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月平不喜欢轿鼓却喜欢读书。他先是在村里读启蒙,十二三岁时就到封平县城读洋学堂,后来又到保定府读了高中,成绩一直很好,再后来考到北平读大学去了,是元浦村周围十里八乡学历最高的人。这一点,又让谷耀瑞骄傲和自豪。
世间的事情就是奇怪。谷大豹本无资格传承轿鼓鼓谱和鼓槌,但他与哥哥恰恰相反,打小就非常喜欢轿鼓,成天围着轿鼓转,是摸着鼓槌长大的。谷大豹小时候因为手掌小攥不住鼓槌,就拿两只筷子比划。大人们敲鼓时,他就搬一条小板凳坐在鼓手旁边,模仿着大人的动作,一招一式,比划的有模有样有板有眼。
谷大豹不是第一顺序轿鼓传承人,所以谷耀瑞没有特意传授他轿鼓技艺。谷大豹只是在旁边观看、模仿,看着仿着就学会了。到十来岁时,敲鼓技艺就赶上父亲谷耀瑞了,十七岁时,他经常替父亲参加各种鼓乐大赛,每次都能载誉而归。十九岁那年,封平县调来个新县长,仰慕元浦谷家轿鼓名气,就职典礼上特邀谷大豹敲鼓助兴。谷大豹仿效爷爷为慈禧太后生日祝寿的样子,施展了谷家轿鼓独门绝技——气功捋绸、“一赶三”和“一手两槌”,惊得会场上的人目瞪口呆,都说是神仙下了凡。
谷大豹不仅轿鼓敲得好,镲、铙和锣这些配套乐器也样样打得出彩。显而易见,发扬光大轿鼓的使命只有谷大豹才能肩负起来,谷耀瑞只好违背先祖遗言,把三样传家宝中的鼓谱和鼓槌传给了二儿子谷大豹,但又不愿意委屈大儿子,就把血珀手串给了谷月平。
美中不足的是,谷大豹的名字听起来威风八面,但体型却长得很短小,身高只有一米六上下。这种个头与山里的豹子实在不沾一星点的边。谷大豹个头生得小不说,而且又黑又瘦,光显出一副骨头架子,没有多少肉,相貌上甚至有些猥琐,人们都说他是元浦村第一丑男。封平县位于太行山区,元浦村更是位于太行深处。人们出行,抬腿爬坡上岭,下脚越沟过河。庄稼地里的农活,无论背背挎挎还是担担挑挑,都需要足够的力气才行。谷大豹这个小身子骨哪来这样的力气?没有力气,扶不起犁挑不动担背不起篓子提不了篮,用当地人的话说,十成光景早跑了九成半——没一成,绝对不是个好庄稼主儿,不能顶门立户。元浦村一带,不是好庄稼主儿不能顶门立户,人们就不大瞧得起。尽管谷大豹敲得一手好轿鼓,然而,村里别的小伙子十七八岁就结婚有了孩子,可谷大豹已经二十岁出头了,还是火柴没头——光棍儿一条。谷大豹的婚事,把谷耀瑞老两口愁得吃饭不香睡觉不实干活没劲,整天唉声叹气。
是没有姑娘喜欢谷大豹吗?不是。元浦村有很多姑娘喜欢听谷大豹敲轿鼓,无论手上活儿多忙,只要轿鼓一响,就会跑到街上去听,她们都是谷大豹的“粉丝”。浦南铁匠刘闾堂的大女儿盼盼就是谷大豹的铁杆“粉丝”。盼盼身材高挑匀称,五官端庄俊俏,尤其是背后那根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整天在屁股蛋子上耷拉着晃动着,着实惹眼,吸引着村里的小伙子们都追着看。盼盼是元浦村第一美女。
盼盼不仅喜欢听谷大豹敲鼓,还喜欢看他敲鼓的神态和姿势,说就像演员在舞台上演戏,一招一式是那样的好看。谷大豹时常到浦南去敲鼓,盼盼只要听说谷大豹来了,总是想方设法去看。街里人过百,心上人一个,元浦第一美女盼盼偏偏就相中了元浦第一丑男谷大豹。
谷大豹也很喜欢盼盼,闲暇时,他常常会专门为盼盼一个人敲上大段大段的轿鼓。他说,高山流水访知音,好鼓敲给盼盼听。久而久之,谷大豹和盼盼靠轿鼓牵线好上了。翠玉河边的青石板上,浦南浦北的打谷场上,是他们俩经常约会的地方。谷大豹和爹娘说喜欢盼盼,想娶她当媳妇。谷耀瑞老两口当然同意,他们也早就相中了盼盼,这姑娘不光模样出众,而且性格也好,通情达理、温柔贤惠,可谓百里挑一。很快,谷耀瑞就托本家一个长辈去浦南铁匠刘闾堂家提亲。不料,刘闾堂死活不同意,他嫌谷大豹没有长出男子汉的身板和本事来。
刘闾堂生着一张又瘦又长的驴脸,性格也像一头倔驴,脾气上来,十二匹骡子拉不回来,所以村里人都管他叫老驴头。
盼盼见爹回绝了谷家提亲,很不高兴。待提亲人走后,对爹说:“谁说大豹哥没本事?他那一手好轿鼓,浦南浦北谁能比得了?整个封平县谁能比得了?”
“会敲轿鼓算啥本事,”老驴头手指着院里的铁锹、镢头对盼盼说,“那叫不务正业。好男人就得踏踏实实地侍弄庄稼。像谷大豹那样,整天背着个牛皮鼓走东串西瞎晃荡像个啥?敲轿鼓能敲出白面大米棒子地瓜来吗?丫头,你可别把萝卜当人参,把泥巴当黄金。”
“谷家人祖祖辈辈敲轿鼓,咋叫不务正业?”盼盼不愿听爹的话。
“老辈人常说,行船靠帆驾车靠辕,你嫁个轿鼓好手不如嫁个庄稼好手。会种庄稼才牢靠、踏实,以后你才不会挨饿。嫁谷大豹,你不是没罪找枷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