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接风,很久没有享受的待遇。
季师傅——哦,不季主任,请我们几个去海边一家渔家乐,除了刚刚到达的几位,还有仪表主任师小端。
小端瘦瘦高高,与秀才同期毕业。这个工程结束后步秀才后尘辞职。细算起来,当初同桌饮酒吃饭的几个人,现今半数离职,令人不胜唏嘘。
酒桌上我认识了两位技术员,戴着眼镜的小黄和顶着鸡窝头的少阳。
虽然在项目上季主任是阿木的上司,而实际公司编制中,他们是同级别的班长。
所以阿木对季主任说话不那么客气,一直窜掇着让小黄去做锅炉技术员:“小黄对汽机这块已经很熟悉了,让他去做锅炉技术员,技术全面一点。”“
季主任表示不妥:“一百万的机组,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还是稳当一点好。”说着指指我,“我把他借在技术室里一段时间,没问题吧。”
阿木冲我一乐:“没问题,我们打多很多次交道,每一次我都放手让他去做。”他拍拍我,“是不是!这回好好干。”
季主任飞快地扫了我一眼。
季师傅这个主任,是业主方钦点的。破了我们公司“主任由技术员出身的人担当”的规矩。
当年那个与季师傅结成联盟的副主任,十多年前跳槽去了电厂,如今是其中中层。
幸福来得太突然,季主任倍感压力。而与他能力地位不相上下的人们,心中堆满大写的“不服”。
酒席散后,我回宿舍,与舍友问明价钱,拉了一根网线到床头。
先给母亲拨电话。儿子听见铃声,扑上来抢手机:“我的我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刚刚到,今天才见到领导。”
“你领导什么时候放你回来?”
“我是表现好的话,他会让我一个月内回家——就像你作业写得好,老师不会留堂。”
“哦。”
“你今天表现得好吗?”
“很好。”
“那就继续好好表现。”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是说了吗?刚刚才见到领导,他答应我表现好就放我回家。”
……
几次三番,一直到最后我一再承诺第二天一定打电话给他,才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践诺打电话给他,他的情绪已经好一点了。
第三天……
事实证明,他和我一样没良心,不到一周时间,已经懒得听我电话。
一个月后,我找个周末,请假回家,带他看电影吃牛排。两三次后,母亲抱怨:“你每次回来,我做卫生都要做好几天。”
再过两三个月,又抱怨:“你一回来,小宝就乱了套,我都要弄好久。你怎么教育的孩子。”
那会儿工程已在高峰,我索性不再请假回家,不愿儿子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中无所适从。
当晚,我同儿子通话结束,拿出笔记本开机上线,陌上雪早已在线:“现在才回来?”
“是啊,大家很久没见了。”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
“早点休息。”
“没事——这里的风景很美,在海边。有空我拍两张照片给你看。”
“好啊。”
“大四下学期做什么?”
“没什么事,准备毕业。没考研的同学已经在找工作。考研的同学在准备复试。”
“还要复试?”
“是啊,笔试完了复试。”
“我不知道还有这么麻烦,那你好好准备吧,不吵你。”
“没事,我刚才看了会儿书,现在陪陪你。”
……
第二天,季主任把我叫去:“你下午把电脑带进来。现在技术员不够用,所以让你来做一些事情——一个电缆敷设台账、一个接线图,这两样你由你来做,怎么样,没问题吧,有没有信心?”
“我试试吧,不懂的来问您。”
“你有办公软件吗?”
“我有,97。”
“那个早过时了,我让小端拷给你03版的。”——我对季师傅最推崇的地方,就是他的学习精神,年近50的人,打字靠“一指禅”,竟然把现代办公软件用得那么溜。
以季主任原先的计划,我做完前期工作,就到仪表班呆着,受阿木指挥。
不过,仪表的资料从来不可能一次性完成,不断地会有联系单和修改通知单过来。所以我“赖”在仪表技术室一个工程,此后一直以为,放电缆的,就该这样工作。
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中午,我去买了一辆自行车,下午骑车背着电脑去上班。
我喜欢自由,不愿每天坐大巴上下班,也不愿被8小时限制行动。我把资料拷在电脑里,白天在办公室工作,晚上在宿舍里工作。
自由,包括与陌上雪的联络,24小时无障碍。
“不管你将来奔波在大都市,还是徜徉在小山村,我都会通过电波,与你相伴。”
——那时候的约定,多浪漫。
热恋中的人,有大把大把浪漫。
我记得她复试的时间是3月10日。她9日起身去ZQ动身前一天,我问她:“火车票买了吗?”
“买了,明天上午的。”
“你不会睡过头误了车吧——要不要我提供MORNINGCALL,免费。”
“不要。”
“你不用接电话,我不是想趁机听听你的声音。”
“哼!”
“为证明我所言不虚,现在拨你电话试试。”
“切!”
“好爽。”
“什么好爽?”
“被你‘切’得好爽,你很久没‘切’我了。”
“现在舍不得‘切’。”
“现在对我这么友善?”
“当然。”
“那就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想得美。”
“不让听声音也好,就给张照片看。”
“哼!不给。”
“为什么?”
“你说我不好看。”
“我有说吗?”
“有!你说我很土,不漂亮。”
“对啊,你确实不漂亮,我喜欢,你有意见?”
……
第二天上午,我从7点开始,发了十多个短信给她,问是否已经出发,但她没有回复。我担心出什么事,又拨了N个电话,也没人接。
一直到十一点多,她上了火车,才用QQ同我联系。
我问她有否看到我发的短信。她说有看到,却不解释为什么不回复。
说实话,这让我有些不舒服。然而就如涨潮时不知道谁在裸泳一样,我那时没有计较,也不会计较。
次日,我正在办公室里坐着,陌上雪用QQ告诉我,正在排队等面试。
季主任从门前走过,喊我:“跟我去现场。”
我急忙在QQ里给她留言:“主任喊我去现场,一会儿见。”
主任一边走一边说:“二次班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从年前到现在,两个月了,只放十公里的电缆。全厂一共五百公里,照这个速度怎么来得及……”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黑瘦的人,安全带挂在脖子上,双目无神,有些神经质地拦住我们:“主任啊,这可怎么办才好?一个上午到现在,一根电缆都没放完……再下去,我们要喝西北风了,我怎么跟老板交待?”
季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老余同志,不要急,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现在就是要过去,找找原因。”
老余走后。
季主任接着说:“这个余带班,人很老实,就是这几天,天天来告状。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他们有问题还是我们的人有问题。”
我当时想,我又有什么特别的能耐,抓我去解决问题,岂不是急病乱投医?
季主任这个工程真的不容易。
他自己本班的人员,之前已经在另一个百万工程上,他突然被抽调过来,没能带过来一个“自己人”。如今他谦卑谦卑再谦卑,以至于我一度怀疑过去关于他的传说,是否言过其实。
主任把我带到一个机房门口,自己走了。
我迈过门槛——整个机房里空无一人。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记录员小蔡抱着清册和对讲机进来。
我问:“人呢?”
“不知道他们跑哪去了,我也是刚刚出去找一圈,没找到人只好回来。”
我拿过她的对讲机,喊:“小白,小白。”
“他没有对讲机。”
我不解:“负责人没对讲机怎么指挥?”
小蔡吐吐舌头:“我也不知道。”
正说着,小白走进来,后面跟着老余和主任。
老余喊:“小白,你来一下。”
我们跟着一起走到夹层。
一个电缆架拐弯口,乱糟糟的像被小偷翻过的抽屉。
老余指着电缆,欲哭无泪:“我们昨天才整理得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
小白吱吱唔唔地道出实情——他放错电缆,试图自己偷偷抽回来。
季主任很震惊:“谁教你这么做?”
小白说前一阵,也犯同样错误的时候,班长教他有问题一盖了之。
“你这次放错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两公里左右。”
季主任转头问老余:“能抽得回来吗?”
老余快哭了:“在最底层,哪里抽得动。”
季主任:“那些放错的,先不管,你今天能继续吗?”
“有的电缆现场没有。”
“昨天不是给你一天时间准备了吗,为什么不叫人去领?”
小白说不出个所以然。
季主任无奈:“能放的先放吧,”又对我说,“你留下,把问题弄清楚。”
说完和老余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走远,拿过清册翻开,指着一个词问小白:“这是哪里?”
“DCS,”小白辩解,“因为技术员还没弄清楚具体是哪个盘柜,所以,”他带我到另一端,指着一堆电缆,“我拉到最远,保证以后够长。”
我忍不住笑了笑:“DCS,集中分散控制系统,换句话说,”我指了指头顶,“上面那一层里所有的盘柜都是DCS系统。而你留的恰恰是最短的。”
“不对,我留的这个盘正是DCS1~11。”
“DCS1~11,只是DCS系统中一部分。而且我可以跟你打赌,你们电气的信号绝对不进这一排。”
小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我又翻了翻清册:“我看你也下去吧,别放了,这本清册根本不能用。”
临走前,我对小白说:“我没佩服过什么人,但今天真佩服你,终点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就敢把电缆放出去。”
回到办公室,主任、小端、老余都在。我刚进门,主任就问:“怎么样,找出问题没有。”
我翻开笔记本:“首先,对讲机太少,只有两部,造成效率不高。”
主任问小白:“你怎么不去领。”
“我拿了四部,被班长要走两部。”
“其次,工具不足,盘架只有一部,电缆倒换速度太慢。”
“这个马上叫班组去做。”
“最后,清册不对。”
“怎么不对?”
我尽量压住笑意,翻开清册给他们看:“终点,DCS,他把电缆放到DCS1~11那一排下面。”
主任和小端几乎同时跳起来:“乱来!”
主任问小白:“谁教你的?”
小白结结巴巴:“技术员……”
“你去把电气主任师喊来,”主任支开小白,又对我说,“你回去把这些内容和整改方案输入文档,发到我的邮箱。”
从那以后,我成了主任的“秘书”,只要我在办公室里“闲”坐着,他便喊我跟他去现场转转,这里不足,那里不对,让我记下来。然后“回去输入文档,发到我的邮箱。”
我这一头忙完,看看时间,下班了。
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发信息给陌上雪:“你考完了吗?”
她马上回复:“真巧,我刚考完出来。”
“怎么样?”
“还行。”
“快去吃饭,我下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