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改革进展得很快,北方那家大型钢铁企业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了兼并,并派了得力人员过来,重点负责企业的生产经营管理工作,周儒所在的钢铁厂,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雨过后,成了北方那家钢铁大集团的子公司。
新公司挂牌的前一天,周儒他们车间集体凑份,结伙来到厂门口的大酒店喝酒。听小道消息说,新来的老板将大幅度裁减人员,五十岁以上的员工原则上内退回家,女工可能会减少一半。酒桌上,车间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一边喝着酒,一边挥手喊道:日他娘的,老子要是再踏进这国营工厂的大门半步,你们就打断我的狗腿!
从酒店里出来,周儒明显喝多了,同事们也都喝多了,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相互搀扶着,残兵败将似的朝着工厂走去。
来到厂大门,只见那里围着一伙人,吵闹得厉害。周儒挤了过去,只见岳母娘盘腿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一边抽泣,一边自言自语,怀里抱着一块崭新的门牌。那门牌足有两人多高,白底黑字,上头写着新公司的名称,牌子四周还包裹着一圈红色绸布。
周儒立马冲上去,将老人扶起来。岳母娘一瞅是女婿,立马停止了哭泣,眼睛也亮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四周,然后指着怀里的门牌,对女婿说:“他们这帮狗东西,一个个数典忘祖!前些日子,他们把我设计的厂门拆了个干净,现在又跑来挂这个,还要动手打我……周儒啊,你要替我报这个仇!”
因为刚刚喝了酒,周儒的脸色本来就很难看,红扑扑的,听了岳母这么一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呼的一下蹿了上来。他将双手撑在腰上,扫了一眼四周,对着大伙吼叫道:“哪个狗日的?给我站出来!居然想对我岳母娘动手,你们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我们工厂的老工程师,老一蜚无产阶级革命家,她把一辈子都贡献给了这个厂……是谁呀?不想活了是吧?”
“谁打人哪?苍天白日的,你跑来甩什么威风?”周儒还没喊叫完,只见一名头戴钢盔的胖汉,从人堆里挤出来,随后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你是不是喝多了?明天新公司就要开业,你不知道吗?她老人家跑来捣乱,不让我们挂牌……我们劝她走,她硬要赖在这里……你喊个啥呀?你还想打人不成?”
“我就是要打你这个狗东西!”周儒瞥了那汉子一眼,一个箭步冲过去,企图一拳打在对方的鼻梁上。那胖汉手疾眼快,闪身躲开了,随即对着周儒的屁股,重重地踢了一脚。周儒本来就喝多了酒,头脑有点晕眩,一个趔趄趴倒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那胖汉越打越勇,居然随手揭掉头上的钢盔,举起来,狠狠地砸在周儒的臂膀上。周儒感觉到后背一阵钝痛,刚刚爬起来的身体重新趴在地上。
眼见女婿被打成这个样子,周儒的岳母立马清醒了过来。她大声地喊着救命,围观者越来越多,顷刻之间,整个工厂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周儒忍着痛,在岳母的搀扶下,重新爬起来,脸色铁青,一副赶紧离开现场的样子。那胖汉以为周儒真的要走,抓起钢盔,准备戴在头上。结果刚一转身,周儒突然丢下岳母,从地上抓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转身扑过去,“砰”的一声,对着胖汉的后脑砸了下去,那样子就像钉一枚铁钉。胖汉丢了钢盔,双手握着后脑勺,立马蹲了下去,随后踢蹬着双脚,一头倒在地上。
没过一会儿,厂医院的救护车拖走了血淋淋的胖汉,紧接着,厂派出所的警车抓走了脸色红润的周儒。岳母娘一见女婿闯了大祸,连忙跑到租住厂郊的女儿家,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王蓉。
“人家在厂门口挂牌,关你屁事啊!你跑过去凑哪门子热闹呀?”女儿已经怀孕了,腆着初见规模的肚子,两只瘦手按在腰上,“你一天到晚神经兮兮,到处给我惹是生非,你怎么不早点死呢?”
这会儿,王蓉忽然联想起两个月前乡下婆婆突然失踪跑来工厂的事,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刚刚结婚,结果摊上这么两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婆,王蓉一阵伤心,忍不住嚎哭了起来。
周儒在厂派出所关了一个晚上的禁闭,罚款三百块,次日早晨,等着妻子送钱来取他回家。
王蓉腆着肚子,拎着罐头和水果先去了厂医院,慰问了那个被丈夫砸破后脑的胖汉。只见他头上裹了一圈纱布,像烈士似的躺在病床上,半天没把眼睛睁开。王蓉扶着腰身,站在他旁边,替丈夫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最后哭着说:
“我实话跟你说师傅,他跟我谈恋爱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真不是这样的,挺温和、挺开朗、挺善良的一个人……哪知道结了婚,成了家,他就原形毕露了,一天到晚发脾气,动不动跟我吵架,跟我纠结……我都活活烦死了!师傅啊,就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份上,原谅他这一回,好不好呀?”
那汉子这才睁开眼睛,说:“你回去吧,就看在你腆个大肚子的面子上,我就不找你老公算账了……不过,你回去捎句话给他,这年头,企业垮台的垮台,破产的破产,谁的心情都不好,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别以为这世上只有他吃了亏……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会放过他了。”
从医院里出来,王蓉在母亲的陪同下,继续腆着肚子去了派出所。王蓉原本不想让母亲去,可老人非要去,还说这事情是她一手引起的,三百块钱的罚款,无论如何,得由她来支付。王蓉没再坚持,答应了。
从派出所出来,正是上班时间。这时候,厂门方向传来了鞭炮和焰火的声音。周儒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瞅了瞅,只见刚刚点燃的焰火直冲霄汉,在挂满汽球的高空上,像一把把撑开的雨伞,它们先是“砰”的一声炸开,然后又重新合拢。一会儿,周儒听到了公司新任老板洪亮的讲话声:“国有企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改革,我们一定要加大企业改革力度,尽快实现扭亏为盈,让企业的每一个员工,早日过上好日子!”
回到家后,周儒立马将王蓉扯到卧室,然后关上房门,将岳母一个人丢在客厅里。
“你给我三百块钱!”周儒向妻子伸过手去。
“干嘛呀?”
“我要把钱还给你妈……不对,是咱妈!”周儒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不能要她老人家的钱。”
“为什么呀?”妻子盯着丈夫,眼睛里重新布满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她预感到,这个有着大别山区农村背景的年轻丈夫,可能又要旧病复发了。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周儒终于克制不住地喊叫起来,“她是母亲,本来应该是我们给她钱的,却反过来让她老人家给我们钱,这不是乱套了吗?我们都是读了书的人,我们怎么能够做这种不讲孝道的事情呢?”
“你又来了,周儒!”妻子很不客气地说,“我妈的工资比我们高很多,她出得起这点钱,你就不要庸人自扰了。”
“我怎么庸人自扰了?”周儒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你以为你很高尚是吧?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你……你想想你自己吧。”周儒习惯性地挥了挥手,随即瞥了瞥妻子脚上的拖鞋,“你想想你自己,你还好意思说我是庸人自扰!”
“神经病!”妻子掉头回到客厅,脸色铁青,眼睛里喷着暗火。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岳母盯着王蓉,起身要走的样子。
为了慰劳身心受伤的丈夫,刚才离开派出所回家的时候,王蓉特意去了一趟菜场,买了一条鲢子鱼,鱼嘴上套着草绳。
“你不要走,就在这里吃饭,我买了鱼……”王蓉艰难地蹲下来,将鱼嘴上的草绳抽出来,扔在门外,“他正在房里发神经病呢,这个疯子……你莫理他。”
“你们不要吵……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母亲蹲下来,帮着女儿准备着饭菜,“昨天的事情,都是我不对,惹得小周受了委屈……你别怪他!”
“活该!怎么没让那个胖子一拳打死他……”王蓉眼里噙着泪水,“要是一石头砸在他的脑门上,我辈子就轻松了。”
“我再也不会去惹是生非了,你们放心。”母亲突然掉过头去,瞥了瞥紧闭的房门,“周儒啊,小周,你昨晚受了苦,妈给你赔不是。”
“没有!妈。”周儒大声地回应着,随即从房里出来了。他笑了笑,将岳母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瞅了瞅妻子,又掉头盯着岳母,说:
“妈,我们不能要你的钱……我们理应给你钱的,结果倒过来要你的钱,这是哪门子道理呢?等……等一切都理顺了,”说到这里,周儒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太多太容易了,于是改口说,“等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清楚了,等一切都翻过身来的时候,我们一定把你接过来,好好赡养你老人家。”
“你最好滚回房里去,你不吱声,没人说你是哑巴。”妻子瞪了周儒一眼。
“我会把钱还你的,妈。”周儒又一次郑重其事地说。然后,他似笑非笑地瞅了瞅王蓉,“我们家的钱,全掌握在王蓉的手上,她太不讲道理了,不但不赡养老人,还要你的钱……太不讲道理了!”
吃饭的时候,周儒十分客气地将岳母拉到桌子的上位,亲自搬来椅子让老人家坐好。岳母一直眯缝着眼睛,那样子似乎笑得很开心,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尽管女婿一个劲地给她夹菜,还把大半个鱼身子放在她的碗里,但她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
“你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最近老是吃不下饭,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王蓉忍不住提醒母亲说。
“明天,我亲自带妈妈去看病。”周儒马上接过话说。
吃完饭后,周儒点燃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他看上去好像很有精神,一点也不像个关了通宵禁闭的人,倒像是刚刚出差回家似的。他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烟,随后,突然扔旧手上的烟头,大声地宣布说:
“妈,今晚你老人家干脆别走了,你就住在这里!我和王蓉结婚都快半年了,你老人家都快要抱外孙了……还从来没有来我们这里住过一宿,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和王蓉结婚之前说过的,等我们一结婚,就把你们接过来,我们说话没有算数,我们说话等于放屁……请你老原谅我们的不孝!”
周儒说完后,给岳母鞠了一躬,随后一直盯着妻子王蓉。
“我看……我还是回去吧。”岳母红着脸说。刚才,女婿说出的那些话,还有那些奇怪的言行举止,她显然觉得有些怪怪的,甚至有些不适应。“我心领了你的孝心,我的房子比你们这里宽敞,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你们要是嫌这里狭窄,就搬到我那儿去住,我那儿房间多……”
“你无论如何要在这里住一宿!”周儒更加大声地说,“你今天要是走的话,我今晚会睡不着的。”
“又发了神经病是吧?”王蓉突然吼道,她跺了跺脚,“我们就这么一间房子,她住哪儿啊?”
“我睡客厅,你们睡卧室。”周儒大声地决定,“这总行了吧?”
“不行!”岳母说着将房门打开了。这时,只见周儒“忽”的一声,冲向门口,将岳母一把抱住。老人红着脸,掉头瞅了瞅女儿。她显然没有料到女婿会这来这一手。随后,她一边笑着推开女婿,一边连声说好,同意住在这里。
当天晚上,周儒一直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简单地铺了一床棉被,居然睡得十分香甜,一个通宵都没有醒来。
次日早上,周儒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空空的,妻子和岳母全都已经出门了。他揉了揉睡肿的眼睛,伸了一个难得的懒腰,又打了一个难得的哈欠,又一次想起岳母昨天替他支付的那三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