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蓬头村西头,有一棵老槐树,生的枝干虬扭,高可参云。现今早已是半死不活,却唯其树梢上生机盎然,些许枝叶极其翠绿。就这几许翠绿,有几经证实了的异状,那就是:它们会流泪,青色的眼泪,每当树梢往下淌清水的时候,就预兆着,村中要死人了。
这异状是几经被证实了的。
村中有个青年,酒后夜归,路过村头老树。他骑车到了树下,就觉得酒劲儿冲的自己头昏脑涨,不得不下车来。他坐在树根下,稍觉安适,于是仰头闲望。
稀星的幽蓝夜空,衬托出老树那奇诡的枝干。唉,老树啊,连只猫头鹰也从没在你身上落过一下;若不是醉了,这青年,恐怕再火力壮,此时此刻,也是不会在你身下暂停的。四周沉寂,唯独黑魆魆的感觉,微闻远山的鴞鸣。
青年仰头,脖子和脸颊上的汗,已被风干。额头乍觉一片儿凉丝丝的微击,心头一震。又是一击,顺势钻进了脖子里,赶紧用手去摸,是湿的,要下雨了吗?他再猛地往上仰脸看,嘴角微启,又是一滴凉丝丝的苦露滴入了他的牙缝。他赶紧起来,心头发紧,他可以断定:村中是又要死人了。
青年推车上路,走出十来步去,回顾,嗯——?……奇怪!怎么树背后也蹲着一个人呢?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的确是一个女的,穿着素纱蝉衣,散发披肩。从背影来看,是一位年青的女郎,而且给青年的感觉是,她的脸一定也很漂亮。
在乌黑的夜景里,她显得怎么那么格外的清晰?
于此,青年心头起了一种并非善意也并非恶意的暖流,并且促使他支住自行车,又翻了回来。
她离树九尺,坐在一块青石上,似乎是在啜泣,微见奇白的腮,奇白的臂,青年就站在她背后五尺开外。他并且觉得身前受袭于一种清冽寒肃的气氛。
“嗳?你是哪的!”
白衣女郎似乎双肩突然微缩,停滞片时,“邻村的。”
“那你半夜三更在这儿干什么?”
“没事儿。”
“没事儿到这儿来干什么?”
“没事儿!”
她始终没回头,音调冷淡。
青年于后也没动地方儿,于是搓了搓手,又说:“你看这天也不早咧,你不回家吗?”
“一会儿我就回家。”
“那我顺路带你过去吧!”
“不用!”女郎回答干脆利落。
“我也没什么事儿,再说又不耽误我,只不过是顺便,我就带你一段吧!”他前进了三步,女郎唰一下站立而起,瘦削的“娇躯”。
二人相隔一尺,青年就在她背后。
青年带着酒力,已没有什么异状感觉了,“你还客气什么呢?跟我走吧!”同时就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去曳女人的袖子。
眼看手指尖儿就触着女人的衣服了,可那女郎叟的一下,已前去一大截。
厉声说:“你别碰我,你趁好走你的路,我不想伤害你!”
“开什么国际玩笑,难道你是什么——”青年这样想也这样说,到后半,心际乍一收缩。
“那我走了。”
她不再言语了。
青年去矣,尚屡屡回头望你,唉——
走就走吧,他嘴里还不闲着:“真怪!孤男寡女的,我又何苦呢。唉!走哇。”他很想看看她的脸,但她究竟没有能够回过头。
车支子踢开,推车悠上,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放声一唱,其间回了三次头。不浪也有几分浪。
他第三次回头时,望见女人转过身子来了,是一张鹅蛋形的脸。
他歪歪扭扭的骑着车子,越想越觉得刚才的事儿怪。由于醉了,他刚才还不经意的朝后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很像流氓之类。
他觉得总该走出了一段路了吧,又不经意的回头,嗯?怎么老树还在不远处。再往身下扫视,竟像是原地没行出!
猛一抬头,女郎就在他对面。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差点儿撂了车子。因为她看见的是一张铁青脸,虽然长得挺好,但是中间儿是青的,可怕的青色,唯独鼻如鹅脂,腮似冰霜。
她有八九分鬼意在他心里了。
亏了他骑车技术甚佳,他赶紧猛蹬脚蹬子,一下子从她身边溜了过去。好似遇鹤蛇,过街鼠。
他这下骑得快似风,可总感觉身后有她;脖子前不发凉,脖子后倒发冷;总感觉有尾随他的人,怎么也甩不掉;越骑越感觉后背心压抑,脊柱冷湛湛,好似车后带着那个“鬼”。
他唏嘘回头,女鬼就在他身左站立,自行车轮在飞转,肚里真纳闷儿“好像没走哇!”他惊愕的瞠目女鬼,心已被慑制,身不随心如机然矣!
她的唇是那样的红,是歃了血的。
她的眸是那样的利,似锋芒匕首。
她一副嗔怒恐怖的面容,鲜红的唇角微挑,她在冷笑。
一个嘴角蠕出了血,一道嘴缝露出了冷玉般的牙。
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直贯其耳:“叫你走你不走,你费什么闲话!你废话吧,废话吧,叫你看看我是谁,我是谁!”
不是女人,而是女鬼。
不是美丽的女郎,而是险恶的女鬼。
虽然都占一个“女”字,也并没有吃人的獠牙,你可不要动心。
莫说是不能动心,你就不该动心——作为一个人。
她的声音如钢针刺其脑,青年的那个心脏在往上蹦,卡在了喉咙里,他仰面往上抻着脖子,努力抻着脖子,抻着……眼上黑浪一眩,什么也不知道了。
随即鸡鸣了。
早起拾粪的老大爷,走到老树附近,发现了近旁扑倒的青年。
走过来,
“嘿!醒醒。嘿!醒醒,干什么吆!”
青年睁开眼,视内是老汉俯下来的一张朴拙慈善的脸,鬼恶已被晓雾打得没影没踪了。
他使劲儿想了想,然后爬起来,可煞大作怪:自己竟没离开那老树去。
把惊疑的老农三言两语支吾开,他推车回家了。
回头,仰见老树梢上,竟有两只喜鹊差身而立,危然若神,叽叽喳喳的响叫着。
他方觉晓来的寒意,裹衣缩身前行。
归家大病一场,病床唏嘘声中,遥闻村中某家之丧乐铿锵,原来如此!
后访村民,方知老树之旁先有枯井焉,有地主女饮鸩投其内,尸无敛,封井口而平之……原来如此!
异史士曰:“敬而远之,毋为鬼女迷哉!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