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一楼,距离小区绿花带太近了,平时老是有一些虫子之类的东西混进阳台。天气冷的时候,这种情况会好一些,一旦热起来,不是蜜蜂飞进来了,就是长着花斑的“瓢虫”飞过来了,它们躲在衣被里,总是把妻子杨冰吓得够呛。遇到这种情况,妻子总是一边拍打着衣被,一边埋怨着丈夫,反复地质疑丈夫的爱好,说他不该养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说他一天到晚没事可做,尽做一些招蜂引蝶的事,简直不是个正经男人。小区里的人都说他们两口子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其实是不是天生一对,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尽管他总体上显得很绅士,很儒雅,像个读书人,但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半天,结果总是不欢而散,谁都不理睬谁。
入秋过后,总有一些毛毛虫爬进阳台来,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两只,有时候是好多只。像处理蜜蜂和瓢虫一样,他很少伤及到它们的身体。他一直以为万物是有灵的,不能轻易地伤害,哪怕是一条虫。他从不杀生,家里买了活的动物,要么由妻子负责宰杀,要么拿到菜场里。像碰到毛毛虫这种情况,他会捏着用作给花盆松土的金属筷子,像钳菜一样,轻轻地将它们夹起来,然后小心地扔在阳台外面的草丛里。
他是个动物迷,有事没事爱翻一下法国动物学家法布尔撰写的《昆虫记》。他一直以为,一个没有爱心、没有爱的直觉的人,是写不出《昆虫记》这种作品来的。家里有两台电视机,客厅那台大一些,归他使用;卧室那台小一些,由妻子掌控。对于那些五花八门的电视节目,尤其是电视剧什么的,他没什么兴趣,他只看《动物世界》,再就是看看那些与动植物有关的纪录片。看到兴奋处,他往往会叫喊起来,手舞足蹈地学着动物飞翔的样子,那样子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有一次,一部名为《鸟的迁徙》的纪录片吸引了他,他竟然忘记了手上还端着饭碗,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候鸟们飞越千山万水,一路鸣叫的壮观画面,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己。当时,妻子瞥了瞥他泪水汪汪的眼睛,将他吼了一顿,取笑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装什么嫩。妻子杨冰最爱看的是那些电视剧,而且剧情越是复杂,矛盾越是纠结,尤其是那种多角恋爱的情感剧,越是对她的胃口。那些电视剧多半是在《新闻联播》结束后开播,这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洗漱完毕。她会在脸部抹上一些防止皮肤干燥的润肤水,然后端着一碟水果,悄悄地坐在床上,靠着温软的棉垫子,目光炯炯地关注着剧情的进展。
一会儿,阳台的地面上撒满了他剪下来的兰花叶片。
此时,那只毛毛虫已经爬到他的脚尖处,然后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着那只装满水的脸盆爬了过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妻子仍然躺在床上,他低头瞥了瞥楼栋口,司机小陈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他又瞥了瞥卧室,门仍然半掩着,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呼”的一声站了起来,胀红了脸皮,然后抬起脚来,对着那只慢慢蠕动的毛毛虫,“嗵”的一声踩踏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呀?周儒!”杨冰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身上穿着在银行上班时穿的那种深兰色制服。白天里,哪怕是回到家里,妻子仍然保持着穿制服的习惯,即使是午休时躺在床上,她顶多也是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和衣而卧。“你到底是干什么呀?吵得我睡不成午觉……你怎么还不走呀?你不怕迟到呀?你不是早就想跑的呢?”
他依旧红着脸,然后又一次抬起脚来,他瞧了瞧,结果没有瞧见毛毛虫。他觉得奇怪,于是脱掉拖鞋,单腿站在那里。这次他仍然没有瞧见那只毛毛虫。他瞧了瞧阳台上的幸福树叶子,又瞧了瞧他刚刚剪掉的兰花叶子,然后咧着嘴笑了起来,这个狡猾的小家伙一定是钻到叶堆里去了。
他捏着拖鞋,觉得自己有些反常。我不是不杀生的呢?我今天到底怎么哪?
周儒这次出席的是一次文化体制改革座谈会,在省城郊区一个叫娘子湖的度假村举行,来去四天。
作为一个地级市的文体局长,这种出差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而且多数都在省内。他当然是乐意参加的,甚至还幻想过能够发生那种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事情。单位里的那些人事,有时候会搞得他很烦心,甚至恨不得辞掉这个狗屁官不做了。所以,每隔一段日子,他就想出去透透空气,放松一下心情,而对于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人,出差当然是最好的机会和由头。
每次出门的时候,周儒总是一边盯着司机小陈的后脑勺,一边幻想着,这次出去,要是能够遇上一位年纪比他小十来岁,身材姣好、气质优雅的女人,这辈子也就知足了。这时候,他就会想起曾经流行的“男人三打”的说法,他就会笑起来,承认自己除了爱好花草之外,其实还是可能有别的爱好的。
昨天晚上下班回家时,他一进门就告知妻子他要出差的事。当时,她刚刚进屋,身上自然还穿着制服。每当妻子穿着这种服饰出门或回家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就会有些恍惚,总觉得她在公安或交通部门工作。
实际上,妻子杨冰在银行上班。
“什么时候来的通知?”妻子紧盯着他的眼睛,“怎么来得这么晚……”
“今天才收到。”他也盯着她,眼睛里露出调侃的神情,这是他一贯的神情,“你还想问什么?”
“我不想问什么,我才懒得问你什么。”她总算开始脱掉制服,“你们这些搞文化的人,开个会也是拖拖拉拉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将衣服挂在自己的衣柜里。那里挂满了她的衣服,有一次,周儒出差回来后,不小心将衣服挂在了上头,她及时发现后,立马将它转移到丈夫的柜子里。“我们金融系统开会,每次都是提前几天通知……哪像你们。”她又说。
“为什么非得像你们一样呢?”周儒胀红着脸说,声调也立即提高了许多:“为什么非要提前几天通知呢?法律上有这个规定吗?”
“我不想跟你吵。”她开始做饭了。
“我更不想跟你吵。”他压抑着嗓音说。
他其实还想说,这半年来,你杨冰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越来越神经质了,你越来越像你母亲了……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想说的话,老是说不出口,次数一多,他就有了自言自语地习惯。
当年恋爱的时候,杨冰她妈是反对的。杨冰她妈说,这个小周呀,虽说长得高高大大的,人也白晰秀气,但一看将来就是个花心萝卜,跟你爸是一种人。杨冰立马警惕起来,何以见得?她妈又说,他看女人的时候,眼睛发痴……这种男人特别有女人缘故,将来你可得防着点。
结婚之前,两个人曾经勾过手指,眼睛对着眼睛,共同起誓,结婚后不吵架,不离婚,不发展婚外情。结果周儒很快发觉,不离婚可能做得到,不吵架、不怀疑、不猜忌,是绝对不可能的。
根据分工,洗衣和拖地是男人的事情,他从阳台上拎起拖把,准备去卫生间。
上桌以后,两口子都没有吱声,各自埋着头吃饭。他们都克制着喝汤的声音,克制着咀嚼的声音,装出那种细嚼慢咽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很斯文。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嘀咕了一声,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了防止笑出声来,他端着碗筷,去了客厅,随即打开了电视。中央三套正在播放《动物世界》,两只松鼠正在搂抱着亲吻,他张着塞满饭菜的嘴巴,瞪大着眼睛,一下子看进去了。
晚饭后,他坐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就洗了手脚,准备上床睡觉。
妻子仍在看《蜗居》,手上捏着一根牙签,嘴上嚼着切成小片的苹果。每吃完一片苹果,她就用牙签扎上一片,然后塞进嘴里。
他瞧了一眼电视,因为房子问题,女主角正在跟她的穷丈夫吵架。
接下来,他瞥了妻子一眼,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年轻的时候,哪怕是出去一个晚上,两口子也会好好地亲热一番,生离死别似的……他又忍不住笑了笑,似乎还嘀咕了一声,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
“这回不会又是跟那个女人鬼混吧?”她突然说,眼睛却盯着电视。
“什么呀?”他其实听明白了,却故意从被子里拔起头来。他的嘴巴让被子捂住了,只露出半边脸,还有光溜溜白花花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呀?”
“没听清楚就算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她突然端起水果碟子,然后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别以为我蒙在鼓里,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老早就看清楚了,从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看清楚了……”
“神经病。”他立马钻进被子里,将自己捂得紧紧的。
“你以为你只爱花草呀?”她瞧了他一眼,那样子,就像瞧着一堆门口的垃圾。随后,她指了指电视剧《蜗居》的出现的男主人公,“你跟那个宋思明一个货色,吃在碗里,盯着锅里……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完,她抓起摇控器,故意将电视声音调得大大的,家里像放电影一样。
周儒重新坐起来,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随后,瞥了瞥电视,那个叫宋思明的男人,正在与他的“小三”一起亲热。他又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次,他的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两个肩膀也露出来了,甚至连黑乎乎的腋毛也露出来了。
“你能不能把声音调上一点?”他掉过头来,“你还想不想我睡觉呀?”
妻子没理睬他。
他一把抓过她手上的遥控器,重新将音量调到最小档,几乎听不清楚了。
“你心里要是还有这个家,你要是还有点责任感,就跟我放老实一点,放检点一点。”她又说。
“你是个干部!”她又强调了一声。
“狗屁干部!干部又怎么啦?”他躲在被窝里,似乎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好在她没有听清楚。
随后,她突然跳下床,“啪”的一声将电视关掉了,然后又“啪”的一声熄了灯,重新跳回床上,钻到自己的被窝里:
“周儒,你别以为我不清楚,她是哪个,我清楚得很……我只是懒得跟你计较了。”妻子的头脸大半部分捂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片油腻腻的脑门,和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她叫什么名字,哪年生的,干什么工作的,长得怎么样,我都清楚,我只是懒得戳穿你了……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