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之最得意之作,可能是在研究《蒙古源流》一书时考证出吐蕃彝泰赞普之名号与年代。关于吐蕃彝泰赞普之名号,《新唐书》的《吐蕃传》上一部分有云:“其俗谓疆雄曰赞,丈夫曰普,故号君曰赞普。”(《二十五史》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91年7月影印出版,第4778页)陈寅恪在《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一》)一文中认为:“取新旧唐书吐蕃传校其书,则赞普之名号,往往不同,而年代之后先,相差尤甚。夫中国史书述吐蕃事,固出于唐室当时故籍,西藏志乘,虽间杂以宗教神话,但历代赞普之名号世系,亦必有相传之旧说,决不尽为臆造。”(《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7月版,第109页)陈寅恪认为,今唐蕃两地载籍相互有差异,非得从典籍书册之外寻找实物以资考证不可,以判明二者之是非,也可解释其差异之渊源由来。故陈寅恪根据一相关之实物,“拉萨长庆唐蕃会盟碑”碑阴吐蕃文,考证其赞普之名号为Khri-gtsuglde-brtsan,即可黎可足;当时为唐长庆纪元,吐蕃年号为Skyid-rtag,即彝泰之义,认为可黎可足为彝泰赞普者,实以年号称之。然后陈寅恪旁征博引,涉及蒙、满、德、藏、拉丁等语言文字,并及旧史;又用语言学和知识解释为什么《蒙古源流》满文与汉文本误将二名为一名,“中文蒙古源流既译自满文,故满文译本之误,中文译本亦因袭不改。二本中此赞普名一作达尔玛持松垒。一作达尔玛持松”。(同上注第114页)陈寅恪经过周密严谨之考证,认为此赞普为达尔玛持松垒。陈寅恪认为,其实持松垒者,乃可黎可足也,而达尔玛者乃朗达玛尔也,藏文作GIandanna为另一人。人名既已确定,年代便易考得。陈寅恪确定吐蕃可黎可足赞普之彝泰元年,实当唐宪宗元和十年,亦即西历纪元后八百十五年。并指出《唐会要》、《新旧唐书》及《通鉴》所载年月所以晚二年之故,因“乃据吐蕃当日来告之年月,而非当时事实发生之真确年月也”。陈寅恪遂谓:“综校诸书所载名号年代既多为误,又复互相违异,无所适从。幸得会盟碑碑阴残字数行,以资考证,千年旧史之误书,异地译音之伪读,皆赖以订正。”(同上注第118页)可见,陈寅恪对此一历史事实之考证具有充分之把握,千年来之误舛,全部得以订正。“中外学人考证此碑之文,以寅恪所知,尚未有论及此者,故表而出之,使知此逻沙片石,实为乌斯赤岭(此指拉萨之赤领而言)之大玉天球,非若寻常碑碣,仅供揽古之士赏玩者可比也”。(同上注第118-119页)此一考证对陈寅恪来说,真可谓得意之作也。除靠碑阴残字之外,此一考证还充分运用其多种外文及古民族语文、史识与史学,可谓陈寅恪之“十八般武艺”全施展了,其精彩自不待言。
七、佛教与中土文学之关系
关于佛教与中土文学之关系,陈寅恪之研究可谓独树一帜。他发现许多通行小说之内容,皆来自佛经故事。以玄奘往天竺求佛之故事在民间流传最广,此乃后来之小说《大唐三藏经诗话》、《西游记》等所本,其具体演变过程虽难以查考,但其痕迹仍可探寻。陈寅恪指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记玄奘过莫贺延迹,即古称沙河,逢诸恶鬼,则改编为流沙河遇沙和尚之故事。这便是《西游记》中玄奘弟子的三段故事渊源。陈寅恪认为故事之演变,往往因说经者之演述,便会由于说者本身之程度环境而生变易,有原为一故事而分为二者,有原为二故事而混为一者。又在同一事之中,亦可以甲代乙,或在同一人之身,亦可易丙事为丁事。他从上述故事总结佛教故事演变之公例,当是非常有价值之成果。又如《维摩诘经》中之故事,犹如一姓之家传,实似通行小说《杨家将》、《薛家将》之故事。(《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08页)陈寅恪未曾作小说史研究,只因研究佛经,而发现两者之间之微妙关系,提供治小说史者一线索,亦即陈寅恪所谓:“以例治小说考证者采览焉。”(同上注第196页)此外,陈寅恪还从罗振玉《敦煌石室所藏唐写本佛曲》第一种残本中之片断,考释出应为演《须达起精舍因缘》中舍利弗降伏六师一节;此故事叙述舍利弗与六师斗法,六师弟子劳度差作大树,舍利弗乃作旋风破之;劳度差作水池,舍利弗作大象吸水破之;劳度差作山,舍利弗作金刚力士凿山破之。陈寅恪指出,这就是“通行之《西游记)小说,载唐三藏车迟国斗法(同上注第196页)之故事所在。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玄奘于沙河遇鬼之故事,内容固有属于荒诞无稽之地方,陈寅恪用《波罗蜜多心经》与之比较,指出传文实受说经之影响。他说:“若序文中所言观音化身,保卫行途,取经满愿,后复于中天竺摩竭陀国那烂陀寺,现身升空等灵异,则皆后来附益演变之神话故事,即《唐三藏取经诗话》、《销释真空宝卷》、《西游记》等书所从出也。”(《敦煌本唐梵对字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跋》,文载《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8页)此亦佛教文学渊源之典型一例。罗叔言刊行之《敦煌零拾》,凡载佛曲三种,皆是以佛经演变之文学作品。陈寅恪认为《古杭梦余录》、《武林旧事》等书中本有说经旧名,即演说经义或与经义相关之平话小说,所谓佛曲即属此体,似不前直接称之为演义,较为适当。若以其中《维摩诘经文殊间疾品演义》参照其他经典考察,便可发现后秦鸠摩罗什所译《维摩诘所说经》之维摩诘虽为居士,但父母为何人不详,又无妻室儿女。而西晋竺法护师所译《维摩诘子问经》、梁月婆首那所译《大乘顶王经》、隋耆那崛多译《善思童子经》及《月上女经》,皆记维摩诘妻室儿女之事,可视为原作之演化。而隋吉藏之《净名玄论》,嘉详之《维摩诘经义疏》,则据《譬喻经》说,维摩诘不但有子名善思,父祖亦有其名姓,称他们王姓、霉姓并非印度本性;其流传中土后,为说经者所演说之痕迹甚显,其演变之程序与《杨家将》、《薛仁贵东征》之流行小说类似。所不同者,一为哲理小说,一为武事小说,而佛教哲理小说在中国流播不远,究竟为什么理由所致,陈寅恪进行了深刻而又有见解之分析。他说:“吾国小说,大抵为佛教化。六朝维摩诘故事之佛典,实皆哲理小说之变相。假使后来作者,复递相仿效,其艺术得以随时代而改进,当更胜于昔人。此类改进之作品,自必有以异于感应传冥报记等滥俗文学。惜乎近世小说虽多,与此经有关系者,殊为罕见。岂以支那民族素乏幽渺之思,净名故事从盛行于一时,而陈义过高,终不适于民族普通心理所致耶?”(《敦煌本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演义跋》,文载《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09页)此一见解可谓精辟之极。中国小说种类繁多,自有其本身之特点,传入中土之佛教经典为数亦众,其哲理之成分无法在吾国小说中融会与变体;由于中国文化语境不同,一切外来之艺术文化必与中土文化所碰撞,由碰撞而逐渐演化为融合,最后重铸为己用;但这需要一个过程,毕竟是在中国语境中运演,否则即难以消化。陈寅恪以民族心理之不同而予以不同之解释,恐亦与外来思想必须受本民族思想之淘洗、溶解,或重铸之观点相一致。这是非常值得文化学者深入探讨的一个问题。
在佛教与中土文学体裁之关系方面,陈寅恪还注意到吾国长篇小说之产生与佛经的关系。在佛经中如《金光明经》,其原本与其他译本卷首皆有感应冥报传记,敦煌写本亦有。陈寅恪认为这种结构“实为西北昔年一时风尚。今则世代迁移,当时旧俗,渺不可稽,而其迹象,似留于外族重翻之本”。陈寅恪指出此种卷首传记,在体裁上当为中国长篇小说之先声,因为中国长篇小说,“虽号称富于长篇巨制,然一察其内容结构,往往为数种感应冥报传记杂糅而成。若能取此类果报文学详稽而广证之,或亦可为治中国小说史者之一助欤”。(《忏悔灭罪金光明经冥报传跋》,文载《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9l、292页)这是陈寅恪在论证考释佛经与中土文学关系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极有价值的线索。另外,陈寅恪还认为佛经之体裁,本行与偈颂即散文诗歌相间,演说经义亦仿效此种体裁,故成为散文与诗歌互用之文体。后世衍变既久,其散文体中偶杂以诗歌者,遂成今日章回体小说,其保存原始;仍用散文诗歌合体者,则为今日之弹词。长行多改诗为文而成,即可视为以诗为文;而偈颂则可视为以文为诗。天竺偈颂,音级之多少,声调之高下,皆有一定规律,惟独不必叶韵。六朝初期,四声尚未发明,译经者改梵文为汉文,以文为诗,只注意了仿偈颂音缀之有定数,勉强译为当时流行之五言诗;字数虽有一定,而音韵不叶,便成似诗非诗,似文非文。不管怎么说,此时以文为诗之问题尚未解决。及至唐代,韩退之创作之诗歌,既有诗的优美,又具有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后学者难以企及。陈寅恪考证阐释佛经与中国文学之关系,实为一种真正之比较文学。与陈寅恪“风义生平师友间”(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的王国维在他的《红楼梦评论》与词学理论研究中别开洞天,前无古人。但是,王国维之兴趣很快就转移了。五四前后,翻译作品大量涌入中土,相继出现了一些研究文章和著作。比较文学作为一种独特之研究方法,虽起到一定作用,但并没能与我国固有之治学传统相互适应。正是在此种情况下,陈寅恪出现在比较文学领域中。他虽从未标榜自己是比较文学专家,但他挟精深全面之中外学养,运用了最新之研究方法,并且以中国中古文化为背景,以中古中外文化交流为轨迹,以佛典与中国中古文学为主要对象,展开研究,使比较文学迅速地显示出中国特色。陈寅恪之言传身教及其成就影响了许多当时的与后来的学者。要通过佛经与中国文学研究陈寅恪在比较文学研究中之历史地位,必须至少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陈寅恪出现在比较文学界时,比较文学界之状况;二是陈寅恪自己的比较文学理论方面的主张。不过此两方面并非本文要研究之重点,俟来日述论之。陈寅恪对于佛教在中外文学之间所起作用之研究实在精深无比。此类例子很多,很难一一述举矣。许多前辈科学家毕生奋斗之经验,告诉了我们一条真理:只有把自己贡献给所从事之事业,才有可能对这个事业做出自己之贡献。陈寅恪毕生著述之经历,再一次显示了这个真理。故,中国学术文化界之学者应该永远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