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周儒突然想起阳台上的那些花草。这时，车子已经停在楼栋门口了，司机小陈习惯性地按响了喇叭。
他将头探出窗台，让小陈稍等一会，然后打算给花草们浇水。
他家住一楼，距离小区里的绿化带，只有几步之遥。正因如此，杨冰是反对他种花养草的，还说，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伺弄这些玩意，容易把心搞坏。其实，他算得上是个安静的人，除了在单位里因为工作上的事，不得不与人打交道，平时很少主动找人交往，伺养花草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和爱好。再说，人生一世，总得爱好点什么，有的人爱打球，有的人爱打牌，有的人爱钓鱼，有的人爱收藏，他爱花草，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前些年，他所生活的这个叫X的城市里，流行过一阵“男人三打”的说法，意思是男人这一生，要么爱打牌，要么爱打球，要么爱打皮绊，“三不爱”的男人不可能有。打皮绊是当地的一种说法，意思是找情人。对此说法，周儒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男人一生未必只限于“三打”，也可以爱好一点别的什么，比如花草什么的。至于妻子所说的，伺弄花草会把心性搞坏，他更是不能认同的。
面对妻子的冷嘲热讽，作为丈夫，周儒有时候也想反驳她一下。好在，她多半也只是说说而已，并非严重到砸盆摔钵的地步，所以，他顶多也是一笑了之。只是有过一回，也就是一周之前，她居然将放在阳台上的花草与半年之前的那次出差联系起来，甚至断言，他就是一个爱打皮绊的人。他觉得妻子太过分了，太神经质了，于是忍不住顶了她一句：
“按照你杨冰同志的混帐逻辑，那些做园丁的男人成天就不必出门了。”
他端着一脸盆水，来到阳台，然后转身回到屋里，从客厅的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此时正是中午，小区里的人都在午休，四周显得特别安静。十月的阳光要多好有多好，各家各户那些晒着的衣被，悄悄地散发着一股香味。他家的衣被挂在阳台外面的晾衣架上，当然也有一股香味，他及时地闻到了，甚至不停地地耸动着鼻子。他突然有些不想出差了。作为巨蟹座男人，他是爱家的，这种感受是家常便饭的事，可是妻子杨冰却总是感觉不到，而她能够感觉到的，总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回头瞥了一眼卧室，乳白色的房门半掩着，妻子杨冰仍然平躺在床上，至于是否已经睡着，他真的不能肯定。
为了与绿化带的景色区别开来，他故意将阳台上的花草搁置在栏杆平台上。这样，那些爱在早晨或傍晚出来溜跶的邻居，就可以轻易地欣赏到他的成果，有时候，特别是一些女邻居，还会主动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比如，多长时间浇一次水；比如；气温低到何种程度，才将花草搬回室内；比如，施肥的时候该挖出多深的土槽子。等等等等。遇到这种情况，周儒总是站在阳台上，像面对学生一样，耐心地甚至是谦逊地给予解答。这种情况多半发生在晚饭的时候，待他离开阳台，回到餐桌时，杨冰差不多独自吃完了。有一次，妻子一边收拾自己的那份碗筷，一边盯着碗里的一颗饭粒说：“这世上也是奇怪得很，有的男人总是爱跟一些娘们搭讪……这种坏毛病，他怎么就不能下功夫改一改呢？”当时，他正埋头吃饭，听妻子这么一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然后瞥了一眼桌子底下的地板。地板上有一块污垢，看起来就像一幅变化多端的图案，每当妻子说出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语的时候，他就会盯着脚下的地板，想象着污垢可能变化的那些图案。因为这种想象，可以有效地化解他的消极情绪。当时，他似乎琢磨了一下，没有反驳什么。后来，他盯着那块污垢，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没有跟妻子对着来，反而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丝奇怪的乐观想法：
“老婆说得也没错呀，向他请教的那些人，果真全是小区里的一些女人哎！真是怪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周儒一共养了七盆花草，两盆兰花，一盆菊花，一盆米兰，一盆天竺葵，一盆平安树，一盆幸福树。幸福树个头高大，只好放在阳台的地板上，上周才施过一回肥，这阵子叶子换得厉害，地上落满了蜷缩的叶片。叶片半黄半绿，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夹在书页上作书签，会有一种特别的效果。有一次，周儒将这种夹了落叶的书刊，送给一个爱写古体诗的女医生看，她盯着那枚书签，即兴赋诗一首。周儒盯着对方，心里突然想，妻子杨冰过去似乎也爱过古体诗词，现在怎么就不写了呢？，她是什么时候不写的呢？她应该坚持写下去的。
他瞧了瞧阳台上的落叶，决定干脆让它们留在那里，待这次出差回来后，再进行打扫。不是有位古人说过吗，“绿满窗前草不除”，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周儒不是个勉为其难的人。
周儒挽起袖口，将六盆花草依次从栏杆上搬了下来，脸色渐渐地变得红润起来。此时，菊花开得正盛，一副娇艳欲滴的样子。他忍不住张开手掌，一朵朵地抚过来，又抚过去，像抚着一件珍宝。他是个细腻的男人，善于洞察和感受一切微小的事物。他看见那些碗口大小的花朵，经过他的抚摸后，在他面前摇头晃脑，顾盼流连，那样子，似乎知道这屋里的男主人即将出门，正在向他告别似的。这时候，他会心地笑了一下，然后盯着那些像“？”号一样的菊花花瓣，习惯性地浮想了起来。他又一次确信自己是爱家的，他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并非像杨冰昨晚所说的那样糟糕。
接着，他蹲了下来，开始重点修剪两盆兰花，那样子就很有点像个农民了。这当然也是妻子杨冰的看法。有一次，他也是蹲在阳台上伺弄花草。杨冰瞧了他一眼，突然说，你这个样子，简直跟乡下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他当然没有予以反驳，仍旧蹲在那里。虽说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虽说还当着一个什么局长之类的官职，但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从骨子里就是个农民。农民有什么不好呢？我为什么要去反驳她呢？如果她觉得农民不好，那她当年为何要嫁给我呢？她这么说话，只能说明她自己当初没有眼力。
他的故乡在大别山，他在那里出生和长大，虽说来X城生活工作了几十年，但发生在故乡的许多往事，老是出现在他的梦里，而且似乎越来越清晰。这两年，他甚至想回到大别山的山窝里，做一幢木房子，然后在那里度这晚年，直到死去。许多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越来越大的城市有些隔阂，越来越看不清它了。
兰花的生命力特别强，而且代谢得很快，得及时进行修剪。他先将那些黄掉的叶子抽出来，塞进垃圾袋里，然后像理发师一样，咵嚓咵嚓地拭了拭剪刀。过去，他总是将叶子齐齐地剪断，结果总是不够好看。后来，一个送花的老园丁纠正了他，再后来，每次面对那些长得过快的条状叶片，他总是将它们剪成四十五度角，像刀片一样，从不同的方向直戳出来，看上去的确美观多了。
这时，细心的周儒突然瞧见了一只毛毛虫。这种虫子的嗅觉十分敏感，只要闻到叶子的青气，就会从阳台外面爬进来。周儒当然认识它。现在，它正穿过铁艺栏杆上的花状空隙，打算潜伏到他剪出的叶片里。它抬了抬长着小角的脑袋，似乎犹豫了一下，那样子像是准备打道回府，但它终究没有。它的身体两侧长满了密集的脚爪，那些像车轮一样的脚爪一旦运转起来，它那原本像火车车厢一样的身体，就会立即呈波浪状向前推进。
一会儿，毛毛虫贴着那盆米兰的花钵，穿过平安树和菊花之间的空白带，很快来到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