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良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人。
玄兮一脸不快,搭着郁寂华的肩膀整理自己的彩绸披肩,道:“有话快说,我和我们华哥哥还赶着回家生小凤凰呢。”
郁寂华只微微笑着,并不接茬。
“从明天开始,九重天的掌事人从我变成伊祁月,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要听从她的指挥。”
“什么?”玄兮一惊,直吼出来:“一个小丫头?她能抗得住彦青三天两头的骚扰?她能带领我们维持世界的秩序?”
郁寂华也皱起了眉头,他想的却不是玄兮说的这些。玄兮放伊祁月进圣域一杀三年,这件事伊祁月似乎一直无法释怀,伊祁月加入九重天后再没与玄兮见过面,她会不会因为记挂着那些事而对玄兮和他不利?这是他首先考虑的问题。
“为什么是她?”
风良垂下眼睑,回答说:“这是神的旨意。我要转达的你们都听见了,都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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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吗?』
没有琴声作为中介,伊祁月依然能在脑海中“听见”神在说话,她低下头,重新勾住最后的那一根琴弦,轻轻一带,琴弦在振动,她却无法听见琴声。
“我为什么听不见琴声了?”
『因为这琴的魂已逸散了。』
神动手将最后一根琴弦拆下来,然后把琴丢开了。
伊祁月静静地看着那琴自己飘起来,琴弦耷拉在她的手上,然后琴就自己飞走了。
“你做了什么?”
『毁去一个无用的东西而已。』
“没了这琴,你还如何给良叔传达信息?”
『我有你。』
伊祁月心头一凛,手中的断弦化为一条半透明的青色小龙,打着旋儿散去,她没在意小龙,却在想神的话。
她问:“你要我做你的傀儡?”
『我要你成为神。』
“为什么是我?”
『你没有人性,也没有心,这世上没有人在意你,你也不在意任何人——你是最完美的接班人。』
“是这样的吗?”
『风良只以我的命令为准,他不会因个人的好恶对你有什么表现;子辰渴望有人听他说话,不管这个人是谁,只要不是鬼就可以;玄兮性急且单纯,你弄掉她的孩子就像她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跤一样;郁寂华心里只有自己的妻子,他甚至不能自主地为九重天做些什么。』
“真可笑,一群疯子统治着世界。”
『褚心空或许是这世上唯一担心你的,可他能为你做些什么?他只会看着你受到伤害,然后自责。』
“……”
『这样的世界,你还留恋什么?』
“我觉得……”伊祁月的眼前闪过逍遥那张笑得嚣张的脸,“还是有不同的……”
『他是四圣兽,是不属于伏雪领域的。而且就算他见到你,也不认得你了。』
“什么?”
『你同时激活‘阴平’与‘阳秘’两种功法,导致功法抵消,元气俱消。现在你已不再是妖,也不再是魔……你是界于人与神之间的一种存在,没有人会认得你的脸,因为它是随时在改变的。』
“什么?”伊祁月掏出一面镜子来,赫然发现不仅是她的脸,她的肤色、高矮、胖瘦,都在以一个微小的速度持久地变化着,恐惧爬上她的脸,又渐渐消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话出口,她抬起头,本要对神的方向怒目而视,却发现那一处竟站了个年轻的大男孩。
『如你所见——当神与他所创造的世界混为一体的时候,神就不再是神。神开始有感情,神开始感受寂寞。』
那人未开口,一身白衣简朴而纯净。
『神想要做人。』
他没有英俊到令人发指的脸,也没有特别完美的身材,他看上去是那么平凡而温和,一点也不像子辰口中那个“无聊的时候会挑起战争”的神。
『你懂了吗?』
他微笑着。
她被盯红了脸,逃开他炽热的目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没有着手修炼阴平,可你却说我同时激活了这两种功法,这是为什么?”
神没有回答。
伊祁月只好重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不能称之为干净纯粹的眼睛,它里面全是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和浑浊。
『为什么呢?何毕要来问我?世间任何一物都能修炼成妖,你真的以为自己的本体只是一道无拘无束的元气吗?』
“难道……不是?”
『你就是‘阴平’功法本身。』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伊祁月心上,重重一击,让她好像没有跌下台阶。
“是你……让我有了生命?”
『是你自己从我传给风良的典籍里修炼出一缕元气,逃窜出去,四处游荡,成为今天的样子。』
“你从何时想要我取替你?”
『你诞生之日起。』
“所以……我被施以禁法……我杀了那么多人……你都知道?”
『知道。』
“为了逼我到今天的地步,你放任不管?那些因此无辜死亡的人……你都不在乎?”
『人不会因此灭绝。』
“疯子……”
『等你到了我这个地步就会发现,一个人的生命实在太微小了,每时每刻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出生或死去,它们凭空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法一个一个去在意。不过对于你——我的继承人,我愿意多花一分心思。』
“那我还要谢谢你让我活到今天了?”
『不客气,我没做什么,只是让你不会死在圣域而已,就算你一心求死,也不会有人杀得了你——包括你自己。』
“……”
『所以,愿意接受吗?』
“是了,我要接受。真该让你体验一下人的生活。”
『彼此彼此。』
“我需要怎么做?”
『从今天开始,九重天由你掌控,一切拿不准主意的都可以问我——我就在你身边。』
“那我要是凡事不问你,自己做决定呢?”
『我已毁去绿绮,可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福缘能与我相见。再说,就算九重天覆灭也无妨——再建一个便是。』
福缘吗?重建吗?他还真敢说啊。
伊祁月在心中小小地鄙夷了一下,抬起头就见到神微微摇了摇头,这才想起面前的家伙是无所不知的——哪怕是人心中所想。心中一直以“活人”、“死人”、“该死的人”三种分组方式看人的伊祁月第一次产生了无法对人进行评价的想法。
“那么师父……”伊祁月给神单膝跪下,“未来的日子,请多指教。”
『起来吧。』
神走过来,像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将徒弟搀扶起来。伊祁月抬头望见他希冀的眼神,也想到,他已有了人的情感,多半是想与人多多接触,便抬手去搭他的手——可是不行呀,她的苍白的手指从神的手掌心穿过,空落落地悬在空中。
她看见神的面目上出现了一个很生动的表情——或许可以叫作委屈。
她自己站起来。
『你以后要行走江湖,要是被彦青他们认出来可不好。不过、若你喜欢,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法暂时保持你以往的样子。』
“……”
******
“玄——姨——!”稚嫩的噪音在小树林里传出很远,女童蹦蹦跳跳地在树叶的缝隙里穿行,玄兮本是在一棵梧桐树下开心地喝着茶,屁股还没坐热,听见这一声直接一口喷了出来:“这小煞星?!”彩羽一扫就没了踪影。
小姑娘一个跟斗翻到了玄兮之前坐过的地方,手搭凉棚四处看了又看,嘴里嘟哝着:“刚刚还在的啊……”她原地打了一会转,还是没能再捕捉到玄兮的气味,只好嘟起嘴巴,老大不高兴地坐下来。
不多时,从她窜过来的方向又扑过来一条人景,竟是唐晚。
“小姑奶奶哎,你快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什么玉佩?”小姑娘一梗脖子,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啊!”
唐晚急红了脸:“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你快还给我!”
小姑娘见他真急了,也有点怕,把先前掏走的玉佩握在手心,小声说:“我要是还了给你,你可要陪我一起玩啊。”
唐晚求之不得:“好,我答应你!”
小姑娘这才极不情愿地还了给他,顺势拉住他的袖子不撒手,一个劲央他留下来。
唐晚说:“我都答应你了,你不要拉拉扯扯地好不好?你说,要玩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小姑娘还是不肯撒手,攀上他的肩膀说:“你陪我去找我的玄姨好不好?我前两天刚弄出一个好东西给她看,可是她不喜欢,还说我要害她……你给我评评理嘛!”
唐晚见一旁有桌椅,说道:“好,我们坐下来说——但是你要先放开我。”
小姑娘说:“那可不行,我说了,你会不理我的。”
唐晚有些无语:“我不会不理你——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潇湘。”她说,“我的名字是潇湘,是一条小凤凰~”
唐晚惊讶地说:“你是妖?怎么一点妖气都没有的?”
潇湘说:“因为我厉害呗。我喜欢养小虫,有的小虫能吞掉我外泄的妖气,你就发现不了啦!”
唐晚问:“那你要给玄姨的‘好东西’也是小虫?”
潇湘答:“是啊,玄姨前两日跟华叔叔说,她之前去圣域玩,惹了个煞星回来,要是以后再去,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我就想,是不是因为她太好看,会被人欺负?”
唐晚没有评价她的这个想法是对是错,而是说:“那你是怎样解决的?”
潇湘说:“我就把这些年我养过的小虫都捉出来,然后放到一起,又从良叔叔那里偷了一颗万年的仙丹……又……反正杂七杂八的,我也不知道都放了什么,然后我养出来一只会变形的小虫,吃了它,就可以任意改变自己的容貌了,这样玄姨就不会被认出来啦!”
唐晚说:“你自己都不知道放了什么,怎么就那么肯定小虫的效果?”
潇湘说:“我……养虫子的时候迷迷糊糊得,好像听见仙乐一般,又好像有另一个人不停地告诉我要放什么东西……我就照他说的那般放了去喂它,最后喂养出来的一只一定是可以改变容貌的……”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最后自己的底气也不足了:“所以……试试就知道了嘛。”
一旁隐在树丛里的伊祁月转头看了一眼半空中飘着的神,后者一脸儒雅的微笑。
『彼时绿绮还在,我弹琴给她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