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黄昏时,天空便大把大把地撒着雪片。撒着撒着,就把天色撒得阴暗了。雪片开始密密地飘,如一面洁白帏幕。近路远山模糊飘忽起来,渐渐隐去真实面目。在飞雪的努力之下,天和地缩短距离,终于连成一片。所有的道路和陷阱、村庄和碉堡、草木和冰苔,都被如刀的雪片匆匆忙忙地覆盖了。旷野沉寂深邃,偶有飞鸟擦天而过,留下两声鸣啼。
山道上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
游击队员冯茂,穿着一件破棉袄,顶着杀脖子风,佝着腰,袖着手,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冯家走来。
冯家是一个小村,撒泡尿可以围着绕三圈。地处黄荆山腹地,四周环山,出门进村都得爬坡越岭。村里人练就一双铁脚钢腿,莫不行走如飞。换了别地方人,就是口吐白沫,累个半死,要想追上他们也是枉然。
弯弯的一条小路,从冯家穿过。向东可去石灰窑。石灰窑只有一条街,名为八旋街。街不长,铺面就窄些。开粮店的,开布店的,开药店的,开当铺的,也有。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也有,浓妆艳抹的妓女也有。日本矮子来了之后,多了些竖着耳朵、伸着血红舌头的狼狗和惨惨淡淡的膏药旗,还有那些经常“嘿嘿”直叫穿着黄军装,眼睛盯着女人拔不出来的大头兵。向西可去大冶湖。那湖碧波涟涟,鱼肥藕圆,离这三四十里,要穿山林,过泥滩。山下湖畔都是村庄,人若到石灰窑去,必从冯家经过。日本矮子就在冯家四周山头上筑了碉堡和炮楼,必经之道上还垒起了岗楼。于是就有子弹嘘叫,冷不丁地撕裂寂静。
冯茂孤单沉默地在山路上行走着,突然颠踬了一下,扑倒在地。他用双手撑着地,咬着牙,慢慢爬了起来。胸口针扎般疼痛,他用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疼痛是那凛冽的寒风吹进所致。其实,那风也不大,草丛和树梢轻轻摇晃,使那天空的雪花飘得失了秩序,显然是有些乱。
他的胃蓦地痉挛了一下,一股辣水,酸水汹涌着,翻腾着,冲击着,寻找着出口,往喉咙直涌。他弓起腰,连呕了三口。顿觉好过了些,轻松了一些。他看见,呕出来的不是别的,还是没有呕完的辣椒水,铁锈色的辣椒皮还附在其中,细细的,碎碎的,如火子。
“这些杂种!”
冯茂恶狠狠地在心里头骂了一句。三个粗壮的鬼子把他打翻在地。一个把他扳得仰面朝天,然后就坐在他的胸脯上,按着他的两只手。另一个抓住他的两只耳朵,不让他的头扭动。第三个鬼子左手拿一截铁棍,用力撬开他的嘴,并将铁棍插在口中,不拔出来,右手端着舀满辣椒水的绿茶缸子,往他嘴里灌。辣椒水刚进入他的口中,鬼子倒得太猛,太急,就把他呛得咳了起来,呛了鬼子一脸。另两个鬼子哈哈大笑。那鬼子放下缸子,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重又灌起来。
冯茂平时爱吃辣椒,甚至喜欢喝辣椒汤。辣椒水刚进口时,他并不觉得格外的辣,还以为这仅仅只能吓吓细伢而已。如果肚子可装的话,他可以把那半脸盆辣椒水喝干。谁知灌到第二茶缸时,他仿佛吞了火炭,五脏六腑全被烧着。烈火一经点着,便轰然而起!他如同掉进火海。无论他怎样挣扎,总是挣脱不了烈火对他的烧灼。他的胃他的喉咙烧灼得非常厉害,灼灼地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棍子伸进喉咙,搅得胃团团旋转。他想把那些肠呀胃呀什么的全部呕出来,呕它个干干净净!可他的喉咙似乎被烧坏了,没有了。一扇门倒塌了,关住了那团烈火!那团烈火没有出口,烧得他嗷嗷叫唤。他已听不见鬼子幸灾乐祸的笑声,只看见鬼子的鼻孔,也成了一只只尖尖的红辣椒。
冯茂推门进得屋来,眼前一片黑。他立住身子,跺了跺脚,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叫了声:
“翠枝!”
堂客也不应声。冯茂又怯怯地叫:
“翠枝!”
翠枝挺着个大肚子,正坐在火炉边。火炉上吊着个铁鼎罐,鼎罐里煮着苕,哗啦哗啦响。她一手捏着针,一手捏着小鞋底,正在为肚子里蹬腿的细伢准备鞋儿。听到当家的叫唤,手一哆嗦,针就扎在中指尖上,随即冒出一点红来。她用大拇指压住,只是不理他。
眼前的黑色渐渐退去,冯茂挪动脚步,走过一道门槛,到了厨房。他走近火炉,拉一只凳来,垫在屁股上。
他见翠枝虎着脸,心里也就晓得个八九成了。手不由得也就跟着打颤。
“翠枝!”他又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微微有些颤栗。
堂客狠狠白了他一眼。
“翠枝!我想着你要生,才回来呢!你还拿白眼翻我?真没得味!”
“哼!”翠枝用黑线将那小小鞋底一缠,往桌上一丢,用手指着他的脸,骂道:
“你不是当了二鬼子么?你还回来做么事?你革命革命,这下子你自家革成汉奸了!丢祖宗八辈的人啊!我也跟着你背叛徒的黑锅,脊梁骨都被人戳断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害得我好苦啊!”呜呜呜,呜……双手掩面,双肩一抽一抽的。
冯茂一动不动,有些呆。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被一层寒霜覆盖了。那一刻,冯茂似乎没有了知觉,脸上所有深深浅浅的皱纹不再波浪起伏,而像熔岩一般,凝固成一种雕塑状态。
翠枝哭了一阵。冯茂也活转过来,伸出一只手,轻拍着堂客的肩膀:
“莫哭!”
翠枝猛地将他的手打开。
“莫挨我!不晓得你手有几脏!”
冯茂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来阴暗的脸色更加阴暗了:
“你也信么?”
“我为么事不信?”
冯茂的目光变得冷冷的,口气也硬硬的:
“你为么事信?”
“为么事信?”翠枝顿了顿,“就为你一个人能回来!”
“这是么道理?”冯茂越发糊涂了。
“我问你!”翠枝说,“你们一起抓走四个,么样只你一个回来了?”
冯茂的眼睛立即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他显得紧张起来,两眼发直。对这样的问题,他回答不了。自己一个人能活着回来,鬼晓得是为什么。
“那三个呢?”
冯茂没好气地说:“死了!”
“么样死的?”
“被鬼子打死的!逼死的!”
“为么事你没死?”
“……”
“你当了叛徒?”
“没!”
“那么样把你放了?”
“鬼晓得!”
“是你出卖了他们?”
“扯屁蛋!”
“那么样独独把你给放了?”
“……”
“你的命就那么金贵不成?还不是留着你当汉奸呗!”
堂客的话好硬,一句句戳得他心里好痛。他咬紧牙床,腮帮鼓起。额头的青筋暴起,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是当汉奸的那种人么?”
“我也不信你骨头是泥捏的,那么软!你晓得的,当了汉奸,你就再也做不出人了。那么多父老乡亲,一人一口痰,也能淹死你!”
“我会向组织说清白。”
“你真没做坏事?”
“没!”
“没当叛徒?”
“没!”
“那么事就有人说你叛变了呢?”
“哪个说的?”
“谁都这么说。”
“别人么样说,那是别人的事。我是你老公,不会哄你!”
一直脸很长的翠枝,这时脸短了一下,露出了微笑。然后,又一板一眼地说:
“要是哄我,你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你莫咒我!我这就走。”
“去哪?”
“找组织去。”
“明天吧,天要黑了。”
“不!这就走。”
“你还没吃吧?来,”堂客揭开鼎罐盖,鼎罐腾起一团热气,“抓几个苕,填填肚子再走。找组织去,我也不拦你。”
冯茂哈着气,手伸进鼎罐,随便抓了一个,放在粗瓷麻碗里。翠枝盖了鼎罐,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一盘炒辣椒米,那辣椒油光闪亮,鲜红如血。
“接倒,你爱吃的!”
冯茂不看还罢,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发直,两手发颤,胃立刻痉挛起来,他呕着不止。冯茂朝堂客摆了摆手,叫她把辣椒赶快端走!那些辣椒还能吃么?鼻子,一只只割下来的朝天鼻,鬼子的鼻子!那些鼻子仿佛也长了牙齿,要把他吃下去似的。
翠枝把那盘辣椒又放回碗柜,关了柜门,不解地问:
“你么搞的,不是爱吃辣椒的么?”
冯茂止住了呕,摇了摇头,“这一辈子怕是再吃不成那玩意儿了。”
“那是为么事呢?”
“见它就呕!”
“怕是吃伤了。”
冯茂捏起一个柿子样软的苕。
“你晓得组织在哪吗?”翠枝问。
“只要游击队没转移,就能找到。”
“找到了,要一五一十地说清白。”
“那是当然。”
“找到后,回来几天。”
“要生?”
“怕是的。我猜也是这几天。”
“要得!我来料理你。”
冯茂立了起来,正准备走路,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敲门声不大,怯也不怯,壮也不壮。是谁呢?翠枝听到敲门声,乐了,脸上突然晴朗起来。自从传说当家的当了叛徒以来,整整两天,别说有人来串门了,连只狗也没有走进门过。她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嘴都闭臭了。
门口站着的是游击队副队长竹子。
竹子在门口已经立了一会。她耳朵贴着门缝,分辨着里屋说话的声音。听清是冯茂和翠枝后,便弯起指头,把门叩响。
冯茂听到敲门声,心里直打鼓。他不晓得来者是哪个,是乡亲还是游击队员?抑或是跟踪而来的鬼子、汉奸?他闪进里间屋子,躲在暗角,且把粗气敛起。
翠枝把门打开,见是竹子,满脸的高兴。急忙将她让进屋,随手将门关严,领到灶间炉边坐下。
“竹子姐,好长时候没见过你了。好么?细伢子会说话了么?”翠枝一边拍打着竹子肩上的雪,一边问她。
竹子一进屋,四处一打量,没看见冯茂,心里就起了毛,手就不由得握紧了裤兜里的手枪。她一边应酬着翠枝,一边不露声色地问:“你么时生,快了吧?”
“怕是这几天的事!”
听到竹子说话,冯茂从暗处走了出来,脸上阴郁的神色一扫而光,颇为喜悦地叫了一声副队长。
竹子应了一声,淡淡地。她的眼睛从他破烂的棉袄移到脸上。他的脸孔浮出光彩,真实而又生动。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暖暖的温和,对她有一种亲切的表情。她立即感觉到了。她仍然淡淡地说:“坐吧!”眼睛就从他脸上移开了去。
冯茂坐下来心里突突地跳。刚才她盯了他一眼,盯得他浑身发烧。他从她的眼神里,捉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一种不信任的目光。是啊,他们都死了,自己却活着,能让人信得过吗?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也倦了,从她的脸上缩回来,面色也随之暗了下来。
翠枝坐也不安,站也不安,说:
“你们坐吧,我坐不住了。”
竹子一惊:“要生?”
“哪个晓得?腰酸得要死,坠得慌!一会儿就要解小手,安宁不得!”
竹子眉头一皱,弯弯的眉毛僵得不动,“怕是真快了!”她起身立起,把翠枝扶到床边,弯腰帮她脱了鞋,“你好生躺会儿。”
翠枝刚一躺下,就叫:“当家的,我肚子好痛,你去把接生婆叫来。”
冯茂就去了。
竹子一惊。她也晓得翠枝有了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碰得那么巧,她要落月子。
她是奉命来处决叛徒冯茂的。
五天前,冯茂带四分队的桂花、青青和林子离开游击队驻地,准备取道石灰窑,过得江去,前往大别山。途经冯家时,鬼子突然围住村子。他们见无路可逃,七手八脚把枪藏好,混进村民中,被拥到一个半坡。鬼子和狼狗把站立的人群围成一圈。一个歪戴礼帽的汉奸叼着一根烟,后面跟着两个鬼子,一只狼狗,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瞧见一副陌生面孔,便嘴一歪,两个鬼子就把那人拉出人群。
他们四个就这样被捕了。
被捕之后,冯茂为了苟活下来,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把另外三名游击队员出卖了。
冯茂是昨天早晨释放的。释放后,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找游击队,大约是害怕被游击队处决。他在外面转来转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游击队里出了一个叛徒,几乎炸了窝:
“去年出了一个叛徒,今年又出一个!”
“这样的人平时看得很正经,一到要他命的时候,露怯了不是?”
“还留着他做么事!”
“要立即把他杀了!”
“说不定他正带着鬼子来捣我们的窝呢!”
经请示组织,组织决定:立即派人无条件地处决叛徒。
队长把大家召拢,说,现在是抗战的第五年,我们面临的形势很困难。个别人叛变,也是不奇怪的。大家晓得,我们对叛徒从不手软。我们讨论一下,派谁去处决他!
“我去!”
“我去!”
“我去!”
竹子站起来,“你们谁也莫去!我去最好。你们人生地不熟,那地方四面都是鬼子。枪一响,你跑都跑不了,我则可以跑回家躲起。这是一。二呢,冯茂还不晓得在哪里转悠着。我猜想他堂客要生了,他非要回去不可。我和他一个村子,我在家等着。他么时候回来,我晓得。别人去,夜里你到哪里歇去?大冷天的,不冻死你!三呢,我有个小心眼儿,说起来大家别见笑!我想我那细伢了。”说完,羞涩地一笑,脸微微有些红。
大家于是便静了,也不再与她争。队长最后说:“那你就去吧!只是要多长个心眼,不要轻信叛徒的话!要汲取你老公去年的教训。”
竹子就这么来了。
她是中时踩着枯叶和败草到的家。一岁半的伢正躺在摇篮里玩,奶奶轻轻摇着。伢很乖,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脸蛋圆圆的。他还不会说话,见到她,却“呀呀”有声,伸出那一双嫩嫩小手,在空中划动着,做出要人抱的样子。她一下子把伢抱起来,抱得紧紧的,如同怕别人抢去!她亲着伢的脸蛋,“波波”直响。伢很使人怜爱,用那白嫩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脸,拍着拍着,拍出她满眼泪水。
一个多月没见到伢了呀!
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冯茂独自回到屋来,一脸沮丧:“接生婆不肯来!”
翠枝在床上呻吟,“接生婆挺好的一个婆婆。半个月前,她答应得好好的。为么事不来了,你晓得么?”
“我晓得!”冯茂垂着头,“婆婆也真是倔!我求她半天,她脖子也不给。还说叫我去请东洋人接去。”
竹子冷冷地看着冯茂。恨不能一枪把他嘣了了事。可他的堂客要生伢了,这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虽然晓得她要生,谁晓得正碰着生?现在当着翠枝的面把他打死,这会吓着翠枝,说不定那未出世的细伢也要遭连累,她下不了这个手!原先她就想好了,把他带到外面,离鬼子远远的,寻一个僻静处,给他一颗“花生米”了事!那个地方最好是在廖家崖上,一枪打不死,摔都要把他摔个粉身碎骨。鬼子赶来,她早就钻进林中,了无踪影,或者是在江边,死了落进江中,连尸体也找不到,活着当汉奸,死了让他喂鱼。
现在翠枝临盆,她只得容他多活一夜了。她要帮帮翠枝。自己是个女人,晓得女人的苦处。十月怀胎,吃了多少苦!她要帮她顺顺利利地生下来。
翠枝这是头一胎,不晓得自家生伢是难还是易。心里无数,害怕得“呜呜”直哭。
竹子走过去,平静地对她说:“翠枝你别怕!你大姐我生过伢,么样生伢我晓得。俗话说瓜熟蒂落,日子到了,伢也就呆不住,非要出来不可,你不用害怕。”
翠枝这才止住了哭泣。
“有剪子么?”竹子开始做些准备工作。
“有一把,在抽屉里。”
竹子拉开抽屉,找出那把半旧的剪子。
竹子拿到眼前,见有锈斑,忙说:
“要不得,剪脐带要好剪子。”
翠枝着了急,“又没有新的,么办?”
“有砂石么?”
“有!”冯茂应着。
竹子把剪子给他,“快磨去!磨掉锈,磨出刃来!”
冯茂接过剪子,在水缸里舀了大半碗水,蹲在地上。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脚后跟垫着屁股。往那紫红色的砂石上倒了一点水,呼呼霍霍地磨了起来。
竹子给火炉添了两根柴,屋里热得很,她把煤油灯点着,放在里屋窗台上。煤油灯冒着一缕黑烟,很呛鼻孔。
她问翠枝:“暖瓶放哪里了?”
翠枝说:“哪有暖瓶!你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