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英国,伦敦。
冬夜,房间里开着台灯,她把琥珀音乐盒放在书桌上,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崭新的日记本,手中的黑色钢笔停在纸上许久,墨水从笔尖洇开。
她思忖着,开始挥动笔尖,用笔墨为那个白色身影留下浓墨重彩的篇幅。
对于日记中描绘的这个白衣少年夏旸,她最初定义为“王子”。
梅星苒记得刚来圣英思学院不久时,学院里广泛流传着各种王子的“传奇故事”。崇尚浪漫而开放的西方女孩们喜欢将备受瞩目的优秀男孩称为“王子”。
让梅星苒印象最深的“王子”便是中国男孩乔沥,据说他从小聪明绝顶,学什么会什么,当然最令人赞赏的是他纯净善良的心灵。
刚开始梅星苒也对他赞不绝口,而梅钰冲说:“他能把那群女生骗得团团转,也勉强算个戏剧王子了。”
多日以后梅星苒在图书馆偶遇了“传说中的乔沥”。他飞快地翻动书页,速度快得以至于翻破了几页,他不耐烦地把书塞到书架上一处隐蔽的地方,神情平淡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转身,却撞上了梅星苒的目光,他慌着说:“啊,你也来这里借书?来多久了?不如一起吧?”
“我来还书。”
她把书放在他刚刚弄破的书旁边,仿佛在挑衅地告诉他:我什么都看到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乔沥损坏了图书却不愿意登记赔偿,后来听说乔沥自幼家境贫寒,几近家徒四壁。
一个不能揭穿的“王子梦”破碎了。
雪季来临不久,她似乎看见了真的王子。
梅星苒裹着水蓝色羽绒服在细细碎碎的小雪中穿梭。
那细得像碎开一样的雪花静静地从天空中落下来,落到屋顶上,落到地上,落到她的肩上。
她走在小雪纷飞的华人街上,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面前停下了脚步。
在绚丽多彩、琳琅满目的华人街里,这家商店橱窗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没有过多的装饰,上面只摆了一个小小的琥珀音乐盒。
音乐盒的外形看似不出彩:普遍的方形,细致的雕花中缀上了一个美丽的琥珀,音乐盒上的花纹是天使与恶魔交织的身影,而音乐盒的菱角——恶魔的手中,捧着一束钻石花圈。
她快步走进店里,看见店员小心翼翼地拿起音乐盒,带着神圣的敬意将它递到一个白衣少年的手中:“琥珀音乐盒,它的名字是‘悲歌’。”
白衣少年接过音乐盒,看见音乐盒上刻着一串精细的英文:Sad.Melody.
“这是我们的店主,也就是著名的设计师千俪设计的,摆放在这里很久了却没有遇到有缘人来买它。”店员继续介绍。
“我怎么没有听过这个设计师?”少年轻声一语,店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她自己也不知道“千俪”是何方神圣,如今倒像自己在欺骗顾客,“这……”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少年扬眉,三言两语化解了店员的尴尬。
他轻轻一笑,打开音乐盒,只见音乐盒上旋转着一架无人弹奏的钢琴,那首《梦中的婚礼》从这小小的音乐盒里弹出,优美而梦幻。
悠扬婉转的琴声在商店里缥缈,萦绕在梅星苒的耳际。
她身子突然一颤。
几年前,苏月非请了位钢琴老师教梅钰冲弹钢琴,那钢琴师端坐在椅子上,优雅地伸出双手,弹出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梦中的婚礼》,年幼的梅星苒听了以后竟无故痛哭了起来,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
她的妈妈生前是位远近闻名的钢琴家,梅博梁以为她因此受刺激想起去世的妈妈,便辞退了那位钢琴老师,苏月非母子也因此生了闷气,但此后家里就真的没再出现任何钢琴曲了。
此刻,钢琴声余音绕梁。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想把这个音乐盒买下的冲动。
她有种这个平凡的音乐盒里一定有不平凡的故事的预感,迫不及待想要摩挲钻研一番。不尽人意的是,琥珀音乐盒此刻正在别人手上。
商店里,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倾听这首纯净而优美的曲子,直到它结束。
少年睁开明亮的双眸,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颇有礼貌地跟店员买下音乐盒,像王子一样绅士优雅,尽管对方只是个店员。
暖和的商店里,梅星苒呆呆地凝望着。
他拿着音乐盒,微笑,推开门,走出商店。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一点点缩小到完全融入雪白的天地之间时,梅星苒才猛的反应过来:哎,音乐盒被人买走了!
“这位小姐,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金发女店员用英国腔笑眯眯地问。
“哦……我自己随便逛逛……你忙你的吧。”
最后迫不得已买了一个布偶。往后几天她都故意等在那里,还记得梅钰冲趾高气扬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因此她有七分把握用双倍的价钱从白衣少年手里买回琥珀音乐盒。
圣诞节将近,街上的人也日渐多了起来。
昨夜的一场大雪,装点了这个伦敦,白雪皑皑。
街边,有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艺人。
他抱着破旧的小提琴,靠墙而坐,腿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小碗,里面空无一分钱。
他抱着小提琴,幽幽叹了口气。
有一位穿着白衬衫的少年。
他走到老者的面前,蹲下,露出一个笑脸,彬彬有礼:“不好意思,老爷爷,能否借用一下你的小提琴?”
老者睁着碧色瞳孔,看见少年谦和的笑便点点头,“好。”
少年接过破烂不堪的小提琴,站在街边。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他俊逸的面庞上,为他增添了一圈迷人的光晕。
他优雅地拉动琴弦,天籁之音由这破铜烂铁中发出,他娴熟的动作表演得帅气十足,仿佛练过千遍万遍。
街上忙着筹备圣诞节的人不禁驻足观望,眼前俊美的少年正以他娴熟高超的技术奏出一曲天籁之音,美妙动听的音符似乎在人们耳边跳动,在少年身边浮起。
很快,围满了人。
梅星苒也在听到美妙的小提琴声后跟过去凑热闹,她踮起脚尖看不到,又想知道拉琴的人是谁,于是用力跳起,勉强看到人群中熟悉的身影——咦,是他,那个买走琥珀音乐盒的人!
她震惊过后不再犹豫,跟着那些自以为鬼机灵的小孩一样没头没脑挤进去。
曲毕。
少年微微一笑,向观众深深鞠躬,绅士地指向街头衣衫褴褛的老者。
人们顺着少年的手看过去,在赞叹之余掏出了腰包,一个个往老者碗里送去。
梅星苒被身后那群小鬼一同挤上前来,身子踉跄着前倾,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松树般的清香扑鼻而来。
“谢谢……”她的声音在看清来人后戛然而止,尽管那天只模糊看到他的侧脸,但他的衬衫和身形不会认错,“啊,你……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这里人太多,换个地方。”他拉着梅星苒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走到一片宽阔的雪地,“好了。”
“你不冷吗?”梅星苒看着他的白衬衫问,虽然雪不大,但是英国的冬季一向冷,这样一件衬衫根本不够保暖。
“来英国好几天了,一直都是这样穿,只有你问我冷不冷的。”他的眼睛里似乎在闪着什么东西,“不过不是第一个。”
目光从他俊逸的脸上移开,意外地落到在他白衣上纵横的黑色污渍上,“衣服脏了。”她好心提醒。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的衬衫,瞅见衣肩上凸显出几点污渍。那把小提琴长年累月本就脏,定是拉琴时被染上的。
他眸光一暗,很快又闪了起来:“没关系。”
“这样啊,”原本想递手帕的梅星苒停住了动作,僵笑着进入了正题:“对了,昨天你有在JM买过一个琥珀音乐盒吗?”
“是的。”
“我们能谈一谈吗?对于那个音乐盒我非常喜欢,价钱不是问题……”她尽量压低声音表示友好,以免对方产生她志在必得的反感。
“价钱当然不是问题,不过有些东西要看先来后到。”
“JM的琥珀音乐盒吗?真抱歉,我已经送朋友了。”少年谦和的脸上没有露出抱歉的神色,显然她是得了对方的反感,补救道:“没关系,这样的话就算了,当我和它无缘吧。”
“还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名字是?”
“梅星苒。”
少年走了以后,梅星苒垂头丧气,瞥见街头的流浪艺人,他泪流满面地将碗里装不下的钱裹在衣服里。
听了曲总要付钱的,于是她搜遍了全身上下几个兜,却只找到一张信用卡,总不能刷卡吧?
她抽搐了一下,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只有这个能给人了,“这个,给你。”
“谢谢,非常谢谢你!小姑娘,我刚好需要它。”老人绿色的眼睛里点点泪光,他用冻得脱皮龟裂且长满厚茧的手颤颤接过手帕,然后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小提琴。
“你的手……”
“唉,我手不好使,一拉琴就疼,还好刚刚那个孩子帮我拉琴赚钱。”老人抬头看着她,“也要谢谢你,不然我的小提琴就要一直脏下去了。”
那个奇怪的少年英俊的脸庞,谦和的笑容,优雅的举止突然一一在她脑海中放大,有着无数光环围绕。
回到家的时候已接近中午,华丽的洋房里挂着高高的水晶吊灯,灯线暖暖的。
而客厅里却传来嘈杂的游戏声,这是梅钰冲一贯的把戏,因为房间隔音效果不错,所以他就故意在客厅吵,专门打扰刚回家的人。
他们姐弟俩本来就水火不容,尽管长大后的梅钰冲成熟了不少,但对于梅星苒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是存有心结的。
“小姐,外边有您的快递。”
“知道了。”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签收,对梅钰冲视若无睹,心想:“你还是省省吧。”
当她看见快递的东西是“琥珀音乐盒”时,喜出望外,寄件人著名是:夏旸。
里面还带有一张纸条:
简单的商店总喜欢用复杂的手段欺骗无知的顾客。其实这个琥珀音乐盒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你好像很喜欢也很执著,刚好我也有成人之美之心。
夏旸。
满满的讽刺意味,或是以为她眼光不佳,但绝对是一片好心,像是替她花钱买了教训。不过她不能白白收人礼物,即使打着“成人之美”的口号都不行。
那时他们确实互通姓名了,可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她的住址的?而且他也说了,音乐盒已经送人,却莫名其妙寄到这里。虽然得到音乐盒很令她兴奋,但毕竟拿人手短。
后来她再托人去找夏旸,却发现英国并没有这个移民,他很有可能回国了。
这事让梅星苒牵肠挂肚了好久。
高一毕业聚会上,Anna凑近梅星苒,指着台上放声歌唱的几个英国帅哥,问:“苒苒,你看我们班这几个男孩哪个最帅?”
她摇摇头。
“嗯?难道都比不过乔沥?”Anna反问,又笑起来,“也对,他可以称得上是王子呢!不过他是中国人,我相信我们英国会有比他更出色的。”
“帅哥王子什么的可不分国度,况且——”她看着欢歌笑语的同学,眼里带着眷恋,“我见过比乔沥更好更有风度的。”
“嗯?那么他是谁呢?或者说他的照片有没有?”Anna贼笑,伸手索要照片,梅星苒推了回去:“没有,什么照片都没有!”除了日记上的描绘。
“苒苒,下学期你要转学了吗?”Anna握着她的手问。
“嗯。”
几番波折,终于征得同意回国念书。一方面是想回到故乡,入读赫濯学院;另一方面,带着些许期待能见到所谓“故人”。
“再见了,亲爱的苒苒!”热情的西方姑娘给了她一个炽热的拥抱,“记得保持联系,还要把你说的那个帅哥照片发给我哦!”
“会的,一定会的!等我再见到他。”
等我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