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霓再次走进泠氏丝绸。
她曾经强制自己不要再在街上行走,更不要走进泠氏丝绸。她本来可以吩咐将军府的下人,去为她的小女儿采买衣料。但是,她却被一个强烈的念头左右着。她告诉自己,她要时时刻刻疼爱自己的女儿,她不能让自己有任何的遗憾,即使这个女儿并不是她为自己爱的人所生的。
她走进泠氏丝绸之后,店铺迅速地赶走了其他的顾客。她慢慢地,精心地挑。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应该尽快地挑选好衣料,尽快地回将军府去照看新生的女儿。但是,她迈不动步,举不动足。
她已经来了很久了,泠玖炎都不见人影。她问:“掌柜的,你们东家此番进京,没有带些新货来吗?”
“回公主,东家早已不用亲自办货了。”
“哦。哎,怎么不见他的人?怎么,成了国丈,连店里的生意都不管了?”
“公主明鉴,东家对生意可是上心得很!”掌柜赔着笑脸,“公主来得不巧,东家今早出门了,尚未回来!”
“哦。”宇霓感到淡淡的失落。她指指几款样式,说,“就这几样,每样一匹,送到将军府。”
“是。”
宇霓顿了顿,转身向外走。
“恭送公主!”
宇霓穿梭街市,徒步行走。随从亦步亦趋。
街上的行人很少,因为大雪下得很紧,地上积了很厚。随从劝宇霓早些回府,却都是无用的。
宇霓正走到那间茶楼之外。她望了很久,直到店家慌忙地跑出来。
“公主驾到,小店怠慢,望乞恕罪!”
宇霓步入茶楼。她上楼,却在楼梯上顿步。她想起从前……她闭闭眼睛,走进楼上雅间。
雅间里的清香在荡,她的心亦在荡。
店家伺候着。
宇霓问:“这些日子,来这里消遣的达官贵人都见少了吧?”
“回公主,和往昔相比,今冬确是少了。不仅小店的生意清淡了,京城里其他店铺的生意也都清淡了。”店家的眼睛迅速地转,“这几日又值大雪纷纷,很多人都不敢出来了。但今日光临小店的,除了公主这样的皇族贵胄,还有另外一位大贵人。”
“谁?”
“在京城把生意做得最大的泠氏丝绸的东家,也就是当今国丈,泠玖炎泠大贵人!”
宇霓轻轻地“哦”了一声。
“泠大贵人也不只是今日来光顾小店。实际上,泠大贵人自来到京城,多半的时间都消遣在小店。这真是小店大大的荣幸!小人看公主也是独酌独饮,莫如小人去请泠大贵人过来?”
宇霓的眼神有着错愕,却不置可否。
店家再次小心翼翼地说:“那小人便过去请了!”
宇霓端起茶碗,轻啜着清香四溢的茶水,对身边的宫女说:“你去外面守着吧。”
片刻之后,雅间的门被拉开,有个长身玉立的人走进来。
“草民见过公主!”
宇霓忙起身相迎,说:“国丈多礼了!快请坐!”
泠玖炎坐下,为宇霓斟着茶水:“草民有好些日子不曾前去拜见公主殿下了,小公主长得可好?”
“孩子很好,很乖。”宇霓不喜欢如今的气氛,说,“您最近好吗?”
“草民很好,多劳殿下惦念!”泠玖炎斟了一碗茶,向宇霓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殿下最近是否常进宫去?不知皇后可好?”
“您如此牵挂,为何不亲自进宫去看看?”
泠玖炎不语,却淡淡地一笑,低了低眼睑。
宇霓的心跳紊乱,她急忙端起茶碗来饮。端起了,却怔住不饮,只是凝望着茶水,而泪水蓦地落下来,落在茶水里。她急忙低首,将自己的脸遮掩在茶碗之后。
茶水很香,异常的香。香气荡满了整个雅间。
泠玖炎依旧淡淡地笑,低垂着眼睑,轻缓地斟茶。他假装没有看见那颗硕大的泪珠。
宫女突然在门外说:“公主,驸马求见。”
宇霓惊慌得近乎失措。泠玖炎却站起身,走去拉开了雅间的门。
他向驸马爷拱手说:“驸马爷快请进!”
武颜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似是并未看到泠玖炎此人的存在,他只是走进去,对宇霓说:“公主,芹儿还很小,还离不开您,您还是尽快回府吧。”
宇霓轻啜着茶水,却不说话。泠玖炎轻轻绽笑,说:“草民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泠玖炎走下二楼,走出茶楼。他拐个方向走。楼上那个雅间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他听到茶碗被摔碎的声音。他不用关心这样破碎的声音是不是经常都会有。他已经少有精力,一如从前那样,殷切地拉拢京城显贵了。
他没有坐轿,而是骑马。他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的街道上行进,或缓或急地行进。他不是偶尔为之,他喜欢,所以经常这样。他时常在同一条街道上来回行进,他似乎对京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满着浓厚的兴趣。也许,原因就是那样简单:他的女儿是这个国家的皇后,是这个京城的皇后。
但是,今日正值大雪纷飞,地上积了很厚很厚的雪,街道上行人很少,京城到处都是银装素裹……他本人真的没有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意料不到,也从来都没有料到……宇霓身披着大氅,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武颜跟在她的身后,沉默不语。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高空降落到地面,堆积在一起,那样深,那样厚。
武颜再次试图将手中的伞举过宇霓的头顶,却再次被她伸手挡开。
他忍不住说:“请公主保重身体!”
宇霓突然就回头瞪他:“我死了最好!”
武颜的神色里,惊讶与痛楚交织纠缠:“公主……”
宇霓猛然伸手在武颜胸前推了一把,同时恨恨地说:“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开!”
伞从武颜的手中掉落,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他双眉紧锁,双眶收紧,英俊的面容里似乎蕴藏着极深的愤懑。可是,突然间,这样的愤懑却消失了,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之间响起了一种声音,那是马蹄踩在深厚的积雪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宇霓霍然侧身,却看见泠玖炎坐在一匹骏马上,正从街道的一端驶向另一端。她怔住。
武颜的手臂刚伸到宇霓的身侧,却又迅速地撤回去了。他似乎想要揽住她,将她带离这个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陪她站着,站在泠玖炎不易看到的角落,与她一起目睹着泠玖炎的路程。他面无表情。
泠玖炎转了转头,似乎朝宇霓所在的地方看了看,然后突然举鞭抽打骏马,疾驰前去。宇霓心内钝痛不已。就因为看到了她,所以要如此急速地离开么……她凝视着他的身影,从正面,到侧面,再到后背。是不是她全身已经落满了雪花,所以他即使行过她的身旁都认不出她?还是他根本就不想认出她?
宇霓死死地咬住唇。她会一辈子深埋对他的情愫,她不会在他面前说出口,她不会给他、给皇后、给泠家带去任何不幸与无奈,可是,他为什么竟会如此的狠心,连多一分看他的机会都吝啬给她……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凝睇着他的背影。假若这是最后一次,那么,从此之后,就让她将他的身影镌刻在内心深处吧……眼眶酸涩,内心沉痛,她禁不住闭了闭眼。不过是瞬间,她以为不过是瞬间而已,再睁眼,却看见他的骏马突然后蹄仰起,马身前倾,生生地将他掀下了马!
她惊恐无措。他在她的视线里,从高空坠向大地,然后趴伏在雪地上久久未能起身。
她下意识地举步向前,腰身却被武颜的铁臂箍住。她无暇挣扎,她的气力都凝在一处,她紧紧地盯着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泠玖炎。
大雪纷飞,未有丝毫改变。天地之间无比的寒冷。人们都躲在房子里不肯外出,似乎连那些不论天气如何恶劣都会出门讨生活的人都不愿意在今日现身了。
宇霓的眼前,白雪染上了血红,如针如锥,刺痛了她的心。是她的眼睛开始流血了么,还是天上下起了血色的雪?
泠玖炎依然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宇霓却蓦地疯狂了一般,在武颜的怀抱里拼命挣扎。她嘶喊着,胡乱地嘶喊着。她并没有在喊些什么完整的话语,她只是在寻找宣泄恐惧的方式。
武颜微微用力,将宇霓的身体带离地面,然后拦腰将她抱起,大步往将军府的方向走。
宇霓咬住他的胳臂,无比地用力。她的双腿疯狂地踢打,她的双手疯狂地捶打,她的口中胡乱地喊:“……你放开我!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恶魔!你放开我!你放……”
武颜的一臂忽然伸长,从外绕过宇霓的身体,举到她的胸前点住了她的穴道。她动不了,说不出话,只能愤恨地盯着他。他却看也不看她,面容沉凝如寒冰,目光冷冽如刀刃。
宇霓蓦地感觉到一种冰寒从脚底升起,然后迅速地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盯着武颜的面容,试图从那里找出一丝端倪。
雪花那样厚,那样白。
宇霓似乎看见,有几个人拉着一根绳索,横过一条街道,然后其中一人掏出了一把匕首,将之倒插在地上。
那把匕首那样的锋利,在雪光中闪烁着刺目的寒光……那条绊马索那样隐蔽,埋在深厚的大雪之下,谁又能看得到呢……旋眸正在寝宫里拟食单。她想择日邀请父亲进宫,专门为他摆一席御宴。
茶昶突然面带忧悒地走进来。
旋眸笑着问:“你怎么了?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茶昶迟疑着。
旋眸蓦地心内咯噔一下。她推开文房四宝站起身,走到茶昶的身前,笑着扯扯他的锦袍,说:“有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呢?你这个样子,我可有些害怕呢。”
茶昶突然伸臂抱住了她,那样紧,紧得令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在他的怀里仰起脸看他,眸里蕴着疑惑与哀伤:“你是不是,又在思念仙弘……”
茶昶不语,只是紧紧地抱着旋眸,眼睛却不看她。
旋眸安静地任他抱着,侧面贴在他的心口,倾听着他一直沉稳而在此刻却透出一丝不安的心跳。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旋眸,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但是,你听到之后,一定要镇定,你一定要多想一想琅涵,多想一想我……旋眸,今日申时,国丈在回店铺的途中,不幸,不幸堕马……”
旋眸怔了怔,笑着说:“茶昶,你是皇帝呀,不能随便开玩笑,而且不能太小气,我以前是对你有些放肆,但你不能因此而惩罚我啊!再说了,父亲喜欢骑马,骑技一流,他怎么可能会堕马呢?他一定不会堕马的!”
“旋眸,是真的,我已经派人把他转到太医院了。”茶昶松开怀抱,却捉住旋眸的双臂,说。
他看见旋眸的眼睛茫然无光。他知道她的眼前又出现了短暂的黑暗。他微微用力地摇晃着她,想把她摇回来。他抓住她的时候,双手的力道很大。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她紧紧地闭闭眼,再睁开。她又看见了自己的夫君,神情却迅速低沉下去。她低声地,近乎喃喃地问:“那他,怎么样了?”
她在奢望一个侥幸,她知道。茶昶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事情有多么严重。而他却仅仅用了一个猛烈的拥抱,便把她的侥幸驱散殆尽。
他再次抱住她,用力那样猛,手臂那样紧,仿佛想要将她箍进自己的血肉里,从此替她痛,代她伤。他说:“旋眸,你有丈夫,有孩子,我和琅涵会因你的伤心而伤心,会因你的快乐而快乐!旋眸,你早已不是一个人了,你想做什么事情,都必须考虑到我和琅涵!旋眸,你是皇后,你母仪天下,你要掌管整个后宫,所以,你一定要镇静下来,一定要做一个坚强的人……旋眸,节哀顺变,是你曾经拿来劝过我的话,我已经做到了,你自己也一定要做到,好吗?”
旋眸浑身无力,声音亦无力:“带我去看他……”
去看他,去看她对之深感愧疚的生身父亲。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她竟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她连一日都不曾好好地孝敬过他。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她匍匐到他的身边,终于死死地抓住的,却已不是他鲜活的躯体……“父亲……父亲……”她声声地呼唤,无力地呼唤。可是,她的父亲再也睁不开炯炯有神的眼睛,再也不能深沉地疼爱她,再也不能为她默默地付出,再也不能生她的气,怨责她的蛮横与跋扈……太医们都垂手立在一旁,茶昶蹲在旋眸的身边扶住她。他扶住她的同时,望着永远只能躺着的人。
那人是曾经玉树临风的泠玖炎,是曾经倾倒无数红颜的倜傥富少,是曾经在西沃甚至全国的商界叱咤风云的边陲巨贾……他曾经单凭一幅画像,便能将当时最为得宠的皇子引到西沃;他曾经一出手便是百万银两;他曾经令平叛大将军的军队竖起大拇指;他曾经以此来要求取得垄断江南丝绸生意的权力;他曾经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他曾经被封为国丈;他曾经……他曾经令人伤心过怀念过,而如今,他令为他伤心同时万分怀念他的人哀痛欲绝……宇霓闯进了太医院。那时候,旋眸还跪在泠玖炎的身前,茶昶还试着安慰旋眸,太医们还站立着候旨。
宇霓怔怔地看着泠玖炎的躯体。已经有人为他换上了干净的袍服,可是,她的眼前仍然呈现着雪地上那片惨烈的血红。
旋眸在恸泣,没有看到她。茶昶却示意一旁的宫女,宫女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甩开,目光如剑一般射向茶昶。
茶昶的表情微微痉挛,他迅速地低下头去,继续安慰着他的皇后。
宇霓走到泠玖炎的身前,慢慢蹲下来,面容沉凝无丝毫悲伤。她的声音不再清脆悦耳,她的声音似乎在冰天雪地里行走过,于是吸纳了极致的寒冷,一出口便侵人身骨,那样的冷。
她沉静地说:“泠玖炎,你看清楚了吗?皇家就是这样的。”
旋眸已经近乎崩溃,她已经听不出宇霓话里深藏的涵义。而茶昶却无比凛冽地看向宇霓。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什么,他用他那样的目光警告宇霓。
而宇霓却无视于他的警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以为皇家主宰着天下,是无比的荣耀,你以为将自己的女儿送入皇宫,她便能够一生享尽极致的荣华富贵,是吗?
可是,难道你从未想过,人要得到某样东西,必定会以失去另外一种东西作为代价?你是那样心思玲珑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古以来,皇家便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皇家的人,其实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与死亡当中……”
旋眸在怔忡,哭泣已经略微减却。
茶昶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宇霓说:“泠玖炎,你明明在西沃生活得好好的,你明明一直都可以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享尽你的荣华富贵,却为什么非要与皇家扯上关系呢?”忽然低首叹息,“是啊,说起荣华富贵,普天之下,谁家又能匹敌皇家呢……只可惜呃,这皇宫,外面的人拼着命也要挤进来,而里面的人,却日夜祈祷,下一世再也不要托生到皇家……”
茶昶突然开口,嗓音那样冷,那样沉:“宇霓,你该回去了。”
宇霓点点头:“是啊,皇上,臣妹是该回去了。”
茶昶的脸上蓦地盈起了一丝惧怕。近乎同样的话语,司寇雾霈也说过。他顿了顿,略略缓和脸色与声音,说:“宇霓,日后你带你的女儿进宫来,朕当她公主一般看待。”
宇霓深沉地看着茶昶,片刻之后起身顿下施礼,说:“臣妹谢皇上隆恩。不过,”她站直了身,面容清冷地看着茶昶,“这话,在今日说来,怕不合时宜吧。”
茶昶侧转头,却见旋眸带着异样的神色看着他。他心内一慌,手臂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你累了吧?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宇霓突然一声冷笑。
旋眸看向宇霓。
茶昶沉声喊:“武颜!”
武颜立刻举步进来:“微臣候在。”
茶昶说:“公主累了,你带她回去休息吧。”
“是。”武颜上前欲揽宇霓,却被她用力甩开。他小心地说,“公主,芹儿在府里,一直哭闹着呢。”
宇霓冷笑一声:“你们君臣两个倒是默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