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瑞始终瞄着前边的一个暗影，那就是毛小媚，他从跑起来的第一步开始，就把毛小媚盯死了，纵然你长了翅膀，也难逃我的追逐，只要我追上了你，我相信就会成功。
夜色越来越浓，街灯也越来越亮，毛小媚已经成为远处的一个点，一个黑点，晃动的黑点，吉瑞奇怪，自己跑得这么快，怎么总是跟那个黑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如果从追捕的角度看，是相当遥远的，他很可能在某一个时间段突然失去前边的目标，吉瑞只有再加快脚步，以冲刺的速度，才能追上那个黑点。
吉瑞继续加快速度，他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突突的，可他还是不肯放慢速度，要是因为自己的速度而失去了毛小媚，吉瑞忏悔的意愿就彻底变成了虚无。吉瑞边跑边横穿一条马路，他看到绿灯亮了，可当他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红灯竟亮了起来，一辆小车突然从路的一侧横驰过来，在吉瑞的身体与车体擦磨的瞬间，吉瑞的心连续抖动着，完了，这下真要彻底地完了……吉瑞惊恐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血泊对他的包围，这时候他感到车猛地刹住了，司机伸出头好像骂了他一句，而后车又疾速地开走了。好险！吉瑞摸摸自己的脑袋，他的头完整无损。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应该去干什么，他要追赶毛小媚。
吉瑞跑上人行道，他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前方，盯着那个晃动的黑点，可那个黑点在吉瑞的视野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坏了，就是刚刚横穿马路的时候，那个黑点消失的，毛小媚终于摆脱吉瑞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毛小媚躲在哪里都够吉瑞找寻一番的。刚才前边的那个黑点虽然很小，可毕竟还有一个目标，吉瑞可以瞄着那个目标寻找，眼下吉瑞的目标消失了，他到哪里再去找毛小媚？他急了起来，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
毛小媚开始的确在吉瑞的视野之中，这使她相当慌张，她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这个怪癖的医生，曾经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不，是给她的生理感觉造成了一种障碍。毛小媚奔跑的时候始终没有回头，她怕回头的时候会降低她的速度，她跑得很快，最初她感觉到了身后吉瑞的脚步声，她于是拚命跑，就像运动场上运动员拚命一样，后来她拐了一个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看不到那个晃动的黑影了，她把吉瑞甩掉了，把那个追逐自己的目标甩掉了。毛小媚忽然停了下来，她呼哧呼哧喘气，这时她向四周望了望，她想她要赶快躲藏起来，她知道他还会追上来的，他不会放弃她。突然她看到了本城最高的一座山，山上建造了一座铁塔，塔上灯光四射，堪称本城的一大景观，山很高，爬山的路又崎曲不平，晚上很少有人上山，毛小媚暗想就躲到山上去吧，那个叫吉瑞的医生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她会跑到山上去。
毛小媚毫不犹豫就奔向山顶，在她往山上跑的时候，吉瑞正好在那个十字路口被车擦了一下，毛小媚立刻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那个晃动的黑点成了吉瑞永恒的无望。
山上的铁塔是电视转播台，毛小媚最初一点也不知道，只把它当成一座人造风景，因为当年造铁塔的时候，外观的确十分漂亮，特别是夜晚，灯光灿烂，就像法国的艾菲尔铁塔。毛小媚几次想到山上去看看塔，终因没有时间和机会，也就从未真正近距离地目睹过铁塔的风采，现在毛小媚是被吉瑞医生逼到山上来了，逼到铁塔面前了。塔上有人，毛小媚借着灯光已经看清楚了，那些人在工作，在给全城的有线电视用户输送信号。毛小媚看了一会儿，心里感到好奇，原来这铁塔不光是外观的美丽，还有很大的实用价值。看着看着，她想起了登山的目的，于是就找了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躲了起来，她想这回吉瑞是怎么也不会找到她了，他不可能到山上来找她，只要今夜能躲过吉瑞，明天他很可能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因为他在这座城市待下去将没有任何意义。
毛小媚坐在地上，夜晚的山有风，风中还带着潮湿，毛小媚在地上坐久了，感到很不舒服，于是她只好站起来行走，山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在茶余饭后来山上散步，夜色渐渐深了，散步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毛小媚却不能下山，她怕吉瑞找到她，她觉得她只要下了山，吉瑞医生是能够找到她的，她真有点后悔，当初她实在不该写那封信，她写信的目的是告发吉瑞，可吉瑞医生居然拿着她写的信找她来了，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吉瑞仍在路上寻找那个晃动的黑点，尽管这个黑点早已在路上消失了，可吉瑞不相信她会真正地消失，吉瑞就沿着这条路径直走，走到尽头，再拐弯就是郊区了。吉瑞在路上停了下来，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山，是这座城市的制高点，山上的铁塔闪烁着一明一灭的灯光，像夜的眼。吉瑞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毛小媚会不会躲到山上去呢？就像白毛女躲避黄世仁一样，吉瑞想了想，觉得毛小媚很可能上山，城市里的每个角落都会给她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而山上要比城市的安全系数大多了。冥冥中仿佛有人指挥一样，吉瑞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行走起来，他想他会在山上碰到毛小媚，他一定会碰到毛小媚。
吉瑞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有点痛，他立刻蹲了下去，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在他的面前一闪，是毛小媚，吉瑞从那个黑影的步态和体型上断定就是毛小媚。吉瑞立刻站起身，顾不得心脏的痛了，拚命追赶起来。
简直是鬼使神差，毛小媚边跑边想，上帝在跟自己开玩笑吧，吉瑞医生怎么就可能知道自己在山上躲他呢，原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可他还是找了过来。上帝啊上帝，你不是在跟人开玩笑吧？毛小媚脚步匆匆地跑着，开始她往山上跑，后来又拐了个弯，往山下跑，她的脚步很快，跑到后来就像飞起来一样。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是那个吉瑞医生的脚步声，他距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毛小媚沿着山路往下冲，就像终点的最后冲刺一样，她的鞋子跑丢了，她穿的是练功鞋，光着的脚感觉着路上石子的亲吻，一会儿就把她的脚底吻出血来了。毛小媚痛得停住步子，她想她就等着吉瑞医生跑上来吧，如果他对她纠缠不休，她就大声叫喊抓流氓，他不让她完整，那她就让他粉碎吧。
果然，吉瑞赶了上来，吉瑞一把抱住了毛小媚，还未等毛小媚喘息过来，吉瑞便对着她的耳朵说：“求你了，跟我走吧，我会赎罪的，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呢？我是真心想娶你回家，真心想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我已经没有精力再耗费自己了，我老了，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你不想给我一次纠正自己人生轨道的机会吗？……”
毛小媚一直在吉瑞的怀里挣扎，吉瑞说的什么她根本未听进耳朵里去，挣到后来，她想叫喊抓流氓，可就在她要喊叫的时候，她发现吉瑞医生的身体渐渐下滑，如一滩泥一样突然堆到了地上。
毛小媚的大脑一片空白，面对昏倒在地的吉瑞医生，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嗓子里发出一阵惊竦的吼叫：“来人啊，出人命啦！……”
四周无人回应，夜深了，山上早已没了行人。毛小媚将吉瑞医生推到一旁，试图撒腿跑开，这时吉瑞突然伸出双臂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腿，并绝望地喊道：“救我，你要救我！”
毛小媚的心不由惊悸起来，她将吉瑞医生往路边拖了拖，然后就跑到塔上找人，她没带手机，要报警必须找到电话。
毛小媚在铁塔上找到一个值班的工人，将吉瑞的情况匆匆说了，工人立刻打110报警，不一会儿，警车就开了上来，警察把毛小媚也带走了。
毛小媚在派出所里怎么也说不清自己跟吉瑞医生的关系，吉瑞又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警察断定两个中年男女深更半夜跑到山上一定有什么勾当。于是，毛小媚只好在所里被关了两天，直到吉瑞苏醒，毛小媚才回到自己的家中。
四十
院长杨木回来后就一头扎进屋子里写书。
这天，院办主任刘清来喊他接电话。
杨木不耐烦地说：“你接吧，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处理一下就行了。”
刘清笑笑，“如果我什么都能处理，我就是院长了。是吴局长的电话，您务必接一下。”
杨木说：“让他打到我办公室吧。”
刘清说：“吴局长有点急躁了，说电话打了半天都打不进来，才把电话打到了我那里。”
杨木看看桌上的电话，这才发现电话没有放好，始终歪在那里，好像一个人的帽子戴错了。杨木把电话扶正，起身到刘清的房间接电话。
刘清在他身后提醒说：“院长，你就说正在接省里领导的电话呢，这次进京把宣传搞大了，得到部里领导的重视，会议精神又传达到了省里，省里正准备跟局里通气呢。”
杨木怔怔地看着刘清，心想这刘清怎么就一下子想出这么多的招数呢，这个院长应该是他当，而不应该我当。
刘清好像看出了杨木的心思，推了他一把说：“院长快去接局长的电话吧。”
一会儿，杨木返了回来。
刘清问：“局长怎么说？”
杨木说：“局长已经知道我们这次在京开会的情况了，说我们成绩不小。”
刘清说：“这下就好了，院长您就可以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先把书出版，然后在咱们医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将京城、省里、市里的有关领导都请来，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各家媒体集中轰一轰，说不定咱们医院的名气一下子就起来了，患者自然也就多了，医院不用改革就顺理成章了。中国人啊，我早就看透了，一媚权力，二媚名气，见到屁大的官也点头哈腰，见到芝麻粒大的名人也笑脸相迎，你要想在人前站起来，一要权力，二要名气。可惜呀，院长，说句让你不爱听的话吧，这两方面如今你都拥有了，就看你会用不会用吧。”
刘清的话如一把重锤将杨木混乱的脑子一下子敲清醒了，他认真地看着刘清，想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个没留过洋，比自己大了近十岁的办公室主任，好像比自己多活了一辈子，而杨木尽管到过国外，可他在现实生活面前跟刘清相比就像一个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的人。他简直要笨死了，杨木在心里骂着自己。可气的是，他从前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笨拙，他甚至对刘清身上的世故很不屑，如今他要用得着这世故了。就在杨木想听刘清继续指点迷津的时候，刘清突然缄默起来了。
“说呀，你继续说呀！”杨木期待地催促刘清。
刘清被院长杨木异常认真的态度吓得怔住了，心想杨木毕竟是院长，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功高盖主在历史上就没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他谦虚地说：“我不过是提点小小的建议，大事情还是院长您自己做主。”
杨木说：“我感觉你刚才的话很有道理，我虽然在国外留过学，但那些理论知识在中国的实际工作中好像派不上什么真正的用场，我担任院长以来，总是想把在国外学到的那些管理知识用到医院的工作实际中，可我处处碰壁，弄得我连自信心都没有了。倒是你刚才那番话对我很受用。”
刘清见院长杨木十分诚恳，便说：“中国的官场是个混世的地方，说得多做得少，你如果当了官只想做事，那你的政治生涯就不会长久，你要先学会哄人，哄谁呢？哄上级领导，把领导哄高兴了，你下边的工作就好开展了。还有一点，领导不喜欢手下的人总说下边员工的坏话，好像就你一个人能似的，领导最重要的工作是协调人际关系，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矛盾，不给上边找麻烦，也就行了，至于工作政绩嘛，稳定就是最大的政绩，你总想带着一个团队往前跑，可这个团队跟不上你的步伐，你不就成了出头的鸟了吗？中国有句老话：枪打出头鸟，真理啊！”
刘清又把话停住了，好像是有意卖个关子一样。
杨木催促道：“说，接着说。”
刘清仍没有急于开口的意思。
杨木就起身给刘清倒水，刘清抢过暖瓶说：“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刘清往院长杨木的杯子里注了点水，又往自己的杯子里注了点水，然后他将暖瓶放回原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随即又吐了出来，咳着嗓子说：“院长怎么喝这破茶呀，都发霉了。”未等杨木搭腔，他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拿了一袋极品铁观音，进来往杨木的桌上一掷说：“院长，以后千万别喝这类没档次的茶叶了，人家会笑话你的。”说着将杨木的茶水倒在水池里，又将自己带来的极品铁观音拆开，往杯子里撒了几粒，再用水一冲，一股清新的香味立刻在杨木的办公室弥漫开来。
杨木忍不住吸着鼻子嗅了几口。
“怎么样，香吧？这茶才是院长喝的茶呢。”刘清边说边给自己也泡了一杯铁观音。
两人正儿八经喝起茶来。
等到第一杯茶喝尽了，刘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院长，咱也不能光喝茶聊天呀，你有什么事情该交办的吗？如果我能代替，您尽管吩咐。”
杨木用手按下想站起身的刘清说：“刘清，你坐你坐，咱今天啥事也不干，就听你聊天。其实，这也不应该算聊天，是向你请教一些工作方法。”
“不敢不敢，院长这么说，我真得走了。”刘清又站起身。
杨木拉他坐下说：“还没说完呢，真的还没说完呢。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对我启发特别大，前段时间吧，我十分渴望把工作干好，心急呀，想尽快弄点成绩给上级领导看看，干事先要用人啊，可我谁都指挥不动，就连那个小护士杨柳都可以不听我的话。”
刘清接过话说：“依我看就不该摆弄杨柳，她有后台你这个院长又不是不知道，你摆弄她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对杨柳这种人，就得由着她的性子来，她愿意干啥就干啥，只要大范围不出格就行。在局长面前还得说她好话，让局长爱听。时间久了，你如果想讨好局长，就悄声给她一个位子，你让杨柳竞争上岗，她会买你的帐吗？”
杨木未等刘清把话说完，就急忙接话说：“刘清，你这话怎么不早提醒我呢？”
刘清打量了杨木一眼，发现杨木一脸的真诚，而相处这么长时间，刘清也感到杨木的确是个不谙世俗的人，便坦诚地说：“最初，我看你新官上任，以为你会跟前几届的院长一样，来这医院打个转，盖两幢楼，捞一笔钱就跑，扔下一屁股债给医院，后来我发现，你不是市侩型的小官僚，你甚至有点书呆子气，举个例子说吧，你不让医院的职工喊你院长，而喊你杨木，表面看来你这个院长没架子，跟群众打成一片，可群众会这么认为吗？群众会拿你不当回事，因为你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在我们国家，太书呆子气的人是吃不开的。当院长这么长时间，你可能也有所体会了吧？所以我才想真正地尽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责任，不再袖手旁观看你的热闹了。”
“好啊，刘主任，那我以后就听你的了。”杨木表态说。
“怎么可能完全听我的呢，那不又乱了君臣吗？我还是您的助手，只不过会跟您多提些建议。”刘清说，刘清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如今所处的位置。
杨木一脸诚恳地说：“刘清啊，你要这样想，你不是帮助我工作，而是帮这个医院工作，你有济世之才，就要正常发挥出来嘛。我年轻，又涉世不深，好多事情要靠大家啊。当初局里安排我来这里，也是看中了我那张洋文凭，其实，文凭与工作实际还是有距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