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昶使眼色。武颜强行揽住宇霓的身体,用力要将她带走。宇霓挣扎片刻无用,于是将眼睛死死地瞪向茶昶,说话近乎咬牙切齿:“泠玖炎的心是高尚的、纯净的,我的心也是高尚的、纯净的,但是有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处高位、主宰着别人生死的人,却未必如此!他们阴险狠毒、无情奸诈,即使是对自己的亲人,也不会手软!为了他们所谓的地位与权势,他们会六亲不认,会采用一切歹毒的手段,会忍心杀害所有可能妨害到他们的人,即使那些人曾经帮助过他们!”
茶昶厉喝一声:“武颜!”
武颜低眉垂首:“是!”却在下一刻拦腰抱起宇霓,大步向外走去。
宇霓在武颜的臂膀里探出头来看向旋眸,面容里已是近乎崩溃的神色:“旋眸,今日不是我宇霓放肆,要对圣上不恭!你要明白,天下最放肆的人,正在你的身边,但他绝对不会是我!”
当时的太医院里,大部分的太医们都侍立在场,而无数的太监和宫女亦都站在一旁候旨。
旋眸略显呆滞地抓住茶昶的衣袖,轻声问他:“茶昶,宇霓这话是什么意思?”
茶昶说:“她在说胡话,你不要听。”
宇霓的人已经被带到了门边,她在呼喊,竟已是声嘶力竭:“旋眸,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的父亲泠玖炎的生命只有一次,他绝对不可以就此冤屈死去!旋眸,他是被——”
“武颜!”皇帝厉喝。
武颜立刻点住了宇霓的哑穴。
皇帝下令:“宇霓公主言行猖狂放肆无忌,有损皇室颜面,朕口谕,令将军府的一干人等好生看管于她,半年之内,不许她离开将军府半步,不许任何将军府外的人探望她,不许她再踏入皇宫半步!”
“是!”武颜将宇霓带走。
茶昶看向旋眸,却发现她正疑惑地盯着他。他心里仓皇,脸上却波澜全无。他搂住她,柔声说:“涵儿现在还不能知晓他外祖父过世的事情。他年纪太小,我们都希望他一直快乐地成长,对不对?”
旋眸只是一直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他正要说什么,她却突然说:“宇霓刚刚说,我父亲是冤屈致死。”
茶昶微微怔忪。
旋眸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无比仓皇地说:“我父亲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堕马!一定有什么不妥!或许——茶昶,或许他是被人害死的!”
茶昶浑身几无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旋眸在哀求:“茶昶,你彻查好不好?你找出那个人,杀了那个人,为父亲报仇好不好?”
茶昶抚摩着旋眸的面容,柔声说:“好好,我会派人彻查,你已经很累了,不能再硬撑着了,回宫休息好不好?”
旋眸依旧死死地抓住茶昶的胳臂。但是,突然间,她的眼里竟是茫然的,一如从前。她的眼前不是黑暗。她依旧看得见光明与灿烂,可却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她恍惚着把手收回来,用力地揉搓着双眼。
当再次睁开眼睛看清楚茶昶的时候,她说:“不,我不能休息!我的父亲被贼人杀死得不明不白,我怎么能安生地回去休息?我要等着那个凶手被抓出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我要他为我的父亲偿命!”
茶昶迅速地将自己的脸从旋眸的眼中撤离。他抱住她,说:“好好,你要怎么处置凶手都可以,但是现在,你必须休息!就在我的怀里休息吧,乖……”
泠玖炎的丧礼相当地隆重。
皇帝下旨赐以国葬,他被葬在京城的皇家陵园。这是很大的荣耀,亦是旋眸的希望。她不是因为希望父亲能够永远留在身边,希望能够时常看到他,而是自私地忽略,他来自边陲西沃,他的根在西沃,他的祖坟在西沃。
在西沃,还有很多的人想要陪伴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苦候着他的归去。那是一个不能离开西沃泠家前来京城参加他的葬礼的人,那是一个终生都在苦候着他的真心的人。
旋眸早已原谅了母亲。她对母亲的感情一如从前的深厚。她同样无法接受母亲在西沃泠家大宅那间小小的寝室里为父亲殉情的噩耗。她不知道上苍为什么要对他们泠氏如此残酷。但她知道母亲为什么至死都不肯离开西沃。她把母亲的尸骨葬在西沃。
她知道,这是母亲的愿望,一如永远地留在京城是父亲的愿望。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凶手还没有查出来。很难查。找到的唯一的一名目击者说是马在大街上踩了空受了惊,然后把主人给狠狠地摔了。不是一般的摔。
泠玖炎被摔下的那一片地方积雪深厚,积雪之下还插着一柄锋利的短刀。不知是谁丢弃的刀,不仅顽强地朝天倒插着,而且无比精准地刺入了泠玖炎的心脏。
旋眸必须认为这是意外。她还得感谢皇帝。他派人接管了泠氏的生意,不止是在西沃的,还包括全国各地泠氏的分号,当然亦包括京城的泠氏丝绸。因为他及时派去了得力人手,所以避免了一个庞大家族因为当家的遽然逝世而导致的恐慌,避免了拥有巨大财富的泠家成为一盘散沙。
宇霓已经很久不到皇宫里来了,因为皇帝依旧认为她言行放肆,担心她会搅闹平静的皇宫。但其实,所有的人都明白,皇宫里的平静一直都是表面的。
旋眸时常伫立在寝宫里,呆滞无觉。琅涵小心地牵扯她的袖管,她竟也是毫无察觉。没有人告诉这位小皇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自己很显然已经感受到了无比的悲伤,于是安静地陪在母亲的身边。
皇帝很忙。自从国丈逝世之后,他已经鲜少留宿在皇后寝宫。后宫里并未添进其他嫔妃,也并未听闻有任何宫女突然被临幸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旋眸决定去看望宇霓。她并未提前向茶昶请示,但却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会很快知道。她只要了一顶软轿,护卫也都身着常服。
从皇宫到将军府,并不需要经过那条街道,但她下令转去那条街道。然后,她落轿,双足真真切切地踩在那片土地上。
大雪早已没了影踪,她父亲的鲜血亦早已没了影踪。
她没有令护卫清道,于是,那些百姓经过她的身边,略略疑惑地打量着这位美貌而身着华贵的夫人。也许,他们只是因为不明白,在如此晴朗的日子里,到底会是什么事情,使得她站立在人群之中泪流满面呢。
贴身宫女轻声提醒:“娘娘,该上轿了。”
她上轿,皇宫的轿。
轿子速速行向将军府。
没有人敢拦皇后的驾,即使是武颜本人亦不敢,所以,旋眸见到了宇霓。她甫一看见宇霓的时候,震惊得以为刚刚失去至亲的人是宇霓,而不是她。
不过数月的时间,宇霓竟已苍老了那么多,憔悴了那么多,仿佛她一直都比旋眸年长十岁。她坐在自己的卧房里,神情呆滞,丝毫没有当年那个刁蛮小公主的样子。不,或者说,她的刁蛮与任性,都不过是外面的人对她的误解,以为她是皇宫里唯一的一位公主,是皇帝最为疼爱的孩子,所以她便一定是刁蛮的、任性的、娇纵的。
普天之下,又有谁是真正地了解另外一个人呢?
旋眸轻步走到宇霓的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宇霓,我来了。”
宇霓微微低首看着旋眸,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说:“你终于来了。”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武颜,说:“请你到房外偷听好吗?你放心,我知道我还有个女儿在你们手里。”
武颜的神情那样受伤,眸光那样伤。他微微弯身,走出去。
旋眸坐在宇霓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宇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宇霓微笑,说:“因为我失去了我最爱的男子。”
旋眸的心蓦地疼痛难忍。
宇霓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爱他,即使是他本人,但是,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爱他。旋眸,我特别羡慕淑妃,因为她勇敢地选择了死亡。”
旋眸的眼睑一眨,硕大的泪珠便滚落下来。
宇霓安静地看着旋眸的眼泪,突然说:“旋眸,假如我真的死去了,你会照顾好我的女儿吗?”
旋眸慌张地说:“不要死!你不要去死!宇霓,你不能死啊!”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雾霈妹妹,失去了仙弘,她不能再失去宇霓了。
“好,”宇霓微笑着说,“我不会去死。你放心吧,我真的不会去死。
一,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二,我要亲眼看着凶手受到惩罚。”
旋眸神情端凝,呼吸几乎瞬间停止:“你真的知道凶手是谁?”
宇霓凝睇着旋眸的面容,转而言他:“旋眸,你知不知道,你哪里最像你的父亲?”
旋眸怔了。
宇霓轻声笑了一下,声音轻缓飘忽,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天际:“这个天下,即使是有人知道,他们也绝对不敢告诉你。你想知道,就只有自己去找答案。”
宇霓是皇家的人,她的家是整个天下最为波谲云诡的地方。不论是否曾经拥有过最昂贵的娇纵与跋扈,不论天下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曾经如何疼爱她,她都不会放松一时一刻。她对权力与生死有着最为深刻的体会。她一直都知道,只要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有可能导致血流成河。
旋眸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