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繁星如水,朱亦渲撤去一众干随行的工人,独身一人去了御湖边散心。
先有桃溪镇瘟疫爆发,死伤无数,后又有北漠滋事挑起两国战时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偏偏一帮老臣据理力争,始终没有抉择出一个好办法。
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浑水猛兽,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天佑千秋基业,难道真的要毁在自己手上了么?北漠来势汹汹,天佑处于颓势之境,又如何扭转局面?
难道……他真的束手无策了么?头痛欲裂,身心俱疲,他一直强忍着这具身子。
漆黑的夜空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恍一抬头,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座宫殿,五味杂陈,这半年多以来,他再也没有踏足这里一步。
就连远远望一眼都是奢侈,他很怕,单单就这一眼就会让自己弥足深陷……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那斑驳的宫墙之外,门口把守的侍卫惶恐的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语气淡然,只见他负手而立,一袭白袍身形挺拔,仿若玉山修竹。
阿荣与其他侍卫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站起,偷偷瞄了一眼皇上,见他正欲转身离去,急声喊道,“皇上不想进去瞧瞧么?”他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挽留着皇上的脚步。
有人轻扯住他的袖子,摇头示意劝他不要为人出风头,免得惹祸上身。
朱亦渲浑身一怔,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一般,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一股难言的哀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紧不慢,“开锁吧。”
闻言,阿荣大喜,连忙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冷宫的大门。
幽深寂寥的冷宫,耳边风声呼啸而至,偌大的庭院被人收拾的井然有序,目光逡巡了一番,清冷的眸光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个穿着朴素长裙头绾木钗的女子,只见她挽起长袖坐在水井边搓洗着满盆的脏衣,她神情专注,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冷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隔着树丛,他隐在黑暗中,目光复杂的看着身子柔弱的她,不辞辛劳的浆洗着衣物,这就是她宁愿被自己误解也不愿亲口解释的代价……
半年多不见,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咣当’一声,身后传来一道铜盆落地的闷想声。
“皇,皇上?”锦云错手打翻了铜盆,整个人犹如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
还在井边浆洗衣物的荣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了,当她猛地一抬头,顿时对上了一双静幽而深邃的眼眸,只见她脸色大变。
四目相对,朱亦渲闪躲不及,只好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奴婢,奴婢先告退了。”锦云见事不对,捡起地上的铜盆,麻溜儿的离去。
残风卷起一地枯叶,荣宓拧干衣服,顺势搭在了竹竿上,看着从黑暗中缓缓走来的男子,倏地勾唇冷笑,“皇上屈尊降贵来这冷宫,可是为了亲自来瞧瞧我过得有多凄凉么?”
她说的是‘我’,而非‘臣妾’,分明是想与朱亦渲划清关系。
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善,朱亦渲苦笑,“你还在怪朕?”
说要疼爱她一辈子的是他,将她打入冷宫的也是他,她怪自己,是无口厚非。
“不敢。”她别过脸刻意不去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眸。
朱亦渲走到她面前,眸光直勾勾的看着平静如水的荣宓,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知道么?耶律靖安为了你,不惜屠城,只为了换你自由。”
为了她……屠城?荣宓猛然一震,“不可能,他不是这么残暴不仁的人!”
“你还是向着他。难怪他会为了你挥师南下,连夺我朝数城。”朱亦渲眯起的眼瞳里如野兽般的光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一愣,对入了一双深幽无底的俊眸中,慌乱的错开眼,轻笑,“你是君王,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平息战火,你大可以将我交出去。”反正她的死已经死了。
下一瞬,朱亦渲紧紧攥住她细长的手腕,脸明显难看起来,狰狞的表情像要把她吃掉,“好成全你与耶律靖安双宿双飞么?你做梦!”
“朕不会让耶律靖安得逞,你这辈子只能是朕的女人!”眼底冰寒一片。
荣宓吃痛,猛地一抬头,清冷如霜雪的眸光直直射入朱亦渲的眼中,她咬紧牙关,怒视着他,“与其被你囚禁在此,还不如杀了我!朱亦渲,我对你……恨之入骨!”她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眼里毫不掩饰流露出对他的恨意。
“恨之入骨?”朱亦渲目光一怔,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他蓦地松开她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攥起她的下颌,他的脸上的笑透着寒意,“朕倒要看看,你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苟延残喘到几时!”
她死死的咬住双唇,丝丝鲜血从她的嘴角渗出,看到他脸上讥讽的笑容,她忽然狂妄的大笑起来,任由眼角的泪水肆意流淌,“这辈子,枉我爱错了人,活该我忍受这不公的一切!朱亦渲,但愿我们以后不再相见!”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面无表情的决然离去,疾风卷起她的长裙,猎猎作响。
怅然若失愣在原地的朱亦渲,恍惚间听见了心在轰然四分五裂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一疼,眼前浮现出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
明明只是为了来见她一面,却又违心的说了伤害她的话,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后宫佳丽三千,他爱的只有一个荣宓,哪怕她背叛了自己,他还是舍不得用一个她来换得天下苍生的安定。
他,做不到。肩上的重担,无时无刻不再压制着他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首,却见李钰挑着一盏灯笼奔到他跟前,作揖行了个礼,“奴才在宫里找了您一圈,没想到皇上您来了这里……”眼角的余光逡巡了一圈,似乎并没有看见荣妃的身影,倒是皇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朱亦渲瞟了他一眼,“何事?”
“桃溪镇苏大人的奏章。”李钰掏出怀里的奏章恭恭敬敬的递给了朱亦渲。
借着灯笼的烛光,朱亦渲展开奏章云淡风轻的看了一眼,当即已经有了断言。
“朕累了,回养心殿。”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
“龙辇已备好,皇上请移步。”李钰已经为他事无巨细的备好了一切。
他回首看了一眼已经熄火的屋子,悠悠叹了一口气,看来皇上与荣妃闹了些不愉快。
原来,桃溪镇的疫情并非偶然爆发,而是有人蓄意投毒所致,能在这个节骨眼向天佑百姓投毒的人,恐怕只有北漠人了。
桃溪镇有医术高超的苏珏坐镇,相信这所谓的瘟疫很快就会平息。
倒是来势汹汹的北漠军队已经对白沙城虎视眈眈许久,下一步就是攻打这里。
天佑王朝虽然兵力雄厚,粮草充足,军队却是一盘散沙,没有强大的凝聚力。
反倒是北漠,虽然军队人数只有区区五万,却是一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队伍。
时间一天天过去,元和五年秋季,桃溪镇瘟疫被有效控制,苏珏研制的药方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在民间名声大震,深得爱戴,更有人称颂他是温之华神医再世。
桃溪镇之行后,苏珏并未回到皇宫复命,而是将龙纹佩交给了同行之人,由其他人回京复命,再将帝王之物还给皇上,而他却选择独自去了战火纷争的前线。
前线身负重伤之士兵不计其数,军医为数不多,军营的伤患更需要他的帮助,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他责无旁贷。
冬初,十一月初五,沉汐云在咸福宫诞下了一位皇子,皇七子取名为朱景祯。
诞下皇子的沉汐云以为自己熬出了头,谁料皇上并无心晋升她的位份,甚至提也未提。惹了笑话的沉汐云在其他嫔妃面前窘迫的抬不起头来。
容斓月已经重新恢复了惠妃的头衔,也接回了和安在自己身边照顾着,沉汐云生产这一日,她是一直待在咸福宫的,她一心祈祷着沉汐云生的是公主,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生的偏偏是个皇子。
原以为皇上会大肆封赏沉汐云,没想到也只是抱了七皇子,赏赐了一些珍贵补品。
沉汐云的脸都要气绿了,容斓月旁若无人的走到她床前,鄙夷的看着心情沮丧的沉汐云,偷笑道,“真可惜啊,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最后还是计划落空了……”
“你!!”沉汐云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门口方向怒吼,“滚!本宫不想看见你!”
容斓月掩帕轻笑,“本宫听太医说,七皇子是早产儿,体虚气弱,将来恐怕活不过弱冠呢!”言语间满是嘲弄的语气,她讥笑的瞄了一眼沉汐云傲然离去。
沉汐云冷汗涔涔,葱指紧紧攥住锦被,指节泛白。祯儿……不会的,不会的!
那是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将来怎么会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不信!
当她从太医那里再三确认之后,如遭电击,太医不但告诉了她七皇子气虚体弱,还告诉她,此前有过滑。胎流。产记录的她,将来不可能再有怀孕的可能了。
她哭着哀求着太医,甚至不惜抬出重金酬谢的诱惑,太医摇头,惘然拒绝。
前一刻,她还是欣喜过望,下一刻,就犹如处在千年冰冻的冰窟之中。
“娘娘,他们都是一群庸医,七皇子不可能如他们所说那般弱不禁风的!”心砚扶起泪眼婆娑的沉汐云,试图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
沉汐云抓住她的袖子,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本宫的祯儿……怎么这么命苦!”
说完,抱住心砚放声大哭起来。
“现在可不是娘娘自怨自艾的时候,难道您忘了那个还未付诸行动的计划么?”
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沉汐云顿时止住了哭声,“东西都送进去了么?”
心砚勾唇嫣然一笑,“娘娘只管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