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昏迷了一年多?”
“是的。昨日醒来之后,太医们亦曾仔细地检查过,但都检查不出原因,只好把奴婢送到了宁王府。王爷告诉奴婢,一年多以前,奴婢在随娘娘进京的途中不慎堕马,当时便昏迷不醒。王爷还说,因为怕娘娘为奴婢日夜担忧,故而不曾告知娘娘。”早衣说。
旋眸的心里百感交集。
“奴婢虽然记不得自己是谁,亦不再记得娘娘,但奴婢愿意终生伺候娘娘,求娘娘莫要嫌弃奴婢,求娘娘收下奴婢!”早衣双膝跪地,哭,“奴婢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又怎么想得起是否还有家人?!求娘娘可怜奴婢,千万不能不要奴婢啊!”
旋眸不忍心告诉早衣,她本是个孤儿,她本无家可归。她摸索着搀扶她,说:“快些起来。早衣,我不会嫌弃你的。你是我的贴身使女,曾经和我一起长大,你离开我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早衣,不要哭!”
劝早衣不要哭,她自己反倒哭了。哭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虽然看不见他的长相,却知道他是谁。
哭泣持续很久之后,她蓦然发现,她已经不甚怨恨这个人了。甚至有一个瞬间,她很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她以为自己会一生怨恨他讨厌他。
早衣在身边了,曾经日夜相处的人在身边了,她本不应再感到孤单与无助,可是,为什么竟会减却了那样的怨恨?为什么这样的减却竟会令她感到更深更重的孤单与恐惧?
他此刻在哪里?——她是在……是在思念他么……为什么突然想对他说声对不起?
手指触摸到那柔嫩的肌肤,心里那样紧,那样疼。那是她的孩子啊……十月怀胎,辛苦分娩,确确实实,真真切切,从她身上掉下的肉。
泪水涌得更加猖狂。
“娘娘,”宫女禀报,“王爷回来了。”
旋眸猛然回头。她看不见他,心里却涌动着复杂的波涛。她以为自己会说些什么,一些不同的什么,可是,当茶昶真的站立在她的身边的时候,她说出的话竟是:“当初你怎么能让早衣独自骑一匹烈马呢?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驾驭得住?你是不是存心的?”
茶昶叹气,叹得很重:“旋眸,你对我的误会实在太深了。我若有错,亦只能是错在思虑不周。可是,谁又想得到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好了,你不要为自己辩解了!你的心本就是狠的,对谁都狠,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
茶昶突然说:“你是不是怨我没有为我们的孩子举办满月酒?”
旋眸住了口。
“我亦是没有办法啊!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不可大肆张扬!
我发誓,日后我定会好好补偿孩子!”
旋眸却蓦然说:“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无法补偿。”
她所指的,并不是满月酒一人一生只有一次。
“你若担心我会影响你的前途,却为什么还要死死地抓住我不放过我?我究竟是怎样得罪了你,竟使你把我当成一件物事一般,从西沃偷偷塞进皇宫,然后再从皇宫偷偷塞进这个小院?”
“旋眸,其中的原因,你自清楚,又何必问。”
旋眸满面的哀伤,似有郁结纠缠在心头,怎么挥都挥不去。她的眼眶里泪意在泛滥,嘴里却依然是那样强硬:“我不清楚!我生于偏远之地,长在偏远之地不说,我还天生残疾!我怎么有能力猜到你宁王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可我对你是真心的啊!”
“真心?你若是真心对我,怎么会强迫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你若是真的疼惜我,怎么会拿我全家的性命来威迫我?你若是真的看重我们母子,又怎么会将我们母子藏掖在外?难道孩子是私生的,见不得光的吗?难道我就是这样的命运,我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命运?”
“旋眸……”
“住口!你有资格叫我吗?”
茶昶没有资格,但孩子或许有资格。孩子被他们吓着了。那嘹亮的啼哭声,令他们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茶昶急急地奔到摇篮边了。而旋眸,却在中途被绊倒在地。她踉踉跄跄地站稳了的时候,茶昶已经抱着孩子在哄着了。
她蓦地愣怔了。这样的愣怔,非常地严重。
茶昶叹气,深沉地叹气。
她听到他的叹气,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孩子已停止了啼哭,茶昶的味道近在咫尺,她在心悸。
京城上空,如今正流传着一件事。是好事,百姓们如此认为,百官们如此认为,皇室亦如此认为。只有茶昶和泠玖炎,或许还有宇霓除外。
挑选宁王妃是一件大事。挑定宁王妃,给全民一个大喜。
现任户部尚书司寇大人的独生女儿雾霈,刚到及笈之年,生得清纯可爱。
皇帝喜的、虑的是,一则亲上加亲;二则,茶昶虽已掌握了兵权,但治理国家不能单靠武力,还要多多思虑民生之计。
日子已经定了,是茶昶二十一周岁的当日。
那样平和的日子,天气那样好,日头那样好,而茶昶却带着歉疚与无奈走进这所安静的院落。
旋眸斜卧在躺椅上假寐。他走过去,蹲下来,安静地凝视着她的容颜。她的身体与她刚进皇宫的时候相比,显得有些丰腴了,但仍然是那样的美,美得震撼他的心,甚至窒息着他的心脏。
他伸出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摩着她的颊线。一遍遍,从上往下,从下再往上。一如凝脂的细嫩肌肤,恍若天女的美丽容颜,眉宇间却蕴着时浓时淡的惆怅甚至怨恨,让他的心一下下地紧痛。
他缓缓欺身上前,手臂抄入她的身下,将她抱入怀中。修长的手掌缓缓地抚摩着她的脊背,似欲安抚她醒来时下意识的挣扎。
口中低低地说:“我爱你……旋眸,我爱你呃……旋眸,此生今世,我茶昶只爱你一个,只宠你一个……不,旋眸,是永生永世呃,永生永世,我茶昶只爱你泠旋眸一个……”
旋眸的挣扎,就在茶昶近乎喃喃的倾诉当中,慢慢减弱,继而停止。
她脸上有些愣怔,心里却有些怅惘与迷茫。
他的味道充溢着她的鼻翼。她忽然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想要吸吮更多?为什么不再排斥?鼻翼轻轻翘动,丝丝地、切切地、悄悄地,将他的味道吸进去,深深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嘴巴动了动,似要吐出什么不同于以往那样抗拒的言辞,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孩子突然轻轻低低地哭泣了起来。宫女抱起来摇着,他反而放声大哭。茶昶急忙轻放下旋眸,转身走过去抱过孩子,牢牢抱在自己的胸前。孩子突然就不哭了,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茶昶看向愣愣地坐在躺椅上的旋眸。他不能告诉她,他将要迎娶别的女人做他的正室妻子;他不能告诉她,宁王妃这个称呼将会安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他也不能告诉她,他是不会碰那个女人的,除了她泠旋眸,他不会去碰任何别的女人,他的骨肉只能由她泠旋眸诞育。
只是,究竟要到何时,他才能够得到她的心,她才能够不再恨他,不再怨他,不再试图推开他的怀抱,不再试图逃开他?
孩子突然再次哭了起来,声音细细的软软的,更像是在撒娇,在索求更多的关注与疼爱。茶昶抱着他走到旋眸身边,将他放在她的怀里。
他说:“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你……”
他没有说完。旋眸怔怔的样子令他无比心疼。他抱住她的脑袋,将唇用力地印在她的额间。然后,他转身离开。
旋眸的心突然有些空。茶昶的脚步声每减淡一分,她的心便空了一分。她突然很想站起身去追他,或者去问他,要去做什么,要去多久。
然而,她只是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安静地坐在躺椅上,长久地愣怔着。
仿佛,刚刚离去的那个人关乎着她的性命与安危,关乎着她的这一生。
迷茫再次袭上来。她将自己的脸贴近孩子的脸。在这所小院里,她承受着孤单与沉伤,承受着曾经被她刻在心底的恨意的碎裂与消散。
“茶……”低低的一声呼唤,艰涩出口,却竟未能生成。
宁王爷大婚前的这些日子比较紧迫,宇霓公主不敢私自出宫。
小院里,孩子的啼哭,旋眸的叹息。
泠玖炎不在京城。西沃才是他的生意根本。
日子过得很快,明日便是大婚之日。
迎亲的队伍很长。
宁王爷的仪仗为每一个经过的地方都带来了欢喜与热闹,除了那所小院。
茶昶不能下令仪仗转道。他只能祈求上苍让小院,尤其是让旋眸久久地酣睡。但是,同时他又非常地清楚,他亲自为旋眸定下的药量,不足以使她昏迷一整天。迷药本可以下得再多一点,可他怕会伤害旋眸的身体。
他希望仪仗赶快驶过,希望旋眸苏醒之后听到的,只有孩子的啼哭声。可是,迎亲的仪仗从宁王府出发到迎了新娘回来,必须经过小院后方两次。
他身在宁王府,想象着迎亲的仪仗对小院可能造成的冲击,想象得自己焦虑不安。
他还没有换上喜服。那喜服摆在那里,他看着刺眼,于是走出去,走在庭院中。但是,宁王府到处都是喜庆的彩绸与锦缎,大红喜字看得他直想逃婚。
王府的总管太监跑来说,朝中前来的文武官员都到得差不多了。
茶昶不得不去打声招呼。他不得不换上喜服。
早衣曾经昏迷一年多。这在从前是坏事,但如今却成了幸事。宁王爷的心腹护卫没有对她下迷药。
茶昶说过,要使早衣明白,对她的主子下迷药,纯粹是出于保护之心。她点头说明白,但在望着仍在熟睡当中的主子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这个小院里,除了旋眸和她的非常幼小的孩子之外,都是知情之人。
小院的后方,锣鼓重重地敲着。
突然,孩子嘹亮地哭了起来。
突然,依旧处在昏迷之中的旋眸叹了口气。
早衣惊慌地望着。望了很久之后,她想,是幻觉吧。
深夜,旋眸迎着冷风,凝伫在窗前。
茶昶以前并不是夜夜宿于此处,只是今夜……她不明白,为什么独独今夜,她会希望闻到他的味道,听到他的脚步声。
早衣在身后轻声说:“娘娘,夜已深了,您请安歇吧。”
旋眸似乎没有听到,只是那样安静地伫立着,仿佛想要就此化做雕塑。
许久之后,早衣说:“娘娘,王爷今夜不会过来了,您还是先请安歇吧。”
旋眸的心就那样狠狠地刺痛着。是啊,他不会过来了。他说过他会离开一段时间,那么,究竟是多久呢?——是不是因为以往她对他所说的话太过癫狂,是不是因为她以前对他太过恶劣,是不是因为她从来都不曾对他温言细语过,是不是因为他一直都以为她依然非常憎恨他非常讨厌他……所以,他不会过来了?
“娘娘,夜已深了,您请安歇吧。”早衣已经跪在地上了,其他的宫女也跪在了地上。
旋眸低低叹口气,回身走向床榻。拥被坐在床上,心思那样惆怅。
躺下来,将脸侧转,让鼻翼靠近软枕,细细地呼吸着上面残留的味道,泪水忽然就涌出来……茶昶的新房。并不期待的新房。
他被搀扶着进了新房的时候,已经酩酊大醉。太监们把他搀扶到新床上,迅速地退出。总管太监挥手,撤去了这新房里的喜娘和宫女。
新房布置得富丽堂皇,喜庆之极。但是,房里的气氛却古怪得很。
新娘端坐在新床上。而那新郎,却一动不动地成大字形状躺着。
红盖头还没有掀。合卺酒还没有喝。红烛的泪水一滴滴都很大,落得很猖狂。
茶昶似乎醉得不省人事。可是,那小小的新娘却轻声说:“昶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茶昶没有一丝动静。
“我知道昶哥哥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可是,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吗?昶哥哥既然可以喜欢一个盲女,却为什么要对雾霈如此冷淡呢?
雾霈听说那个盲女生得绝世美丽,可是昶哥哥还不曾仔细地看过雾霈,怎么知道雾霈的美貌比不上她?既然那个盲女都已经不在昶哥哥的身边了,昶哥哥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雾霈呢?……”
茶昶的身体依旧没有动弹。但是,他的心在动。
“昶哥哥,不论怎么样,雾霈都已经是圣上册封的宁王妃了,雾霈一定会做好昶哥哥的妻子!雾霈相信,总有一天,昶哥哥一定会喜欢雾霈的,真正的喜欢!……”
茶昶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某日。那时候,他还很小。却直至今日,都还清楚地记得,舅舅的小女儿灿烂绽笑的模样。那个小女孩,牙齿尚未长全,但那笑容却令他非常地喜欢。那并不是唯一的一面,亦并不是对她唯一的印象。
他时常出入司寇尚书府,他时常都能够看到司寇雾霈,但是,他却很少仔细地打量过她。他总是很匆忙地和她打着招呼,然后速速地赶去司寇尚书的书房。他其实并不甚清楚,她到底已经出落成什么模样了,亦不知道,当年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女孩,什么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令他不禁心疼的坚强。
他不是不想知道,可却不敢去挑那红盖头。尽管,实际上,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昶哥哥,雾霈一定会等,一定!”
这是誓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