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草垛睁开眼就坐在老崔家打谷场摆放的竹床上,吃着二丫从地里给她摘来的甜瓜。这些甜瓜是她乘着草垛还在熟睡的时候,从别人家地里偷偷摘来的。那些甜瓜泛着薄薄一层霜色,鲜嫩而艳丽,外在形状好看且不说,最重要的是那些大小不一的瓜儿个个都很香甜,绝不像老崔自家地里的、还在瓜秧上生长着的瓜儿,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蔫了吧唧的。
早上,草垛坐在竹床上吃着那些瓜。在她吃瓜的时候,老崔的女人把那辆破板车拉到屋栅头去装堆在那里的那些竹货。然后拉到集市上去叫卖。
到了第三天,草垛可能因吃香瓜吃多了开始腹泻。草垛本来就不爱言语,在这样一个陌生自然环境里,她的话语自然就更少了,她只想能早点拿到自己家的钱还有邻居赊给他的货款早早离开这里。从这个早晨开始,草垛渐渐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就连视力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她的意识还是比较清楚的。等到老崔的女人拉着货物走后,草垛走出门,在章猛每天送信的途中她等到了他。章猛看着快要虚脱了草垛,他二话没说,把她扶到自己的自行车上,把她带到包集的医院去打点滴。
打完点滴的时候已是下午,章猛在邮电所他居住的单身宿里为她熬了粥。
过了一会,草垛说自己要回火庙,她怕他们为她担心,因为她离开的时候老崔家里没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儿。章猛看着草垛,想想自己一个单身的男子,也实在不方便留她住下,只好准备送她回去。
从包集到火庙是十多里路的乡村小道,可以通车,但若是遇见阴雨天气,不但车子不便通行,就连人在路上行走也是十分吃力的。因为是泥土路,并且道路两旁的黄泥粘性感极强,行人在雨后的路面上行走,通常都是一脚踩下去,要用上很大的劲才能把脚拔出来,在这样的路上赶路,说是行走,不如说是跋涉更为妥贴些。
午后的阳光火还辣辣的,章猛说等到挨晚再回去吧,我怕你的身体吃不消。草垛说没事,我的身体好着呢,只是瓜吃得太多,吃坏了肚子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
于是,章猛骑车带上草垛,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他们只能推着车子前行。
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歇脚的时候,草垛看见那棵树上有成群的蚂蚁结伴从树根的底部钻出来,沿着树干上往上爬行。她的视野顺着蚂蚁行走的方向开始逐渐向上,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亮照在草垛的脸上,她此刻的脸色虽有点苍白,但思维还是清醒的。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些卑微的小蚁所之能生存下来,不是因为它们生命的坚强,而是相互的依赖与照顾,所以,它们习惯于群居,在这一点上,人类似乎远远不及它们。
草垛此时的心境又开始变得有些飘忽起来,她再次想起自己的父母,还有老宅子里住着的那个女人。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同样是一个体验者,草垛在体验生命悲剧的同时,把自己的思绪慢慢地往外拓展开来。此刻,树干上行走着的蚂蚁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其实它们生存的意义与草垛没有任何的关系,可能正是因为毫无关联,她才可以这样安然且心平气静地观察、打量着它们,并且还能用一种淡然无味的心境,按照此时自己的思路去设想着它们的命运。可相对这些蚂蚁们来说,草垛只是它们生命的旁观者,与它们也没有任何一点关系,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她的存在对它们来说,没有一丁点的意义。在某种情境之下,它们也可以把她当作自己行进时的基石或者是此刻正行走着的这棵树一样来对待。
当然这尘世还有许多其它类似的生物,它们在其它的任何地方,回过头来观察着人类的举止一样,如同在这个午后斑驳的光亮下,草垛正用心观察着这些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此刻正浩浩荡荡地穿过草垛的视野,向着未知的高处行进。
其实草垛心里很想知道,它们会不会也像她此时的心境一样,觉得自己的生命虽然极为渺小但与人类相比并无本质上的区别,而它们所之于能够在偌大的宇宙得以生存下来,是与它们的索取与合作精神是密不分的。它们也许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些远远高于它们的人类之间,那些所谓的名利、永无止境的贪婪以及假想出来的恐惧之感,这些还不包括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与毁灭——就像父亲亲手扼杀了母亲生命那样。
想到母亲,草垛的神色顿时变得黯然起来。因为她一直都不理解自己的父亲怎么可以做到的。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从外形到内在,都令草垛从内心深处极为崇拜与向往的,她无法懂得,不相信人类原来还会有那么多的欲望以及爱,父亲心中的爱究仅是什么样的呢?直到草垛见到了那个女人。草垛在奶奶家的餐桌上第一眼见到那个女人时,她瞬间就为自己的母亲落下泪来。母亲不战而败,不是败在父亲一念之间,而是败在一个女人的自然风韵里。
这时想到风韵,草垛的身体莫名地战栗了一下。身处在陌生环境里,她时时会感到有双眼睛正在暗处的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这每每都让她自己感到浑身不自在。在偌大的宇宙之中,每粒尘埃大概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唯有躲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生命才真正得到舒缓、心灵才更加自由自在。如果自己的空间被什么人陡然拉开,那是草垛内心万万不能忍受的,哪怕那个拉开那道帘子的人,是自己的亲人,也是草垛极不情愿的。想到这儿,草垛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些蚂蚁的身上收了回来,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行为同样是一种窥视,在她观察这些蚂蚁时,她的心思、她的行为何尝不是一桩极不礼貌举动呢?如果此时让草垛与这群蚂蚁中的某一个互换下角色。那她就不得不承认,她肯定觉得自己被窥探并且加以研究,这是她内心所不能忍受的。
现在她重新坐回到章猛的车子上。阳光开始渐渐西斜。车轮碾轧着路面,偶尔也会轧到路上泥土里冒出来的青草。草垛看到自己的影子与章猛的影子紧挨着,被车轮使劲地拖动着,这时她觉得万物都是极奇怪的东西,它们生长及衰败的整个过程,无时无刻不在体现并暗示着时间的残酷性。草垛再次收拢自己的目光,从章猛的背影里,她似乎已经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顷刻老去、倒下,他俊朗的脸型极像自己的父亲。她后一次看见父亲时,他被持枪的人按压着,但他仍在极力保持着自己昔日的尊严,他不止一次地试着从他们的手臂下抬起头来。但是,站在远处的草垛,还是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灵魂、看到了他骨子里的气节正一点点退去、散尽。
草垛一直都想弄清楚,那会儿,被枪压着的父亲内心深处到底有没有闪过一丝丝的愧疚?对于草垛,还有那个挻着大肚子的女人,他的两个孩子及两个女人。在父亲携着母亲的魂魄轰然倒下的同时,她们的世界也随之坍塌了下去。
草垛又一次想象着父亲最后从她面前经过的样子,车声轰鸣,行刑的车辆一辆紧接着一辆从苏南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从草垛的眼前经过。父亲极不情愿地低垂着头,内心的不甘通过他微微晃动的肢体从高处倾泻下来。可能在母亲喝下那碗药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踏上绝路。现在,父亲的整个身子被两个持枪的战士紧紧按住,面对这样一种败局,无法挽回的败局,父亲低垂头望向路旁的人群,无意间他在围观的人群里望见了着草垛。于是,他从那个战士手臂的缝隙间,试图调动自己的面部表情,那瞬间,父亲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丝的笑意,草垛赶快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她觉得父亲脸上的笑意比哭更难看。草垛站在那儿,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动不了了。父亲的身影随着车声人声渐远,草垛被奔走的人群抛到了身后,她感到自己此时正被渐远的车声带动着,跟着父亲走在路上。她似乎听见自己的灵魂在对父亲呼唤,“你马上就可以让时间在瞬间终止下来,可是,我能吗?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我现在情愿被你一起带走,那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永远的厮守了,寸步不离。”但是,草垛知道,人世间根本就没有如果。她被父母带到这个世上,然后又被他们丢弃,任由她在尘世里挣扎、再一天天地慢慢衰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