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张君嘉甫见访,交到手书并大学脩金二百元,阅之无甚惶悚。前者大学屡次相招,皆以事羁未能趋赴。今年又辱以研究科导师见委,自惟浅劣,本不敢应命。惟惧重拂诸公雅意,又私心以为此名誉职也,故敢函允。不谓大学雅意又予以束脩。窃以导师本无常职,弟又在千里之外,丝毫不能有所敢献,无事而食,深所不安;况大学又在仰屋之际,任事诸公尚不能无所空匮,弟以何劳敢贪此赐,故已将脩金托交张君带还,伏祈代缴,并请以鄙意达当事诸公,实为至幸。(《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23页)
紧接着,王国维又在一封致马衡的信中说:“研究科有章程否?研究生若干人?其研究事项想由诸生自行认定?弟于经、小学及秦汉以上事或能略备诸生顾问;至平生愿学事项,力有未暇者尚有数种,甚冀有人为之,异日当写出以备采择耳。”(同上注,第328页)大师就是大师,其宽阔胸襟,虚怀若谷,岂一般学人所能比!王国维经过一番通信询问,并在学术指导方面作了充分之准备。至1922年冬,他终于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拟就了《研究发题》,寄给时为北京大学的名教授沈兼士。他开列了四大研究范围:一、《诗》、《书》中成语之研究;二、古字母之研究;三、古文字中联绵字之研究;四、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并致函研究所主任沈兼士教授,信说:“前日辱手教,并属提出研究题目,兹就一时鄙见所及,提出四条。惟《古字母》及《共和以前年代》二条,其事甚为烦重,非数年之力所能毕事,姑提出以备一说而已。前日寄上新作《书式古堂书画汇考中所录唐韵后》一篇,由叔平兄转交,想蒙察入。题目四纸附上呈政。”(《王国维全集·书信》,吴泽主编,中华书局1984年3月版,第332—333页)其实,《诗经》和《尚书》中之成语及古文字中之联绵字等题,皆是王国维研究之专长。王国维尝搞出经典中之联绵字,并编成《联绵字谱》,草稿初具,计分三卷,上卷为叠韵联绵字,中卷为双声联绵字,下卷为非叠韵非双声之古成语。所谓联绵字之研究,就是搜集中国文字中的双声叠韵重言的形容词副词,就音韵方面研究其训释与发展演变,这是研究文字学的训诂方面的一条新途径。王国维在其所撰《〈尔雅〉草木虫鱼鸟兽名释例》(上、下)一文中,已就若干普通名词与许多生冷怪僻的文字中,整理出几条提纲挈领之原则,这对后来的学术研究提供了极为有价值的方法。王氏为了诸同道对此一方面进行共同之研究,首先提出了这一问题,后来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再度提出,可见对联绵字之研究,王国维付出了许多心血。由此可知,王国维对待学问,对待青年后学,其要求是非常严格,学术态度相当认真。
三、人生逆境与学统自觉
以上皆是王国维入溥仪小朝廷以前的事。北京大学乃中国新文化重镇,王国维硬是再三推辞聘请,却欣然去做南书房行走,给一个相当于中学生的溥仪去教国文,这在别人看来,肯定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情。然而,只要深入了解一点当时所面临之国际国内及王氏身边的情况,王氏之选择亦即不难理解了。从其心态来看,当时之内外环境很难使王国维内心平静。首先是1914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历时四年多,而在此期间,斯坦因、伯希和、沙畹等英法学者复邀请王国维与罗振玉访欧洲,考察学术,就因此战火而未能成行。其次是1917年11月7日发生的俄国十月革命,王氏担心此祸可能殃及中国。再次是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远动,而北京大学则是公认的运动策源地,且由北京波及上海,由学界扩大至社会各界。上海掀起罢课、罢工、罢市之浪潮,就连王国维任教的哈同园内的仓圣圣明智大学亦停课矣。此时之王国维在致罗振玉的一封信中说:“此间罢市已逾七日,……然此七日中亦岌岌矣。此次故有国际竞争,有政争,最可怕之社会运动恐亦有之,而在表面活动者皆为之利用,而不自知,以后利用此举者当接踵而起,则大乱将随之矣。……哈校停课,然近日心绪颇劣,毫无所为。”(《王国维全集·书信》第287—288页)可以想见,在如此的心绪状态下,怎能接受去北京大学当教授之聘请!推辞不就亦成情理之中的事了。故,在如此“心绪颇劣”之状态下,能够接受溥仪“谕旨”去做南书房行走,也就不难理解了。
1923年5月25日,王国维束装自上海由海道北上。此前,王国维还在与友人论学,而今却踏上北去之征程。即在约一月前,唐兰具函向王国维请教《吕氏春秋》、《方言》等有关问题,王氏复信说:“《吕氏春秋》高邮王氏应有校本,当以所校不多,故未刊入《读书杂志》中耳。卢氏所校释名未见,卢校《方言》不甚佳,此书未知何如?恐未必能胜江艮庭也。弟一月后有北京之行,上海未了之事尚多,现料理一切颇为忙碌,对来书所问未能一一详复,至为抱歉。《晨风阁丛书》系粤人沈君宗畸所刊,并闻。”(《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45页)半月前,与罗振玉通信讨论三字石经等问题。王国维在信中说:“三字石经竟得全拓,快甚。前二纸之价已交敬公。续寄二纸维亦留之,其价当至北奉缴。现维所最快者,三体古文甲作空,篆隶由作造,皆足证维说。又每石三十四行,正与维前考密合也。惜未得黄县丁氏一石拓本,想至京后易觅也。一切事大略告竣,惟文集约月底排竣,如未必如约,则令寄京校之。目下只书籍未装。”(《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47页)十天前,与日本友人神田喜一郎书,讨论魏石经说。信说:“屡奉手书及杂志各种,均已拜领,作答稽迟,甚以为罪。倾维起居多胜,著述日增为祝。湖南教授病体入院后想渐康复,甚为系念。弟于本月初奉入值南书房之命,目下料理行装即须北上,入都后寓所宅后,再行奉告。洛阳近出魏三体石经,一石有一千八百余字,即黄县丁氏所藏残石之上半。此事于经学、小学关系至大,现拓本当不易得,谨以奉闻。”王氏随信还向其他日本友人狩野、内藤、桑原诸先生均代为问候。信末复介绍神田与刘翰恰相识通信,说:“当将兄名告之,以后兄有书赠彼或向彼索所刻书,可径自通信也。”(《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47—348页)可见,王国维之北上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临行前,沪上朋友为其饯行,月底抵京。六月初即写信给蒋盂,叙述此行及见闻。但王国维是学人,并没忘记学人之本色,甫至北平所获学术信息即随信告诉了友人。信说:“北方所出金石极夥,又内府初唐人所写韵书叶已照相,既非《切韵》,又非《唐韵》,真奇书也。前闻徐梧生师传家有书出售,邀柯凤老估价,及往视之,则极无聊之书,所值不过千元左右耳,亦非徐氏物也。”(《同上注,第382页)此外,还将洛阳新出魏石经情况致书徐乃昌说:“初到忙于酬应,惟不甚有见闻,所知者洛阳新出魏石经甚多,除三大块外,尚有小块无数,又出一字石经(《论语》)一小块,尚有相似者数块,亦似汉石经。此近来一最快意事也。”(同上注,第351页)
王国维来到溥仪小朝廷不久,宫中便发生了一场大火案。失火案发生在这一年之6月27日夜里。此时之王国维已搬到后门内织染局十号去住了。他在致友人王文焘的一封信中说失火是由皇上发现:
皇上发见,乃以电话唤内府大臣,比到始得开门施救。共焚去建福宫及中正殿佛楼,共百余间。闻圣上躬自指挥施救,后庄师傅到,唤取意使馆新式救火机,并伐去松树,乃得扑灭。此次建福宫所藏书画,因检理故,已经取出,而陈设施亦稍抢出,然损失实不赀。即以建筑论,乃明代旧物,近更无由再建矣。主上英明,外间所传,(殊如容甫之言为甚。)颇非事实,但有君无臣,此为可惜。毅甫尚来,故弟辈入直办法尚未商定,素餐之诗滋为愧耳。弟已于前日迁至后门内织染局十号,现在整顿书籍,颇觉忙碌。(《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53—354页)
此乃王国维之说法,而溥仪之说法颇多不同。溥仪说官内盗案越来越多,他甫购进的大钻石也不见了。为了追查盗案,会审了当事之太监,甚至动了刑,但无论是刑讯还是悬重赏,皆未获一点效果。不但如此,建福宫的清点甫开始,大火案便发生了。“清点的和未清点的,全部烧个精光。”(《我的前半生》,群众出版社1964年3月版,1980年12月第4次印刷,第148页)溥仪亦未说大火是自己发现的,而是“东交民巷的意大利公使馆消防队首先发现的。”(出处同上)溥仪说救火车开到紫禁城叫门时,守门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场大火经各处来的消防队扑救了一夜,结果还是把建福宫附近一带,包括静怡轩、慧曜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花室、延春阁、积翠亭、广生楼、凝辉楼、香云亭等一大片地方烧成焦土。这是清官里贮藏珍宝最多的地方,究竟在这一把火里毁掉了多少东西,至今还是一个谜。内务府后来发表的一部分糊涂账里,说烧劈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画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书几万册。溥仪说,要想估计一下这次的损失,不妨说一下那堆烧剩和“摸”剩下的垃圾的处理。那时正好用火烧过的这片空地来修建一个球场,遂叫内务府赶快清理出来。那堆灰烬里固然是找不出什么字画、古瓷之类的东西了,但烧熔的金银铜锡还不少。内务府把北京各金店找来投标,一个金店以五十万元之价格买到这片灰烬之处理权,把熔化之金块金片拣出了一万七千多两。金店将这些东西拣走之后,内务府把余下的灰烬装了许多麻袋,分给了内务府的人们。后来有个内务府官员说,他叔父那时施舍给北京雍和宫和柏林寺每庙各两座黄金“坛城”,它的直径和高度皆有一尺上下,就是用麻袋里的灰烬提制出来的。
损失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溥仪说,起火之原因和损失真相同样无从调查。溥仪怀疑这是偷盗犯故意放火灭迹的。溥仪认为这不但是有人想放火灭迹,而且还想谋害他。于是,他打开每天必读的《圣训》,读到了雍正的《殊批谕旨》特别钦佩。雍正说:“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又读到一句:“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又说,对人“即经历几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犹当留意观其将来,万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溥仪对这些话印象极为深刻。他还记得康熙之名言:“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虚信。”康熙特别说过太监是最不可信的。康熙说:“朕观古来,太监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渐,慎之于始。”祖宗的这些训谕,被一场火警引进了溥仪之思索中,溥仪决心遵照祖宗“察察为明”之训示行事。(参阅《我的前半生》第三章》)溥仪学习先辈,“察察为明”,首先来调查一下太监的情况。他想出许多妙计,便是亲自偷听太监的谈话。结果如何呢,他听到了太监们说:“皇上脾气是越来越坏了。”这更使溥氏疑心重重。后来居然偷听到太监们议论说那把火是皇上自己点燃的。溥氏大伤脑筋:“这些太监,真是居心叵测呵。若不先采取行动,必定后患无穷。”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那就是把太监全部遣散了。
这难道就是王国维所说的“主上英明”吗?但整个失火之前后过程,已经说明皇上是“孤家寡人”无疑;皇上身边已无可信之人,即连“偷听”之事亦无合适人可委托,上下情已经“梗阻”,其英明复在何处?偷听本是间谍之行为,怎能是国君所为呢?谓“主上英明”者实乃言过其实也。不知王国维之“主上英明”是从哪儿看出的。王国维对皇上实在是偏爱有加。但王国维之忠诚老实的确是真诚的,溥仪亦未亏待他,并下手令加恩赏给他五品衔,赏食五品俸。王国维自是感到十分荣幸,当铭刻在心。不过王国维虽说感到兴奋,但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学人,失火才三五天,他即着手自己的学术工作了,虽是南书房行走,但其学人本色一仍其旧。七月一日,他为商承祚撰著《殷虚文字类编序》。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