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因：脑衰竭
红把傀儡放在5，5，19格，准备温和地教训一下对手。
“为什么要来做我的学生？”他慈祥而不失严厉地问。
桌对面的年轻怀疑者·乌木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她用手狠搓着下巴，修长的手指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好像这样可以拓宽棋路。
“啊，原来是这样。”她小声嘀咕。
“咳。”
“啊？”乌木的眼神穿过两人面前的透明正方体棋盘，望向红。“老师你别催我嘛，你这几招，我的大法师真是插翅难飞啊。”
涵养极好的红也有点不快了。刚开局，他就看出来过来乌木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法棋菜鸟。第一手就把大法师往11，11，11格一放。这样的开局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后面几手招招都是坏棋，才五手，她的大法师就已经危在旦夕了。不过，每下一手，乌木都会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这样”，红对大法师的围攻非常隐蔽，乌木也能看出自己的危险，算是有些天分。
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在面试。
智者·红，第四帝国大学著名古人类学学者，新一代圣哲的有力候选人，习者导师——在面试学生的时候有个怪癖：他爱边面试边和学生下魔法旗。19乘19乘19的立体棋盘上，每个交汇处都可放置不同角色的棋子，而不同的角色又对周围的区域有不同的控制力。魔法旗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棋类游戏，听说源自上古时代的一种叫围棋的游戏。两者规则相似，但围棋对于红来讲，似乎有些过于简单。
总之，红爱在面试的时候下棋，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那些挤破脑袋的面试者，都会挖空心思提高自己的魔法棋棋艺，导致红的学生里面，出过洲际魔法棋冠军，全球业余魔法棋比赛优胜者，至于有段位的高手则是数不胜数。而每次面试的时候，红都会暗暗对自己说，不要让魔法棋影响自己的面试判断。
像乌木这种，既不会下棋，又对面试本身毫不在意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来做我的学生。”
“哦，抱歉啊老师，我刚刚太专心研究下棋了，嘻嘻。”乌木隔着棋盘投来恬不知耻的笑脸，好像和红已经很熟了一样。
“研究好了吗？”
“当然。因为古人类学很有趣啊。”
这是什么吊儿郎当的回答！红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大法师下在10，11，7的位置。对于初学者，这招太狠，局势已经不太可能逆转了。红闭上眼睛反思，以前都是不要让下棋影响面试，今天别让面试影响下棋才行。
此时，第四帝国大学中央博物馆的自由学术厅里，已经有越来越多人围在两人身边，静静地观棋。喜欢在热闹的地方边面试边下棋，这是红的另一个癖好。他总觉得，这样可以反映面试者，甚至是自己的修为。乌木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虽然搞得自己有些不快，但也让红暗暗佩服。
这手一下，许多观棋者都为乌木捏一把冷汗。其中很多常和红博弈的老师、学生都没见过他对新人出如此狠招。
已经是深秋了，学术厅内却并不冷。阳光一直延伸到自习厅最深处，照在一个巨大雕像的基座上。基座上刻着优美的铭文。铭文下，用更大的字体又刻着几个字，此时正被照得金光闪闪。如果你学习过新人类的语言“聪语”，就会明白铭文是“圣哲·空”，而下面那几个字的意思是“为了智慧！”基座之上是一个钛合金制作的雕像，长着一双细腿，佝偻的背顶着一颗巨大的脑壳。他居高零下地俯视着学生，却不令人生畏。相反，这个雕像惟妙惟肖，刻画出了一张和善的脸，让人倍觉温暖。一双深邃的眼睛虽然只是盯着地面，若有所思。这个雕像便是圣哲·空，第四帝国大学的创始人，伟大的新人类学者。
唯独乌木似乎没看出来自己死到临头，全场都暗暗为她叹息。她将自己的射马下在于事无补的地方。
“老师，请问你最开始的时候，是如何得出那个著名结论的？”
那个结论啊，红想。他转移了战线，将傀儡下在左下角星位。“说实话，最开始我也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有一种……直觉。”
“直觉？”乌木好像很好奇。这回，观棋者的注意力全都从棋局上转到面试上了。
古人类学研究表明，地球上曾经出现两个不同时期的文明。第一个是古人类，在10至15万年前，神秘地衰落了，而第二个，就是重新崛起，现在的新人类。
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热爱智慧的文明将遍布银河的每一个角落；更没有人知道，这个兴于智慧的文明，最终也会亡于智慧。
“你知道，当时同位素岩层鉴定和基因技术还没发展起来。我们的大部分证据都是来自生物学与考古学的发现，比如生理研究与岩层年龄推算。纪元15003年的时候，那年我三十四岁，当时还是个怀疑者。”
围观群众陷入了低声骚动，大家都为红三十四岁仍是怀疑者而吃惊不已。
“那一年，学界有两个重大发现。第一个发现是，我和同事们在不同大洲的数十个发掘点挖出了保存良好的古代遗迹，伴随大量完整的直立人尸骨。这些尸骨比现代人更高，头颅与眼眶小一些，手指也不如现代人长。然而，随之出土的大量塑料、金属工具、化工制品，以及密布的电线、玻璃纤维等文物，都说明他们已经进入电气，甚至是网络时代。”
红研究了一下棋局，之后的路数已基本确定。看到乌木对自己的故事如此感兴趣，他觉得她刚刚天真的回答可能真是发自肺腑。
乌木将猩王放置在11，12，14格，这手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用处。“然后呢？”她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红的故事上。
红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下子，除了中路之外，之后会是一局指导棋。“令我们惊讶的是，所有的直立人尸骨，几乎都来自于同时个时期的沉积岩层。当然，在不同的大洲与地貌环境，岩层堆积的速度有很大不同。我们花了很大功夫，才最终得出这个结论。”
“说明这些古人类都是在几乎同一时期灭亡的？”乌木心不在焉地下了一手。
红看这手也是不知所谓，于是继续在角上巩固势力。“对。想想看，发现古代的高度文明遗迹已经很惊人了，而且它们还是同一时期灭亡的！当时的所有考古学者都要疯了，很多生物学、历史学、地质学的智者也将全部精力投入这个巨大的发现中。大家都想争先解开这个谜团。”
乌木又随便下了一子。她双手捧着脸，兴致勃勃地追问：“老师，所以当时你也是其中一员咯？”
“是的。当时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我们新人类在远古时期曾经衰落过一次，大量祖先死亡，文明一度没落，而存活下来的人通过漫长的时间才让文明再度复兴。这个假说的关键便在于，发生了什么让他们衰落，而这次衰落为何没在历史中留下任何印迹。许多人提出不同的理论——全球火山爆发说，陨石说，传染病说……学界直到当年年底才逐渐达成统一意见。”
“也就是现在被广泛接受的核战争说？”
大厅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是的。”红淡然道，又下了一个傀儡。
那年年底，核物理的研究获得了历史性的突破。第一个小型核电站成功投入运营，而且实验证明，可以通过裂变可以制造巨型杀伤性武器。
知道了裂变巨大毁灭性的新人类，并没有选择制造核武器。他们觉得，除了自相残杀，它毫无存在的理由。十五年后，他们便解决了聚变发电的难题。整个第四帝国大学所在的第四帝国大学城，一个一百三十万人口的学术圣地，便是由一组地下的迷你聚变装置所供电。
“有什么必要造核武器呢？”红背后有人小声嘀咕。
新人类的法律中没有故意伤人、杀人这条罪行。爱好和平的他们不分国界，历史中也从未有过战争。
红转过头。这是一张上了年纪，非常慈祥的脸。然而，无论是额头上的皱纹还是柔软的嘴角，都遮不住他目光如炬。“孩子，”他看着那个嘀咕的学生，“我当时跟你想的一样。然而，所有的假说，最后证实都不如核战争说来得正确。当时，我还记得我的导师找我们开会。他说：‘历史如此之长久，人性是会变的。’”
围观的学生不言语，似乎在体会这句话。
“但我们的历史里是没有战争的，要说人性会变，那也变得太突兀了。”乌木说。
“不能说没有，只可以说我们的战争不以生死分胜负。确实，这个词是在核战争说之后才流行，但‘战争’这个概念早就存在了。”
乌木垂下眼帘。对于新人类来讲，这代表感谢他人的启发。
“我记得当年，自己站在开采点的乱坟岗上，内心思考着导师的话。‘人性是会变的。’我的理性告诉我，也许上一次的核战争让我们记住了这个惨痛的教训，以致我们再也不愿杀戮。然而，我望着古人类堆积如山的尸骨，无法自已地感到陌生。我的身体让我难以相信，这些愿意用核武器自相残杀的古人类，与我们同根同源。试想，我们要是连曾经的战争都忘记了，又怎么能记住战争带来的教训呢？”
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基因科学已经证实，古人类与新人类基因十分相似，但属于不同的种族。古人类灭亡后，是猩猩捡起了他们留下的神奇工具，经过漫长的进化，再度形成直立文明。
“所以老师你很不靠谱啊，凭直觉就做研究了。”乌木戏谑道，一边将另一个射马下在了14，14，14的位置。
乌木出言不逊，观棋者又骚动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注意到棋盘上的动向，大吃一惊，整个自习厅炸开了锅——乌木这毫无套路，看似乱下的几手，经最后这一子射马，竟然全部连接起来，不但把自己的大法师救活，还让红的大法师陷入了险境。
乌木也注意到了围观者的变化，她四处张望，对自己弄出来的动静似乎很得意。
红也很惊讶。之前对乌木疏于防范，结果让她下出如此好棋来。这几招到底是精心布局，还是新手的运气？总之，必须全力对攻，不然有满盘皆输的风险。他谨慎地在射马斜位应了一手猩王。下子之后，红心中仍思考着刚刚的棋。这看似拙劣的几招，没想到竟成妙手，而他和观棋的诸多高手都没看出来。是巧合吗？抑或是命运？
红的目光越过透明棋盘，落在对面的学生身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思绪被带走了。他再度提醒自己，下棋与面试不要相互影响。“乌木，你的资料我已看过。你在考古和数学的资质无需再考察。所以我最想知道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想研究古人类学，为什么要做我的学生？”
乌木低着头研究棋路，结果一手傀儡让观众大跌眼镜——这大昏招，完全没有应对红的猩王，射马难逃一死，之前的布局都白费了。
“我好奇。想知道，想理解古人之事。老师你不是吗？被不可理喻的好奇心驱使，希望让不在我们意识之中的事物与规律进入意识范围之内。难道老师你不希望知道过去的一切奥秘？”
红决定收下这个学生，此时魔法棋才下到23手。“我希望，不过，我们的无知难道不是无限的吗？”
乌木垂下眼皮。然后，她热情地笑了：“老师，我可以稍稍帮你一把。”
红的子定在半空。
“因为我觉得老师犯了个错误。”
“哦？”红按耐不住自己的惊讶。沸腾的围观者跟着冷却下来。第四帝国大学中央博物馆的自由学术厅里，甚至听得到影子悄悄地位移。
“我认为，地球上不只出现过两个智慧物种。在新古人类之间，可能还存在过一个文明。我们猩猩祖先找到的金属工具，就是它们的尸体。”
这天，人生第一盘魔法棋对弈，怀疑者·乌木——也就是后来新人类历史中赫赫有名的古文明学创始人圣哲·乌木，惨败于她的导师红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