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心微微一叹,俯身施礼,也不敢再打扰,旋即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殿门打开的刹那,冷风扑面而来,凛冽的风中还夹杂着晶莹的雪花,她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的关好了门,双手拢在长袖之中,迎着刺骨的寒风走向自己的小院。
在沈丝吟嫁到太子府的那年,月心就一直贴身伺候着,一路风霜雨雪,艰辛坎坷,她都任劳任怨的悉心辅佐,不离不弃,月心自认为自己并非良善之人,也并非心狠毒辣之人。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
入宫太久,家是什么样子,她早已记不清了,如今能不愁温饱的安然活着,对于她来说已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福气,更何况,她侍奉的主子可是当今的国母。
多年历练,月心也从最低等的丫鬟晋升为皇后娘娘的掌事宫女,即便是在后宫,其他主子见了她还得客气三分,她的聪慧稳重就是她的武器,她就是一把利刃,刀钝之时,便是她的死亡之期,这一点,她从未敢忘怀。
谨言慎行,是她时时刻刻牢记的箴言。
还记得刚入宫的时候,也是什么规矩都不懂,经常做错了事惹得嬷嬷们责罚,时间长了,她也就自然而然的学会了保护自己,在这后宫,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沉浮漂泊这些年,她几乎忘记了她还是个女子,是个需要被人疼爱呵护的女子。
彼时寂静的甬道,空无一人,漆黑的夜空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寒风袭来,月心面色有些凝重地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回头望了一眼,唯恐被人发现她的踪迹,夜色凄美,她却无心观赏继续低着头疾步走着。
两侧的宫道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将漫天飞舞的雪花衬得美不胜收。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有些事情它终将见不得光,那就让那些肮脏的全部隐藏在黑暗之中吧!在利益和良心面前,她从来都是选择了前者,因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地上下的雪已经铺满了整条宫道,月斜影清,寒冬料峭。
一座不起眼的偏僻小院门前,月心重重的叩了三声,半晌,破旧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那人一见到月心欣喜的走了出来,恭敬的作揖,“月心姑姑?……您来了,快,里面请!”
月心微微颔首,越过眼前这位低头哈腰的小太监福旺抬步走了进去,边走边询问着,“其他人呢?”眼睛时不时的往院落的深处瞟去,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福旺殷勤的端来一把长凳,又拿着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放在月心的身后,一脸嬉笑,“都在里面睡着呢。”福旺挠了挠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时间紧迫,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月心掩帕清咳了两声,这里也实在清冷了些。
左等右等也不见长春宫有人前来接应,他胆子向来小,做了亏心事又不敢阖眼睡着,直到敲门声响起,他就知道对方还是靠谱的。
月心瞟了一眼扭扭捏捏的福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把他们都叫醒,我有话要说。”垂眸间冷意闪烁,竟不知是冻得还是因为别的,因为拢在袖中的手是轻颤着的,但是她一直都在极力克制着。
“哦,奴才这就去,姑姑请稍等。”福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言辞闪烁的月心,虽然心存异想,但却看不出什么,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袖袍,抬步走向破旧不堪的小屋。一阵嘈杂声之后,两个比福旺还强壮的太监便出现在了月心的面前。
他们表情困倦,打着哈欠不情不愿,骂骂咧咧的走向庭院,定睛一看坐着的人,瞬间面露喜色的迎了上去,“您是来送我们走的吗?”
月心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踏踏沉甸甸的银票递了过去,“这是娘娘答应给你们的报酬,还有,娘娘知道你们辛苦了一夜,特意吩咐我带来了御膳。”
万仲和徐泰一看见这么多的银票,顿时高兴的心花怒放,直到看到月心掀开的食盒,二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渐渐逼近月心冷笑连连,“姑姑今夜是特意来灭口的么?”
只见月心的唇角浮现点点笑意,当着三人的面玉手夹起筷子亲自试了一遍毒,又饮了一杯佳酿,目露讥讽地看着他们,“如果这里面下了毒,试问我何以现在还安然无恙?”
万仲是这三人里头年纪最长也是最奸猾之人,眼瞅着气氛有些尴尬,他朝其他两人挤眉弄眼,连忙开腔打着圆场,“姑姑别往心里去,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去怀疑,兄弟们饿了整整一天,来来来,赶紧吃垫垫肚子,可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说完从盘子里抓了两只鸡腿递给福旺和徐泰。
的确,自从纵火之后,他们就逃之夭夭,躲进了这处偏僻的宅院,偏巧这里冷的像冰窖似的,饥寒交迫,硬是忍了几个时辰,食盒的佳肴实在太过秀色可餐,不禁让人垂涎欲滴,人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往往会失去理智。
三人也不再怀疑什么,顾不得拿起筷子,径直伸手去拿,大快朵颐的解决着自己的温饱,一旁的月心轻蹙着秀眉目露一丝不忍,最后还是别过了脸去。
没有人会明白她此刻的心声,明明难过的要命,明明心痛的要命,但是她必须得忍耐,这些年她就是这样一步步孤独的走来,见惯了人世间的冷暖,也看透了生命的世事无常,为了自己的主子,她不知道自己昧着良心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有好几次,她都想扑过去打翻那些盘子,但是她只能宛若雕塑的坐着,不安而惶恐的等待着,人就是贪欲太多,才会为了所谓的金钱听从别人的驱使。
万仲三人还没有吃完,便一个个毒发了,只见他们的嘴唇变得乌黑泛紫,嘴巴里溢出丝丝血迹,他们惊慌失措,他们目瞪口呆,但是都已经为时已晚,他们瞪大了双目,颤抖着手指着月心,怒吼,“贱人,你做了什么?”
月心面带愁容,泪水划过精致的脸庞,“饭菜被我下了毒……对不起……”
福旺捂着腹部在地上疼的翻来覆去,徐泰强撑着最后的一丝意志砸碎了盘子,捡起地上的残渣碎片,一步步艰难地走向月心,他的眼里充满了熊熊怒火,“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的脸上的笑透着寒意,手掐住月心的下颌骨关节,只要稍稍用力,月心的脖颈就会被他掐断。
月心闭着双目没有闪躲,没有恐惧,只是一小会儿,刚刚还掐着她脖子的徐泰虎躯一软瘫倒在地,口中的鲜血直往外涌,直到临死前他都恶狠狠的盯着月心。
“阿泰!”万仲悲痛欲绝的扑倒在徐泰的身边,福旺死了,阿泰也死了,他最好的兄弟都死了,现在只有他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即便是这样,他仍然不死心的看向一脸平静的月心,“你们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直到临死之前他才看穿了她的真实目的,他目光悲凉,强烈的疼痛感传遍全身。
他们为幕后之人做了攸关性命的事情,到最后落得个被灭口的凄惨下场,他不甘心啊,为了这笔报酬,他们甚至把自己的性命全都压了进去,万仲仰躺在地上,双拳紧握着,眼角淌出滚烫的热泪。
“活在这个世上,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早登极乐,也好脱离了这肮脏的尘世。”
她的眼里不再冰冷,涌上一层深深的痛。俯身捡起遗落满地的银票,看了一眼泛起鱼肚皮的天空,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再不离开或许会被人发现。
临走前,她按照皇后的吩咐,从怀中取出一枚做工精致的朱钗,装作无意的扔在地上,整了整衣衫,她疾步离开这个让她心情沉重的地方。
浓雾弥漫,初雪未化,整座紫禁城掩在皑皑白雪之中,月心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血腥的一幕幕,脚步虚浮,哆哆嗦嗦的回到了长春宫小院,爬上自己的床榻,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她紧紧咬着牙关,整颗心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天刚蒙蒙亮,沈丝吟便坐着肩舆从昭阳殿赶回了长春宫,可这偌大的长春宫却唯独不见月心的影子,她不由轻蹙起眉头,招手唤来一名眉清目秀的宫女。
“月心可回来了?”沈丝吟朱唇轻启,淡淡的语气,却似有包含一切,冷淡中透出一股华贵之气。
宫女屈膝一福,“启禀皇后娘娘,月心姑娘回来了,但是一直将自己紧锁在房里。”
沈丝吟微微一怔,束素芊芊一挥,“既然这样,等她好些了,叫她来见本宫。”
“奴婢遵旨。”宫女乖巧从容应道,低眉想了想,继续说道,“启禀娘娘,还有一件事,太后刚刚传旨过来,请娘娘务必在辰时去一趟慈宁宫。”
太后?沈丝吟微微一怔,旋即勾唇笑了起来,看来太后她老人家还是记挂着她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差人寻她,她敛容沉声道,“备轿吧!”
宫女欠身施礼,浅笑柔声道,“奴婢遵旨。”
沈丝吟临走前特意去看了闭门不出的月心,起初还以为她只是一宿没睡累得慌,现在竟然发起了高烧,月心于她而言是最重要的心腹,所以她连忙下旨传召太医。
在后宫,一般的宫女生了病患是请不起太医院的太医的,得了伤寒顶多是抓几幅草药煎了吃,挨得过去就是福大命大,挨不过去也只能听天由命。
病榻上,月心紧皱着一拢秀眉,嘴里不停的呓语着,脸色惨白如纸,好不渗人。
赶在辰时之前,沈丝吟乘坐着肩舆浩浩荡荡的抵达了金光笼罩之中的慈宁宫。
刚走进慈宁宫的宫门,便看见青苔石板上跪着一个女子纤细的背影,她一袭素净的淡紫色宫装,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三千青丝被挽成一个简单的芙蓉髻,插着一支碧玉簪子,气质出尘,尽叫人移不开眼去。
沈丝吟只是一眼便瞧出了她的身份,不禁弯唇冷笑连连,她搭着宫女的手,踩着优雅的碎步款款向那女子走去,“哟,这不是荣妃妹妹么,怎的这一大清早的就来跪着了?”她含着雍容得体的微笑,笑靥绽放着,却透出丝丝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