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弱冠治古文字学者,余所见得四人焉:曰嘉兴唐立庵友兰,曰东莞容希白庚,曰胶州柯纯卿昌济,曰番禺商锡永承祚。立庵孤学,于书无所不窥,尝据古书、古器以校《说文解字》。希白则专攻古金文,欲补吴县吴斋中丞之书,而其书皆未就。纯卿为凤孙学士次子,年最少,读书亦最多,尝以书问字于余。余叹其逸足,每思所以苑之。前岁撰《殷虚书契补释》一编寄余。尚未能中绳墨也。锡永从上虞罗叔言参事游。壬戌夏,持参事书访余于上海,出所纂《殷虚文字类编》,索余文弁其首。癸亥五月,余来京师,锡永书亦垂刊成,乃始得而片之,夫殷虚文字之学,始于瑞安孙仲容比部,而实大成于参事。参事于宣统庚戌撰《殷虚贞卜文字考》,甲寅,复撰《殷虚书契考释》,创获甚多。丙辰之夏,复集殷虚文字之不可识者为《殷虚书契待问编》,参事与余,续有所释,皆笺识其上。其于《考释》一书,又大有增删。锡永乃汇诸书以《说文》次序编之,其所自释者,亦十之一二。精密矜慎,不作穿凿附会之说。……如锡永此书,可以传世矣!虽然,书契文字之学,自孙比部,而罗参事,而余,所得发明者,不过十之二三。而文字之外,若人名,若地理,若礼制,有待于考究者尤多。故此新出之史料,在在与旧史料相需,故古文字、古器物之学与经史之学实相表里。能达观二者之际,不屈旧以就新,亦不绌新以从旧,然后能得古人之真,而其言乃可信于后世。(《观堂集林》外二种下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版,第870~871页)
王国维在这篇序言里,对商承祚之学术研究给予了很高之评价。认为商氏此项成果“精密慎,不作穿凿附会这说”,而且认为此作可以“传世”。
商承祚(1902—1991),广东番禺人,字锡永,号契斋,是前清最后一科之探花商衍鎏之子。师从罗振玉钻研甲骨文、金文。罗振玉尝将自己与王国维作过眉批笺注的《殷虚书契考释》、《殷虚书契待问编》交给他阅读,他将罗氏考释之甲骨文字按《说文》次序重新加以编排,并补入异体字,写上按语附后,编成了一部甲骨文字典《殷虚文字类编》。《类编》问世后即进了北京大学当研究生,未毕业即被南京东南大学聘为讲师,专讲甲骨文。1927年被中山大学聘为教授。曾先后任教于北平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金陵大学,著作甚丰。1934年出版的《说文中之古文考》,乃是纠正许慎之论说,并指出其可商榷之处。建国后长期任教于中山大学。陆续编著刊印了《长沙出土楚漆器图录》、《石刻篆文篇》十四卷,前者收入了长沙出土之楚、汉漆花纹摹绘,有些摹绘还附有原物图片;后者是继《殷虚文字类编》之后着手编辑的,该著作经过32年始予完成。全书独体字1231字。异体字1680字,附录10字,共计2921字。每字下注明出处及录句,便于观览。综观商承祚之一生,他在甲骨文字、钟鼎文字、古器物书法等领域皆做出杰出之贡献。亦由此可知,王国维除了对后学之奖掖外,真可谓慧眼识真珠矣。
四、深刻细论道统与学统
除此外,王国维还写了许多论著,可谓篇篇精品,字字珠玑。如《颂壶跋》、《梁伯戈跋》、《六朝瓦当拓本跋》、《魏正始石经残石考》、《古磐跋》、《持付轩仿古玺印谱序》,等等。他既痛惜古物被毁,更由于入值办法仍未决定,“现在不必每日入值,俟四人到齐再定入值办法。入都后即住金君息侯处,现正在觅屋,俟觅得后即拟迁入,方可照常作事。”(《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50页)王氏入小朝廷后已经三个月了,除接到逊帝“谕旨”外,实际上,在南书房依然不能“照常作事”。为此,王氏叹息道:“北来后,笔墨上无谓之应酬稍忙,弟最不能书,然已书扇面二三十,此亦无法之事也。”(《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66页),短短几个月,既然小朝廷不能“照常作事”,那么即应专心投入学术研究之中。
正在此时,拖延了两三年的《观堂集林》终于印刷出来,为赠送该书事,王氏专门致信蒋汝藻,“弟前索寄赠书,尚未知此书成本须如此之钜,今拟先择最要者赠送,大约有二十部可敷分赠,而以内廷同事最占多数也。名单列后,庶可无重复之虑。目下书籍,仰先处尚未送到,到后需交富晋与否?亦祈见示,(富晋折扣亦大,前函已奉闻。)为荷。”(《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80页)赠书名单为:陈韬庵(宝琛)、朱艾卿(益藩)、绍越千(英)、庄士敦、耆寿民(龄)、宝瑞辰(熙)、荣钟权(源)、袁珏生(励准)、朱聘文(汝珍)、杨子勤(钟羲)、景明九(方昶)、温毅甫(肃)、升吉甫(允)、徐森玉(鸿宝)、凤荪(劭忞)、金息侯(梁),以及日人今西龙、德人尉礼贤、俄人伊凤阁等。1924年,距离“五四”新文化运动既经数载,国内兵慌马乱,政争战争愈演愈烈。王国维虽然身处小朝廷,但时局之变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视线。他翻阅甫出版之新著《观堂集林》,一股墨香味扑鼻而来;此时,王氏才意识到,又一个旧历新年既经到来。王氏有些兴奋,因为他参与了入朝觐见,向溥仪恭贺了新春;返回居处,思绪沸腾,情不自禁,命笔撰写了一篇《论政学疏》进呈溥仪。该文以西学为参照,深入地论析了中国之道统与学统。王国维写道:
臣窃观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先绪中叶,新说渐胜;逮辛亥之变,而中国之政治学术,几全为新说所统一矣。然国之老成,民之多数,尚笃守旧说。新旧之争,更数十年而未有已,国是淆乱,元所适从。臣愚以为新旧不足论,论事之是非而已……原西说之所以风靡一世者,以其国家之富强也。然自欧战以后,欧洲诸强国情见势绌,道德堕落,本业衰微,货币低降,物价腾涌,工资之争斗日烈,危险之思想日多。……而中国此十二年中,纪纲扫地,争夺相仍,财政穷蹙,国几不国者,其源亦半出于此。臣尝求其故,盖有二焉。西人以权利为天赋,以富强为国是,以竞争为当然,以进取为能事,是故挟其奇技淫巧,以肆其豪强兼并,更无知止知足之心,浸成不夺不餍之势。于是国与国相争,上与下相争,贫与富相争,凡昔之所以致富强者,今适为其自毙之具,此皆由贪之一字误之也。此西说之害,根于心术者一也。(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6月版。第416-417页)
王国维一针见血,不拐弯抹角,可谓有话直说。西方并非人间之天堂,亦非极乐世界,谁要想求生于西方谁就是死路一条;要想求生,还得返回到原有之立足点上———求助于祖宗的道统。似乎只有道统,才能救人一命,才是真正之价值根基;那么,老祖宗之道统是否真的就一下子会成为生存之根本呢?还是看王国维是怎么说的:
中国立说,首贵用中。孔子称过犹不及,孟子恶举一废百。西人之说,大率过而失其中,执一而忘其余者也。试以最浅显者言之。国以民为本,中外一也。先王知民之不能自治也,故立君以治之;君不能独治也,故设官以佐之;而又虑君与官吏之病民也,故立法以防制之,以此治民,是亦可矣。西人以是为不足,于是有立宪焉,有共和焉。然试问立宪共和之国,其政治果出于多数国民之公意乎?……孔子言患不均,《大学》言平天下,古之为政,未有不以均平为务者,然其道不外重农抑末、禁止兼并而已。井田之法,口分之制,皆屡试而不能行,或行而不能久。西人则以是为不足,于是有社会主义焉,有共产主义焉。(《王国维论学集》,第417页)
关于大同世界之理想设计,可见古已有之。可不是吗?中国之大同思想源远流长。大同是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是一个无比善良的愿望。这个梦想使无数英雄竞折腰,它之内容在《礼运篇》中是被这样描绘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做,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礼经》,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版,第207页)《礼运篇》乃先秦诸子社会理想之汇合与总结,是古代社会理想之集大成。从中我们不难看到儒家、道家、墨家、农家以及阴阳家等各家各派之主张。从孔子到康有为,其间经历了漫长之岁月,大同思想由《礼运篇)之简单勾勒,后来复发展为康有为《大同书》之鸿篇巨著。《大同书》是中国大同思想的集大成之篇章,亦是大同理想最诱人之蓝图。此处不赘。由此可见,现代大同社会理想设计并非空穴来风,凭空想象。不过,今之大同,复各有差异。故大同世界是随时代变迁而发展的,它是一个在不断探索、不断创造、不断更新的大同世界。这其中最重要的恐怕是要合乎民心意愿、合乎时代发展之要求,能使社会发展前进,民众安康幸福。王国维的确是与时俱进者。他紧跟时代,独立思考,论述了大同社会与大同社会之具体做法后,据以西学驳斥西学,以西学来维护中国道统。他分析道:
臣观西人处事,皆欲以科学之法驭之。夫科学之所能驭者,空间也,时间也,物质也,人类与动植物之躯体也。然其结构愈复杂,则科学之律令愈不确实。(同上注,第417页)
这究竟是王国维在说话呢,还是康德、尼采和叔本华在说话,一时实在难以分辨。当然,这毕竟是王国维在用康德之思辨言说科学。我们知道。王氏在年轻时尝将《静安文集》焚烧了,但印在大脑中之西学思想是烧不掉的,既然烧不掉,思想就会发生效用,就会变成酵酶,使其发挥恒久之潜能。王氏认为西学一是心术不正,二是方法不圆,“西人往往见其一而忘其他,故其道方而不能圆,往而不知反。此西说之弊,根本方法者二也”。(同上注,417页)那么中学有无弊端呢?王氏早已说过中学之毛病,只是此时他不愿意在上书中揭祖宗之伤疤而已;不但不揭伤疤,而且说西方要借鉴东方,使西方人变成东方人,说“欧战以后,彼土有识之士,乃转而崇拜东方之学术;非徒研究之,又信奉之。数年以来,欧洲诸大学议设东方学术讲座者以数十计,德人之奉孔子、老子学说者,至各成一团体。盖与民休息之术,莫尚于黄老;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同上注,418页)一切皆“莫备于周孔”,恐言过其实耳;此话本身恐非周孔本意。如果按照此逻辑,西方亦只有走周孔之路才有希望,只有信奉周孔之道,方可发展。这岂不是又偏狭又不能自圆其说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五、“甲子之变”与“设帐授徒”
不管怎么说,王国维的思想毕竟是敏锐的。他撰写的这份《论政学疏》,其学识与政见,皆非溥仪身边之其他“遗臣”所能比并。王氏之所以进呈此份疏论,显然是由于自己预感到了小朝廷已处在摇摇欲坠之危势中。王氏的确很敏锐,他的预感果然已被证实。1924年10月,冯玉祥率国民军抵达北平,大炮直逼宫门。11月,冯氏派兵入宫,护驾溥仪迁往醇王府。然后宣布《修改清室优待条件》,凡五条,最关键之一条乃“废除皇帝尊号”,遂命溥仪交出“国玺”;接着召开“神武门”会议,决定点收印玺,解散宫中太监在内之雇人。至此,辛亥以后仍在称“圣上”喊“万岁”十多年之溥仪小朝廷永不复存在了。
这就是“北京政变”亦即王国维所谓之“甲子之变”。当然,冯玉祥之驾炮逼宫,其要害是让曹锟交出“大总统”之权,但对王国维来说,却经历了巨大之“变故”,其影响非同小可。王氏充任了为溥仪护驾之侍从,未敢稍离开左右。他心情十分不好,还在为罗振玉六十大寿撰写的一首诗中说,“事到艰危誓致身,云雷屯处见经纶”。(《王国维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589页)罗氏亦在甲子年秋八月“奉旨”入值南书房行走,从诗中可知罗、王二氏在此次变故中皆尝有“致身”效忠之举动。在堂皇之溥仪小朝廷内,其实,所“屯”的不是什么“云雷”,乃是相互间之明争暗斗、倾轧排挤,当然更不会有什么“经纶”可言。事实上,即使不发生“逼宫”事件,王国维既有离开此地,另行“设帐授徒”,专事教育或学术研究之念头。即在“逼宫”前夕的1924年9月,王国维尝致信沈兼士和马衡,对北京大学研究所以“保存古迹”名义发表宣言,谴责溥仪变卖古物,丧失国宝一事提出抗辩。他认为“今日宫中储藏与夫文华、武英诸殿陈列诸物,以古今中外之法律言之,固无一非皇室之私产,此民国优待皇室条件之所规定、法律之所保护、历任政府之所曾以公文承认者也”。(《王国维全集·书信》第406页)这就是王氏之抗词。在王氏看来,皇室之产业历来乃是私产,受法律保护,他人无权干涉,此“宣言”令他非常气愤,故“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名义亦乞取消”。(同上注,407页)“逼官”之后,王氏既辞了北大通讯导师,复失朝廷“行走”之职,直接谋生之路皆被堵死,王氏不能不另谋生路了。
恰逢此时,清华学校欲改办大学,同时设立国学研究院,需聘请海内外著名学人担任导师。“有实在本领”(顾颉刚语)的王国维之满腹“经纶”,这才有了最后发挥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