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明朗的日子,艳阳高照。
旋眸虽然看不见灿烂的太阳,却能感觉得到照射在身上的阳光。
这阳光并不毒辣。旋眸感觉到的,是强烈的温暖。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是,在回想和思念另外一种温暖的感觉的时候,她却怔住了。甚至有一刻,她感到了恐惧。曾经赖以生存的温暖,却竟会在如今令她感到了恐惧。
房间里的啼哭声很嘹亮,但那不是她的哭泣。她只能无声地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或许只是因为恐惧吧。
“娘娘,是不是身体不适?”早衣轻声问。
她记不得从前的一切,对曾经和泠家大小姐一起度过的那十几年的岁月毫无印象。旋眸在她的心目中,只是宁王爷的宠妾。但她能够体谅这位见不得光的娘娘。
在这所小小的院落里,阳光再怎么灿烂,亦不过照了寸地。
她在旋眸轻轻地挥手,轻轻地摇头之后,说:“娘娘如果准许,奴婢可陪伴娘娘出去走走。”
旋眸似是没有听到。但在片刻之后,她蓦地心动。她只是主观认为,茶昶一定是下了严命禁锢她的手足的,却不曾尝试走出这小院。她心动之后又想,如果茶昶确实下过严命,早衣是不敢这样说的。
“你去稍做准备,咱们这就出去走走。”泪水慢慢地流到尽头之后,旋眸说。
街市上,似乎人流如川,车行如龙。
旋眸听到鼎沸的人声,感觉到这街市上无比的热闹。
这一日,对平民百姓们来说不过是普通的一日,但对她来说,却是非比寻常的一日。这是第二次,平生里的第二次。
平民百姓,如若没有犯法,谁都可以自由而随意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不是平民百姓。她曾经万分期望自己是一个平民百姓。可是,自古以来,平民百姓之中,或许有人曾被有权有势之人甚至纨绔子弟藏匿起来视做小妾,却没有一个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囚禁在一个大宅子里,长达一十六载。但是,这一次,这平生里的第二次,便是真正地得到了自由吗?
茶昶派来护卫小院的心腹们,如今步步紧随。她只能听见别人的欢声笑语,只能在数人的团团包围之中,感受着难得的“自由”。
可是,在如此感受的同时,心里却似乎无比的悲伤。双耳一直竖起,鼻翼一直挺翘,心里暗暗祈愿,也许就在下一刻,某一个方向便会传来一声:旋眸,上轿,回去。哪怕声音冰冷无温。
踉跄低首,轻咬下唇。
前方数匹骏马从她身侧驰过。
不知是谁人的骏马,在这人流如潮的街市上,竟是如此的肆无忌惮。如若不是身后的护卫及时护住了她,她是逃脱不了被马蹄践踏的命运的。
她是逃掉了,可有人没有逃掉。那些没有身手敏捷的护卫保护的人们被马蹄踢倒了,一处处摊位被踢翻了,一声声叫骂被迫藏在肚腹之内。
这些骏马不是第一次如此肆虐。常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些骏马的主人是惹不得的。
那惹不得的人在从旋眸身侧奔驰过去片刻后,竟又转回来了。匹匹骏马将旋眸一行人团团围住。护卫们急忙把旋眸护在中央。
那骑在马上、高高在上的人,手里握着一支粗硬的马鞭。眼睛睥睨着,却又透露出强烈的贪婪与无知。他是头儿。后面几匹马上的人都是他的随从,或者说是帮凶。
茶昶的心腹护卫都认得这个主儿。虽然都尽心尽力地护着旋眸,但此时此刻,他们不敢不行礼参拜:“奴才们参见谦王爷!”
那谦亲王不理会任何人。他的眼睛里都是看不见任何人的旋眸。
旋眸身边的护卫只有两人。但是,谦亲王的随从人数不仅数倍于他们,那几匹马更是相当的凶悍。
一则,两名护卫即使使尽浑身解数,都未必胜得过对手;二则,这两名护卫虽是宁王爷的心腹,但在皇室中人面前,身份却是低微得很;三则,他们是宁王爷的人,不能仗着宁王爷的权势欺负皇室宗亲,不能促使宁王爷和谦亲王之间产生嫌隙。
所以,早衣被乱马践踏在蹄下,而旋眸则被劫持了。
护卫们急速奔去宁王府,向茶昶报告。他们跪在主子的面前请罪。
茶昶的脸色阴沉。
护卫们拔出随身携带的宝剑,就要自刎谢罪。可是,他们的主子却用两根手指迅疾地弹下了他们的宝剑。
“你们的命都是本王的,在本王下令赐死你们之前,你们都得生龙活虎地活着!”茶昶的眼神冷冽得一如两把冰刃。
两名保护不力的护卫重重地叩头:“谢王爷不杀之恩!”
“死罪已免,但活罪难饶。现在,你们跟本王去谦王府要人。”
茶昶骑马迅疾到达谦王府的时候,那大门是敞开着的;而且,亦早已有人站在门口等着做引路人了。那人领着他,直奔王府后院。
谦亲王早已在等着他了;而且,等他的人还不止一个。这个人的出现,他意想不到,所以吃惊了。他不是不知道大皇子和四皇子的关系很好,可却不曾想过,他们的关系竟然已经好到要联手对付他了。
“七弟,你今日可不够神速啊!”四皇子阴阳怪气地说,“想当初你在夺我军功的时候,是那么地迫不及待,连我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便带着一支精锐之师杀进江南了,可今日是怎么了?是舒服日子过久了,未免惰性大生?还是被这个瞎女人折腾得四肢无力了?”
“住嘴!”
“哟,生气了?”四皇子冷笑,“可以!如果那瞎女人的命一文不值,你尽管生气!”
茶昶怒火上升,却无从发泄。
谦亲王阴笑着开了口:“好了,四弟,以后有你报仇的机会,现在该进入正题了。七弟啊,大哥今日请你前来,首先呢,是很想知道,瞎眼女人泠旋眸在你心里,到底占了多重的位置。”
茶昶硬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说:“既然大哥有这个兴趣,小弟不妨挑明了说。旋眸是我最爱的女人,我这一生最大的希望,便是和她永远在一起,一家人过安定的生活!为了她安然无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有人胆敢伤她分毫,我会尽一切所能,要此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这样够清楚吗,大哥?”
“你这话可是真心话?”
“大哥如若怀疑,又何必开问!”
“好!既然七弟如此看重瞎眼女人——”
“她有名字!”茶昶沉声说。
谦亲王很怪地笑:“我当七弟并不在意她的眼盲呢,原来……既然七弟要求,称呼她的名字亦未尝不可。旋眸,是吧?”
“泠旋眸!”
“可以,泠旋眸!——哎,七弟,听说这泠旋眸是西沃巨贾泠玖炎的独生女儿,是吧?我就奇怪了,这泠玖炎在西沃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干吗非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人家当见不得光的小妾?呃,当然了,七弟不必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不知七弟是否知道,这泠玖炎——”
“够了吧,大哥?”四皇子已经很不耐烦了,“跟他瞎扯什么?言归正传吧!”
“四弟都急了?好!好!”谦亲王甩甩袍袖,“我伺机把泠旋眸劫来,其实是想跟七弟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谦亲王却突然沉默了。
“大哥既然费尽心机地寻找旋眸的下落,又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劫了人来,却为什么不快些把真正目的说出来?”茶昶说。
“我当然很想快些说出来,不过这桩交易很大,真的很大,大哥我是怕会伤害到七弟的心脏。毕竟,我们是亲兄弟啊!”
茶昶冷笑:“大哥还是快说吧。”
“那大哥我就不卖关子了!七弟,我们的交易很简单,你可以带走泠旋眸,而且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人打她的主意,但是,”谦亲王的脸色猛地一变,“你必须放弃太子之位!”
茶昶的心脏还受得了。他在来此之前已经分析过了,谦亲王劫了泠旋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劫色,二是威迫他。他知道有太多的皇子觊觎太子之位,亦知道很多人已经在暗地里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是,他不知道,谦亲王和四皇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酒囊饭袋。就算他一时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冷笑,说:“大哥此言差矣!册立谁为太子,必须顺应天命与人意,那是父皇要下的决定,小弟怎能左右?!”
“不,如若你无意做太子,父皇是不会勉强你的!”
“难道大哥不知道,自古便有很多皇帝其实并不想登基继位?做不做太子,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这么说,你不答应?”
“大哥的这个条件太荒谬,恕小弟难以从命!”
“荒谬?你是说,把泠旋眸的项上人头和太子之位相提并论,是荒谬之举?”
“如果大哥有意曲解小弟的意思,小弟也无话可说!不过,小弟奉劝大哥一句,如果大哥执意不肯释放旋眸,可别怪小弟告到父皇那儿去!”
“你敢吗?”
“小弟不知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茶昶说这话的时候,心很虚。
“既然七弟不知,大哥不妨提醒一下。七弟可还记得,泠旋眸的容颜是如何暴露在你的眼睛里的?不,这样说,太不够干脆了,我这样问吧,七弟,你是在哪里见到泠旋眸的画像的?”
这一刻,茶昶的心脏,是真正地被伤到了。
“七弟还没想起来吗?那大哥再提醒提醒,七弟记不记得,在你私自出宫,赶去边陲西沃之前,父皇曾经下令在全国诏选秀女?好像,后来被选中的秀女画像,都是直接送入御书房的吧?——七弟,大哥说了很多了,你想起来了吗?”
茶昶还没有找到说话的勇气。
四皇子在一旁笑:“哎哟大哥,你可把咱们的七弟吓着了!瞧那脸,没个正色儿!”
但是,谦亲王的话还没有完:“我派出去的探子回来告诉我,那个宇霓丫头不仅没有按照父皇的意思,结果掉泠旋眸腹中的胎儿,还买通太医为泠旋眸安胎。这丫头可是胆大得很哪!也难怪,谁让父皇那么疼爱她。不过,也是七弟你人缘好魅力大啊,竟使宇霓丢掉了刁蛮与任性,甚至胆敢违逆圣意。七弟不敢让泠旋眸住进宁王府,甚至使得她们母子只能活在阴暗的角落,怕的是什么,你以为真的无人知晓吗?”
四皇子的笑很阴很冰:“他把我们都想成是酒囊饭袋,我们一生碌碌无为,才是最为相称的写照。他怎么会想得到,恰恰就是我们这样的酒囊饭袋,加速了他的灭亡!大哥何需与他废话?他不是不答应吗?那好,咱们便将真相禀报于父皇,让父皇来决定他的命运!”
谦亲王却看着茶昶:“七弟敢和真相打赌,真的够大胆!”
“大哥的胆子更大,竟敢在父皇的身边安插眼线!”深呼吸也好,紧攥拳头也好,总归,茶昶已经可以说话了。
可谦亲王却冷笑:“我的胆子到底有多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整个皇宫里到处都有我的眼线,遑论父皇身边。既然都说到这里了,我还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妨现在便告诉你。茶昶,你很傲慢,对我谦亲王也很无礼,但你可曾想过,你或许根本就没有和我对立的资格?”
“大哥说话,为什么总是拐弯抹角?”
“不是我喜欢拐弯抹角,实在是因为这件事真的很大。茶昶,你竖耳听清了,你和我并不是一母所生!”
茶昶冷笑:“大哥即使想要撇清陷害亲生兄弟的嫌疑,亦不至于降低自己的身价吧?!”
“你误会了,不是母后所生嫡系皇子的人,是你!”
茶昶仍旧冷笑:“你以为你的诬陷有用吗?”
“你既然不愿意相信,不妨去逼问当年在母后寝宫里当值的老太监和白头宫娥。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母后已经身染重病,再愚笨的人都想得到,你不可能是皇后的儿子!父皇把你交给母后,无非是想让你有一个好的出身,亦因此封了所有知情人的嘴,毁掉了有关的记录。
你可知道冷宫里一直都住有人?”
茶昶的冷笑有些僵硬。
“冷宫里住着一个名叫洛姬的女人,她才是你的生母!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要告诉你,她在二十多年前便被父皇永久打入冷宫。你可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茶昶的脸色越来越僵硬。
“原因并不复杂,她给父皇戴绿帽子!”
“你说谎!你大胆!”茶昶的声音很低沉,但却渗着恐慌。
“我是够大胆,但却没有说谎!她在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子之后,竟还日日念叨着从前的情人。她对父皇不忠,是犯了欺君之罪!她只是被打入冷宫,已经是父皇很大的仁慈了!要不是因为疼爱你,想让你顺利地成长,父皇怎么可能容忍至今,怎么可能不狠狠制裁那个男人!
我还可以告诉你,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很巧,真是太巧了,你绝对想不到会是他!其实,他就是,泠,玖,炎!”
茶昶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头晕,但却强忍着,怒斥:“谦亲王,你这是污蔑!你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
“你不用如此激动!泠玖炎只是你生母的情人而已,你和泠旋眸本无血缘牵连。我险些忘记告诉你,泠玖炎原本并不知道洛姬入了宫,不过现在知道了。因为,他第一次入宫的时候,就是宇霓那个傻丫头邀请他来京的那一次,是我的眼线把他领到冷宫的。怎么样,宁王爷,你可要想清楚了,本王既然能够知晓别人无法知晓的事情,自然亦有能力把你玩得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那四皇子还在帮腔:“想跟大哥斗,你还嫩得很!你这个贱种!贱种!”
茶昶强忍不住,一阵踉跄。
谦亲王蓦地叹口气:“当初我想向七弟讨了泠旋眸的时候,要不是你对我那么言辞激烈、不留情面,我亦不会下定决心对付你。唉,真是红颜祸水啊!”
茶昶不禁伸手捂住了胸口。难道这竟是真的吗?难道他的身世竟是如此不堪吗?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真相吗?难道真相,原来竟是如此地致命吗?——表面看来放荡无能的人,原来竟是城府无比深重的人!他自恃在当朝皇子之中最富才干,最有大贵之相,可如今看来,最为无能、无知、无为的人,原来竟是他自己……“好……好……只要你把旋眸还我,我……我愿意……愿意放弃太子之位!”茶昶可以这样说。只要能够救出旋眸,他什么话都可以说。
笑,达到目的之后满足的笑,报复仇敌之后得意的笑。他们所要得到的,并不是茶昶的一句承诺。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在阴谋夺取这个天下最为强大的权力的时候,任何承诺都是不足信的。他们要茶昶明白,在他的身后到底存在着多少个隐患。他要争夺皇位,便必须事先预备好无数条性命,或者像猫儿那样,具有九条命。
谦亲王和四皇子的笑很一致,很像。
“旋眸在哪里?”茶昶忍着,强忍着。
谦亲王的身后是一道屏蔽墙壁。他没有看那墙壁,只是拍了拍手。
旋眸被谦亲王的心腹家奴从墙壁之后扯到了茶昶的面前。
她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在被强硬的手臂抓住的时候,嘴巴被布塞着;嗅到茶昶的味道,听到茶昶的声音的时候,她想喊他呼唤他,却是不能说话。但如今,布已经被拔出来了,她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茶昶抱起旋眸,抱出谦王府,抱到自己的骏马上,解下身上的披风,把她裹在披风里,放在自己的胸前。这一次,他没有绑住她,但她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一路上,谁也没有出声。
小院里很静。孩子熟睡着。
茶昶把旋眸放在床上,坐在床沿。他有很多的话想说,可却无话可说。他想把心中的决定告诉她,却怕她经受不住。他心疼自己心爱的女子,期待永远都能够如今日此时此刻一般,坐在她的床沿,凝视她。
他希望她的大眼睛能够晶莹闪亮,能够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拥有看见光明的幸运。他把她初一抱进寝宫的时候,便请太医诊断过了。可是,她的眼睛却好似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一般,似是天帝执意为之,似是凡人永远都无法改变的命运。
“旋眸……”呼唤的同时,泪水缓慢地流落。
旋眸很想告诉茶昶,她再也不会怨恨他,再也不会拿话刺伤他。在嘴巴被塞住的时候,她挣扎过,死命地挣扎过,同时期望他尽快地来到解救她。当听到那让谁都无法不感到震惊的真相的时候,当听到他正被自己虽然同为一父所出却竟是死敌的兄弟恶意中伤的时候,当终于知道他为了自己竟敢犯下欺君大罪的时候,当听到他的声音变得颤抖的时候,当感觉到他的心正遭受着深重的痛苦折磨的时候,她不由得停止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