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揪似地痛。她想奔过去,奔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承受。可是,她的手足都被绑缚住了。她的肩头,还有一只手在强劲有力地按着。
到了如今这样的时刻,她是多么想亲口告诉他,她曾经对他那样误解,故意忽略他的心意,真的是太不应该,真的是太过无情。她最想告诉他的是,她心疼他,真的心疼他,不管他曾经多么霸道地强迫她、威胁她,她都心疼他。
她知道,他强迫她,他威胁她,其实都是因为他在意她,他爱她,他想留住她,他要珍惜她。她知道了,终于知道了,在经受痛苦与心疼的时候知道了。
她本来早就应该知道,本来可以和他在一起过着快乐安详的日子,本来……本来……那么,现在还来得及吗?为什么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却全都涌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为什么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她却有泪流不出来?为什么他就在身边,她却感觉到了永诀的恐惧?
“你睡吧!”茶昶蓦然说。
他轻轻拂去了她的手,在她起身想要拉住他的时候,点了她的睡穴。他看着她软软地倒在床上,看着她的眼角流淌出晶莹的泪珠。
他走到摇篮边,看见摇篮里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孩子,正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这一双大眼睛和母亲的一样漂亮。但是,孩子比母亲幸运。
他的孩子静静地望着他。这孩子不哭亦不闹,自出生至今,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安静。他的心,蓦地很疼。可是再疼,他亦同样点了他的睡穴。
他的心爱女人和亲生骨肉都已经熟睡了。这小院里呈现着无比的安静。
他走出房间,走到院落里。他仰着头,望着那天空。天空中白雾缭绕。白雾很薄,但却似乎隐藏着可怕的玄机。
他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于是他把肺腑里久久酝酿的一声嘶吼,释放了出来。
这一声嘶吼,吓得他的心腹护卫不禁后退数步。
这一声嘶吼,刺入了天际,刺得原本自由游走的空气与轻轻地缭绕着的白雾,都不禁变了形状。
旋眸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在行驶中的马车里了。
马车里还有一个宫女,怀里抱着她的孩子。茶昶早已解开了她和孩子的睡穴,却在此之前亲自喂他们喝下了迷药。
旋眸掀开车帘,感觉到呼呼的风,嗅到清新的空气。但是,她的心却是疼的,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虽然猜得到茶昶为什么要这么做,亦知道他在必须秘密送走她们母子的时候,是怎样的心酸与不舍,却又忍不住无声地责备他。
马儿奔得好急,风刮过面庞的时候好劲。
她只问了宫女一句:“早衣,安葬了吗?”
“回娘娘,王爷有令,厚葬早衣。”
“那就好……”旋眸说。
马车两侧还有数名骑士,都是茶昶的心腹护卫。旋眸知道,却不知他们要去向何方。
她想,会有可能去西沃吗?西沃,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她的生身母亲日日夜夜诵经念佛的地方,她耻辱、愤恨滋生的地方……她曾经想过,决定过,再也不回去了,即使心中有对母亲的万分不舍,也不回去了。
旋眸把孩子接过来,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们的路程很遥远,但却很顺利。他们到达江南小城扬州的时候,天色正是灰暗时分。守城将军孟义修早已接到了宁王爷的飞鸽传书,已在城门外候着了。
马车到了城门一侧,旋眸抱着孩子下了马车,上了一顶青衣小轿。
小轿轻巧,被速速抬进了扬州城。
这扬州城曾经是叛军侵占过的地方之一,所以,七皇子的大军亦曾为夺回本来便属于皇家的土地而来过这儿。而这位守城将军孟义修,便是当时加入七皇子的平叛大军之中的一位扬州城的英勇战将。
旋眸入住的地方便是这位守城孟将军的府邸后院。
旋眸秘密住进守城将军孟义修的府邸后院这件事,在这扬州城里只有孟将军和几名随从知晓。孟将军早已下令将后院与前院之间的通道封死了,对外则称这后院年久失修,早已住不得人了。
后院布置很简朴,不过却是相当洁净。孟将军命心腹随从在外新买了些侍婢,送进了后院。后院里的一应开销,倒是不用孟将军操心。
宁王爷命护卫带着的金银珠宝,足够这小小后院几年花销的了。
旋眸这边一安定,孟将军便把飞鸽放了出去。这只飞鸽能否顺利地传书,相当重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严重地影响到宁王爷的前途大业。
旋眸住下了,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抚养小小的孩儿之上。
她虽然只能嗅到孩子浓浓的奶香,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模样长相,不知道他是何等的可爱聪慧,但是,她在怀抱着他、亲吻着他的时候,可以想象:想象着他,想象着他的父王,噙着泪水想象。
外面风云突变,世事皆难预料。但是,守城将军的后院里,始终保持着平静。
然而,平静总是会有被打破的时候。世上没有捅不破的纸,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扬州城的平民百姓们或许都还没有得到消息,但却已经有人带着一群家奴来撞这后院的门了。
旋眸自然是不知道,外面不停撞击大门的到底是哪些人,却把那一句句的“狐狸精”“骚货”等不堪入耳的叫骂听进耳中了,听得心里发毛。
护卫们留下两名贴身保护旋眸,其余的都奔到了大门后。他们听得出门外边并不是得知消息来此捉拿旋眸的强人,亦认为只要晓以利害,门外或许是认错了门的人们便会停止难听的叫骂声,便会撤去叫嚣。然而,当他们打开了大门,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制止的时候,门外的人群竟如洪水猛兽一般,狂狂地冲了进来,冲得他们措手不及甚至踉跄不已。他们急忙飞身来到旋眸的卧房门前,挡住了那一大群的蛮人。
“快快站住!你们可知这里是谁人的住处,竟敢如此放肆?还不快快放下手中的利器退出去!”
那为首的妇人双手掐腰横骂:“滚开!叫那不要脸的狐狸精给老娘滚出来!”
“放肆!”
一名护卫的身手相当敏捷。那妇人叫骂的嘴脸尚在,他已经把一个响亮的巴掌赏给了她,并且已经回身到了护卫行列当中,亦已经接收到了他的首领斥责他太过冲动的眼神。
这一巴掌扇得那妇人踉跄数步,却把事情搅得更糟。
“好哇,狗娘养的,竟敢跟老娘动粗!”妇人模样凶狠,对身边的群人高声说,“你们还等什么?给我上!”
那一群人蜂拥而上。
但是,这些宁王爷的护卫们武功十分了得,亦曾跟随平叛大将军上过战场。这一群乌合之众,如何做得他们的对手。不过片刻的工夫,利器已经散了一地,人群亦都成了倒卧的了。只有那妇人面色青黑地站在原地发愣。
护卫首领一支长剑刷地指向妇人,厉声说:“何处来的泼妇,竟来此处撒野?”
那妇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奴,奴家是孟,孟将军府上的,不知这里是诸位大,大人的安身之处,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手,手下留情!”
“信口雌黄!孟将军府上的怎会是你等这般可憎面目!快招,到底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护卫首领亦知道,这群人显然是乌合之众,今日也不过是瞎搅一番,不可能是有组织的刺杀。但是,为防万一,还是要问个清楚。
“奴家确是孟义修将军的结发夫人,但求大人看在我家老爷的份儿上,饶过奴家!”那妇人倒是把话说顺溜了。
护卫首领本不想多扰是非:“既是孟将军的府上,责任亦应由孟将军来承担,我等自会找孟将军。你们走吧!”
“谢大人!谢大人!”那妇人匆匆地一离开,那些还在地上叫疼喊痛的人们亦都急急地爬起跑了。
护卫们急忙闪身入室,低头请罪:“奴才们护驾不力,竟致外人惊扰了娘娘,请娘娘降罪!”
旋眸轻轻地拍着哄着早已被吓哭的孩子:“没有什么罪不罪的。你们一路保得我们娘俩平安无事,已经是莫大的功绩了。”
“奴才们多谢娘娘的仁慈!”
护卫首领还有话:“娘娘,虽是今日之事有惊无险,但此处已经暴露,是万万住不得的了。我们必须另觅藏身之处。”
“我们娘俩的命早已交付你们手上了,你们便自行决定吧。你们辛苦了!”旋眸说。
护卫们齐齐跪地:“奴才们都是自小便跟随宁王爷的,亦都是宁王爷精心栽培出来的心腹。宁王爷对奴才们可说是有再造之恩,奴才们自当誓死效忠宁王爷!请娘娘放心,奴才们即便是拼却了身家性命,亦会保得娘娘和小王爷安然无恙!”
旋眸再次想起了远方的人。他独自在京城进行着宏图大业,该是怎样的艰辛啊。
孟义修将军慌张地奔到后院里,跪在旋眸的卧房门前请罪:“贱内无知大胆,都是末将管教不严,求娘娘责罚!”
“我和孩子都没事,将军不必自责。”旋眸在房里说。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末将回去,必将重重责罚贱内!”话是这样说的,但是胆子未必是够的。
在这扬州城里,有一件事情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孟义修将军一生光明磊落、建功无数,但却是一个惧内的主儿。他那夫人不仅凶悍,更是易妒得很,一有点风吹草动,便大张旗鼓地横肆伤人,直逼得堂堂一个守城将军入夜便须返家。
孟将军为迎接宁王爷的妻儿,而整夜守在城门外,亦必须事先编造谎言,说是接到紧急要务、最近叛军残部似有蠢动、今夜轮到他值夜云云。他要是不封死后院与前院的通道,那善妒的夫人或许不会陡生疑窦。
那夫人即使有脑可用,亦没有心情去想,惧内已久的孟将军即使有心偷食,亦不会将人藏掖在自家后院。不三思而行,险些丧命。
“此事不必再追究了,孟将军快些请起。”旋眸说。
护卫首领扶起了孟将军,说:“娘娘和小王爷不能再住在这里了,还请将军协助清除障碍。”
“末将自当效力,为娘娘和小王爷觅得栖身之所!”
“那就有劳将军了!”
“为宁王爷效力,为娘娘和小王爷效力,是末将的荣幸!”
话怎么说都可以,只要人愿意。希望总是好的,总比开口便言灾祸要强。
但是,寻觅合适栖身之所总需时间。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守城将军的善妒夫人大闹自家后院的事情,已经在整个扬州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俗语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的力量,有的时候微小得可怜,可有的时候却强大得可怕。
想拿旋眸和孩子威迫宁王爷的,不是只有谦亲王和四皇子。旋眸和孩子虽然已经由护卫们和孟将军的士兵保护着搬入了隐秘的地方,但却还是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护卫们很谨慎,即使不会怀疑孟将军聘请的厨子,亦要用银针验测每一道菜肴、每一碗热汤。但是,迷药是银针试不出来的。迷药给了“别人”足够的时间,把旋眸和孩子绑架到自己的地盘去了。
护卫们苏醒之后不见了自己舍命也要保护的主子,该是何等的惊慌,该是何等的痛恼。但是,歹毒的人在做歹毒的事情的时候,很少会照顾到被伤害之人的痛苦。
在决心要做成什么事情的人的眼里,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们的,只要肯下工夫。更何况,掳走旋眸这件事,本已秘密筹划了很久。
宁王爷不管有多精明,亦会遭遇百密一疏的发生。
实际上,在这个人间,没有绝对的隐秘,没有绝对的安全。即使是在京城,即使是在戒备最为森严的天子脚下,罪恶亦依旧在发生。不停地发生。
旋眸终于醒了,在床上醒了。
她在醒来之后一时摸不到自己的孩子,心里很慌。但是,歹徒毕竟是经过了详细的侦察,才确定他们是会令宁王爷心痛的人。而孩子,在歹徒们看来,或许比女人更加具有价值。所以,他们又怎么会只抓了她呢。她没有被绑缚。她的孩子就在她的身边不远处,只是还没有苏醒。
她身在一个门被锁住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想要拷问她,折磨她。
她自然是不知道,绑架她的人之所以对她还算客气,其实是因为他们的头领需要确定她是谁,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来自边陲西沃的泠旋眸。
她之所以仍被锁在房间里,是因为匪徒们的头领还在别处处理一些紧要的事务。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什么时辰。即使外面有阳光,她亦感觉不到,因为房间的门窗都封闭着。何况现在没有阳光。
外面正在下雨。雨声很大,雷声亦很响。她在雨声与雷声里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她下了床在房间里摸索着,狠狠地捶打着门窗。可是,恐惧依旧。
她想过用怀念那些愤恨地接受着茶昶的保护的日子的方法,来消解恐惧。可是,想一下茶昶,她的心便疼一下,她的恐惧便增加一分。
孩子醒了,哭了。嘹亮的啼哭声和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旋眸慌张地奔回到床边,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着,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她的心好紧。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但是,她高度警觉。
门外有脚步声。脚步声杂乱,说明有很多的人。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杂乱的脚步声到了门边便停了。
门锁在响。
咔嚓,门锁被打开了。
吱呀,房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
房门又被关闭了。有人走了进来。
只有一个人。同样是因为旋眸分辨了脚步声。
那人越来越近。
但是,在距离她大约一丈远的地方,脚步声停了。
四周很静,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不止是她的。
她不明白,对方的呼吸为什么亦会如此急促。但是,片刻之后,她却惊呆了。因为,她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她不是不能同时使用听觉与嗅觉。但是,刚刚的情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紧迫了,她只顾着听。
这一丝熟悉的味道逐渐地加重并扩展开来。
这人的味道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熟悉的,是她曾经迷恋的。
这人,曾经令她牵肠挂肚,曾经令她甘愿为了他而在茶昶面前自裁。
曾经温暖的味道。曾经无与伦比的默契。
可是,真的是他吗?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这味道里会有某种她理解不透的陌生?如果并不是他,难道这个人间,会有两个人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味道吗?
“阳堂,是你吗?”旋眸的声音颤颤的。
那人不说话,呼吸仍然急促,竟似已有了哭泣之声。
旋眸不禁又问:“阳堂,真的是你吗?”
那人仍然没有说话,却迅速地上前一步捉住了她。那人手上的力道很强劲,这不像从前的他。
他把她抓住,凝视了很久。急促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脸上,他的味道变得更浓了。他猛然揽她入怀,怀抱得很紧。他丝毫没有顾虑到他和她之间还有一个障碍。
他在哭。真的在哭。一边哭,他一边说:“……是我……是我……旋眸,我想你,想得好苦……旋眸……”
旋眸突然说不出话。她在阳堂的怀里,嗅着曾经万分熟悉而想念的味道。可是,为什么心在慌?不是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吗?不是已经和曾经迷恋的温暖味道重逢了吗?难道是怕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难道是害怕茶昶的报复会变本加厉?难道是怕今日这一重逢,便会加速双方的死亡?
“旋眸,我原本以为,我们如能再次相见,必是在许多年之后,而我亦要经受万分深重的苦难磨砺……我原本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天可怜见……旋眸,你好吗?一切都好吗?他对你,是不是特别的严苛?他握有那么大的权力,又是那么无情而霸道的人。旋眸,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是吗?旋眸,我知道你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我,一如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牵挂你,担心你……”
旋眸仍然说不出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恐慌与难受,亦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双手在她的背上摸索的时候,她却感到了如芒在背。她听着曾经万分熟悉的声音,嗅着曾经万分想念的味道,可是,脑海里却为什么会出现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是善变的。不,他不是善变的。他的心从没有变过。可是,他是严苛的吗?他是无情而霸道的吗?
孩子突然嘹亮地哭了起来。旋眸猛地慌乱地推开了阳堂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