设法结伴儿去采。鱼池水深,只能偷偷去。吃过午饭,和秋秋一约,找出一截不短的草绳,溜到池塘边。选一块平展点的地方,捡一块大砖,用绳子绑紧,使劲往池子里一扔,感觉绊倒菱角藤了,再慢慢往岸边拉。菱角家族一团和气,手拉手,脚跟脚,牵牵扯扯间七大姑八大姨都拉上来了。
慢慢拖上来菱角藤,细细翻找藏在藤叶间的菱角,到处是刺,这活急不得。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菱角,绿青红紫,很好看。菱角藤上有一截和藕带相似的杆子,剥掉皮后,白白嫩嫩,切段翻炒是夏秋之际的一道下饭菜。捡干净菱角,剥干净菱角藤,再顺手把枝蔓丢进水中,来年又是满塘的菱角。
江汉平原的夏色美,美在一湖一湖的荷叶和莲蓬。莲蓬刚一长大,孩子们就放了了暑假,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惦记着鼓堤河的莲蓬。玩水危险,爸爸妈妈去田地里劳作之前,厉声警告家里的孩子:“不准到河边去。”孩子们哪里听得进去呢!趁着年迈的祖母坐在竹椅上和老姐妹们拉话儿的间隙,溜出家门,往河边赶去。
荷叶遮光吸水,平常看起来很浩荡的河变浅了。但我们都知道,淤泥还是深,不敢贸然往里淌,只围着边边角角找莲蓬。扯得够的扯完了,就摘了荷叶垫在地上坐着吃。剥的莲蓬皮,戴在手指头上臭美嬉戏。吃了玩了,再看那深处的莲蓬发呆。
河边,一个外乡人搭了棚子放鸭子。许是童年时淘气,他有只眼睛瞎了,脸颊沿嘴角一圈青色的胎记,头上戴顶草帽。鸭子在水里嬉戏,怕它们游太远,他驾着一条小船在密密仄仄的荷叶间穿梭赶鸭子。听大人们说,他四十多岁,是个单身汉。小街有一位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这几天,有人看见他夜里提着莲蓬和鸭蛋,进了寡妇家。我们都怕他,不敢和他说话,只在心里羡慕,如果有条船,将那深处的莲蓬都摘来,该是多好。
孩子们玩性大,舍不得回去。奶奶猛一想起来,看不见孙儿,心里猜得七八分准。手上拿根竹条,颤颤巍巍往河边赶来……
乡村的现在,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洗菜的新堰,垃圾堆成山。土坑早就填成了平地,新屋已成旧屋。鼓堤河和鱼池还在,但不敢去看。就算不变,也不会是昔日的样子。孩提时脑袋里储存的记忆,和现实是有差别的。秋秋哥哥搂起来的那条鱼真有那么大吗?鱼池和鼓堤河肯定没有记忆里那样宽阔和荡漾。还是留着,留在记忆里荷花亭亭,菱角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