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美
纸张泛黄残破，罩在熏红木炭之上，但见从黄而焦，之上文字起伏在焦黑边缘似要挣脱，却瞬间被吞噬湮灭，直至化作灰烬。子美用火棍拨弄了几下，泯了一口酒，又往火炉中添入几张，反复如是。这叠旧纸之上，是他往昔旧作，现如今却亲手一张张弃于炉火之中。
伸手拿起一张，见是一首拟古长赋，读了数行，昂扬文字中十四五岁的自己跃然纸上。那尚且爬树摘梨长杆打枣之少小年纪，却被称为天纵奇才，心志高远。驰骋于翰墨场上，崔尚和魏启两位州牧引为同好。长辈中有赞其可比班固、杨雄。班固九岁便能文诵赋，而子美也确实七岁之时便能开口吟那宏词伟语，九岁便能作大字文章。扬雄少时好学，博览多识，不善言谈，而好深思。以班固、杨雄比对，只以为是前辈夸奖，熟料却一语成谶，两人际遇竟如影随形般系此一生。班固言“朝为荣华，夕为憔悴。”当年众人赞子美才比班、杨，岂料晚岁命亦如班、杨。
这篇诗稿中咏叹凤凰“戴德负仁，抱忠挟义。”子美苦笑昔年自比有凤凰之德操，一扬手，诗稿跌落炉中，被火舌舔舐得干净。
这些当年自夸的东西，现如今细想来着实可笑，不值一提。他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复把几上酒壶置于火炉上取热。酒香在火上缓缓蒸腾而出，弥散草堂之内。他患气日久，如今已然很少喝酒，今日重订昔日诗篇，便觉口中寡淡。想当年嫉恶刚肠，豪气嗜酒，好似唯有在酒杯之中方显得见壮气如虹。总觉在即超脱于同辈，结交的皆为前辈老苍。醉眼中更觉四下之人皆为俗物，八极之内俗物，俗物，俗物也。
子美端起粗陶瓷碗，蒸汽在酒面弥漫，吁气吹散之，好似吹皱一池江水，但见碗内浮光好似碧波之上滑过一叶浮舟，载着他自个儿长歌而去，冲出这俗物围困。那一江水一路东去，直要把他送至扶桑寻觅超脱之人生。追昔始皇帝为千秋万代帝皇业而举天下力作东游，费劳役数十万，凿方山，断长垄，引水成渎入长江，是名秦淮。秦淮水边，曾经东晋名士，王谢风流，业已逝远。虎丘山上，阖闾墓冢没入荒草，鱼肠剑化为泥土。吴王寿因梦合北地晋国之兵，连年与楚国相互征伐，及至阖闾，欲西破楚，立阊门以通天气，复名破楚门。又至夫差，阊门内，专以制造兵器定称冶城。勾践卧薪尝胆，反灭吴国，此地又改名“越城”。一地数名，几番大梦，千古兴亡，均似随水而去。只有剑池水映泰伯青庙，长洲荷花依旧。那伯渎河畔吴先祖泰伯再三让国，然泰伯让而世好争，抚往事怎能不堕泪感伤。
东游吴越旧事碗中浮现，如历历在目。闭眼，引颈把这黄汤一饮而尽，似往事流进心底。睁开醉眼，东壁之上韦偃所画骏马嘶鸣其上，四蹄踏墙而出。纵身而上，挥鞭直奔长安城。科举场内气劘屈原、贾谊，俯视曹植、刘桢，纵不入时人眼目，落第而归，何足道哉。拨转马头，纵马放荡齐赵之间，疾驰于赵王邯郸丛台之上，踢雪狩猎于齐景公清丘之旁。马如流星，鹰若坠失，林木山原眼前飞逝。忽听到身后有大笑声，回身只见另一匹马上好友苏源明据鞍而起，似对自己挥手呼曰：“何如并州儿。”但马儿飞快，一下子把好友抛在身后，霎那不见踪影。继而身边飞速地掠过一个个知己故友，太白、岑参、高适、郑虔，未等看清面目，一个个早已错身而过。四蹄生风，春而冬，冬而秋，八九年弹指一挥之间。
灯烛突然大亮，奔马消失，子美待诏集贤院，明皇端坐其上，命丞相出题。文章既成，群公传阅，无不啧啧称奇。灯光一暗，子美坐在宗祠深处，正对高坟白杨，惊异于乡老耆旧渐已丧亡。又是一明，刚刚还歌舞宴乐，却又是一暗，独自一人颓唐举着杯孤立世间。
灯烛凭风摇曳，越发忽明忽暗。一明一暗间，生死路迫，倾夺罹殃；一明一暗间，治乱兴亡，盛衰交叠。突然猛风洞开窗户，灌进房内淬灭灯火。更吹起炉中诗稿死灰，烟尘骤起，翻飞飘散。子美目光随残灰盘旋起落，一时竟忘乎所以。愣了片刻，又一阵寒风侵入，方猛然酒醒，急忙起身关上窗扉。窗外豺狼嚎叫，峰丛广布对峙，气氛萧杀。
拉上窗户，从炉上取过火重燃灯烛，四处落满烟灰，酒碗内难分清浊。中原也似这般变为满眼焦土。一二懵懂说什么江山不幸诗家幸的话，然乱世好似盛世垂死时之呻吟罢了。家国蒙尘，子美忧愤心中，出世以为明辨清浊。岂料守道艰难，与圣人廷争面折，又不辨人事陷于党争，罹罪放还。说什么开口吟诵凤凰，凤凰现如今却似陷足泥潭，困于坳谷一般郁郁不得展翅，奋力拍打羽翼，只是徒然沾染淤泥。少时班、杨之喻，俱一一应报。班固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为人罗织罪名，死于狱中；扬雄思想深远，文辞高古，却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
子美于今放之四海，与秋俱老，无奈托身世外。但亦等于之推、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瞥眼荣华，何足羡乎？只叹无范蠡之于勾践，可救乱济时。子美有醉意，亦清醒，御前廷争面折时如此，今日王朝复兴颂歌声中亦如是。他不能，也不想再参与王朝复兴大业，退而成为旁观者，记述者，一个“诗史”。
壮哉子美一生之《壮游》：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
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
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
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
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
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爱，痛饮信行藏。
黑貂不免敝，斑鬓兀称觞。杜曲晚耆旧，四郊多白杨。
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
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
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
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戎行。
翠华拥英岳，螭虎啖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
大军载草草，凋瘵满膏肓。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
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争守御床。
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圣哲体仁恕，宇县复小康。
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
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
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
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
2.信
围墙之内就是杜甫草堂了，百度地图圆点闪烁，但信他们偏偏找不到草堂入口在哪里。可能园区外围是要建什么新景观的关系，沿着围墙堆起了些沙石水泥，木板东靠西倚的把门口也隐蔽了起来。他们只能站在车水马龙的墙外看墙内修竹自有打算地缓缓而动。马路上低着头的行人自然也不太关心墙内的事情，他们只识一味往前，遇到建筑物料瘫倒在人行道上，成了一个“几”字形绕过障碍，依然低头行走。
这种感觉信并不陌生，再过一天他也要汇入这人潮中去，成为随波逐流的其中一个，也低着头，神情木然，躯体麻木。但他今天依然是这个城市的陌生人，是一个游客，毕竟他们之于这一地没有复杂纠缠的关系，无爱恨情仇，乃至可有可无。而且只有游客才会站立在人潮中寻找进入围墙内被沙石掩饰的入口。也只游客才能过滤掉刻度一样的规律，寻觅着一个个封闭起来的景点。
终于拦截下一个行人指点他们入口。但见售票处赫然写着60大元，门票的价格几似乎告诉游客这个刻意维护起来的，用厚重围墙圈起来的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一个诗歌中的景象。不过信还是很怀疑，虽然诗人名头响当当，但时过境迁后，人们凭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诗句还能觅得去往那个诗歌的芳草国。
走进去，先是一处唐代草堂附近居民遗址，无非是灰黄土堆，破碗烂缸。可是怕这般景象太落寞，在遗址的上方投影动画片段，反复着草堂春夏秋冬。不断重复着那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度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
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首诗配合着彩色动画比对着灰黄色遗址，只能让人更加觉得无论当年是如何五光十色，现在已然尘归尘土归土矣。地上所有人为建筑，雕梁画栋，总难免有朝一日埋于幽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