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实回到王府，闭户书房，一口气阅毕王安石万言书，夜晚才回到后室。娟娘接住，问：“少夫人何以未归？”宗实道：“皇后留她宫中小住，不知又要嘀咕些甚。也好，我可宁静几日。”娟娘问道：“宫中召你何事？”宗实道：“又说承嗣事，我以父疾推托。”娟娘道：“不可固执，莫惹得皇上罪你。”宗实道：“非无大志。你想皇后非贤德之人，若我承皇位，她恃以皇太后策立之功、之恩，挟制于我，治国治民将难有作为，倒不如清享皇荫，了此终生，免惹烦恼。”娟娘道：“且勿偏激。”宗实转过话头道：“有二事相告：喜的是，王安石奉诏诣阙，直集贤院任度支判官；忧的是，韩维得罪皇上，外放泾州通判。”娟娘道：
“先生久于京华，一儒者怎敌得住边州苦寒？”宗实道：“我知你必为先生担忧。过些时候，再设法调他返京。我还拟令仲□儿从其学。其堪为人师！”娟娘听到此，仿佛回到往昔，笑道：“你过去说咱俩同师先生，是师兄妹；果能如此，咱俩与仲□也不是同师么？”俩人相视而笑。宗实道：“从宫中得知王安石上言事书，富、韩二相阅之不快。我从大内出来，顺道皮场街，拜访王公，邀他和韩氏昆仲明日过府，一为王公洗尘，二为先生饯行。你明日带仲□出来拜见，想必合你心意。”娟娘道：“敢情是好，不过……”宗实道：“秀林不在家正好。即使在家，也莫惧她；若将来我承大统，更无需惧她。我有制她之法。”
次日，安石与韩氏昆仲先后到来。落座献茗后，宗实道：“三位光临，不胜荣幸。”客人齐道：“叨扰了。”宗实道：“可惜吕晦叔外任，今日之会美中不足。介甫公终应馆职，宗实好就近求教，但持国先生却放外任，少了一位师长。宦海漂泊，难尽如人意！”安石道：“持国每事直诚。不过宫闱之事，非关治国之要，可不必顶撞当今；对陈执中诏谥过崇，也难塞朝野视听。”韩维道：“既知礼院，不能让人讥我屈上保全。此事令我不解者，司马君实以忠直敢谏自诩，他亦与议，却默不作声。”安石道：“君实以忠君利国养民为志，忠君为其第一要议，可不苛责。”韩绛道：“君实劾张劾李，惟对庞籍贿闻一语不发，且事籍如父。盖籍待他如子，焉能不尽孝道。”宗实道：“从宫中得悉介甫公有上皇帝言事书，我已借来底本拜读矣，确乎击中时势之要害。已着小儿仲□手抄一本，作为课业，令他诵读。”韩氏道：“倒要借来拜读。”宗实道：“言事书洋洋万言，文势磅礴，昨日闭户书房，一气读毕。但今上圣躬日衰，势难竟阅，与其左右摘要条陈，倒不如介甫就时政之最迫切者，文字简约，上疏以闻。”安石道：“言之有理，允安石思之。但是，长也罢，短也罢，是否可动上视听，不存奢望。”大家道：
“姑且试之。”安石道：“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为也。举例而言，某之文字交王令逢源、王回深父、梅尧臣圣俞，举世皆知其道德文章。逢源教书为生，廿八岁早逝；深父终生布衣；圣俞进士不第，幸被欧阳公破例擢任一届进士科详定，今岁老死。再如，今三司使包拯，两度为安石之上宪，忠直公正廉明闻世。不使之居台谏，决刑狱，与朝政，却使先牧马、今又使领计财，岂使其有为耶？”安石一席语言，使宗实动容，韩绛愤慨，韩维沉思。安石复道：某为此咏怀，并为持国西去惜别，作《明妃曲》，诵读于诸公献丑：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甫诵毕，只听道“好诗，好诗”。原来是娟娘领仲□来拜见，因安石正在诵诗，未敢惊动，便站立门口静听；仲□听到高兴处，不由失声。大家回头看时，只见娟娘带着小公子站立门口。宗实斥道：“小子放肆！还不拜见诸位长辈。”娟娘拉着仲□拜将下去，说：“小娟拜见先生和王、韩两位叔叔。”仲□亦说：“拜见三位长辈，恕我方才失礼。”
王、韩三人连忙拦住，让娘俩坐下。一别数年，只见小娟已是中年模样，体态丰满，颜色不减当年，仪容俨然贵妇人也。宗实指着仲□道：
“这是长子仲□，随我读书。娟娘待他如子，他亦侍娟娘如母，形影不离，喜听娟娘讲述民间事。”王、韩询问他年岁、读书情况，仲□一一应对。韩绛问道：“令尊方才说你抄读王大人言事书，能读懂否？”
仲□答道：“虽不甚懂国事，但觉得说得合情合理，文章气势磅礴，读之快口。”韩绛道：“十岁出头年龄，能通读万言，真是聪明。”宗实道：
“小子谬蒙夸奖。可惜持国先生西去，否则，让他师事先生多好。”韩绛笑道：“你曾屈尊师事舍弟，今又着仲□师事舍弟，岂不是父子同窗么。”娟娘调笑道：“当年公子还说同小娟是师兄妹呢。”宗实道：
“师事贤德博学者，岂分男女长幼。”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这时，下人报说酒席齐备，娟娘告退。宗实道：“一如往昔，你同仲□亦入座，难得有此机缘，借此你同先生、叔叔叙旧不好么。”大家称是。
仁宗在位日久，无有子嗣。早在嘉元年春正月，即不豫。当时群臣寒心而莫敢言立嗣事，独谏官范镇首发其议，愤曰：“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遂上疏曰：“置谏官者为宗庙社稷计。谏官不以宗庙社稷为重，是惜死嗜利之人，臣不为也。方陛下不豫，海内惶惶莫知所为。愿陛下以太祖之心，行真宗故事，拔近属之优贤者，优其礼秩，置之左右，共图天下事，以系亿兆人心。”凡此，面陈者三，章十九上。上慰之曰：“朕知卿忠，卿言是也，当更俟三二年。”这年，范镇、司马光见帝春秋高，每因事及之，冀以感动上意。范镇道：“陛下许臣，今已复三年矣，愿早定大计。”当年范镇首发其议时，司马光通判并州，闻而继之，且贻书劝镇以死争。至是，司马光复面道：“臣昔通判并州，所上三章，愿陛下果断力行。”仁宗沉思良久，道：“得非欲选宗室为继嗣者乎？此忠臣之言。”光听到皇上不罪其不祥之言，反夸其忠，不胜荣幸，回道：“臣言此，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司马光以为皇上采纳，但久未闻命，复上疏曰：“臣向者进说，意谓即行，今寂无所闻，此必有小人言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为不祥之事。小人无远虑，特欲仓促之际，援立其厚善者耳。‘定策国老’‘天子门生’之祸，可胜言哉！”光退见中书韩琦道：“诸公不及今定议，异日禁中夜半出寸纸，以某人为嗣，则天下莫敢违。”韩琦拱手道：“敢不尽力。”
这日，王安石造府来拜访欧阳修，适韩绛在座。原来，韩绛以御史中丞劾富弼用张茂实掌禁兵不当，中书不报。绛阖门待罪，自言不敢复称御史中丞。诏召之，及出，不秉笏穿朝衣。谏官论之，罢知蔡州。因此，韩绛来向欧公辞行。安石道：“子华何必意气用事！”绛道：“固知富、韩当国，无容我也，不如到外州尚可做点实事。”欧阳修道：“当年富、韩追随范仲淹行新政，尚有作为，今位至枢臣，却同前不豫，皇帝有病的讳称。判若两人，岂岁月之故耶！愚以为贤者不能留之朝，衰老者不去位，国之忧也。修虽愚自知昏老矣，故请罢知开封府，朝廷却令我判群牧司，岂宜哉？修对马政无知，故荐介甫，吴中复，王陶同相度牧马利害以闻。”绛道：“包拯刚直廉明，不使居台谏，纠讼狱，而用为三司使。包年老多病，亦岂宜哉？我难测执政之用心也。”说到此，安石递上拟就的《相度牧马所举薛向札子》，请欧阳公阅示指正，以便呈上。
修览毕道：“仅六百字，论事举人，均切要害，修无异议。所举薛向，确系干员。”韩绛笑道：“薛向原为一逃婚年轻士子，流落在外，介甫赠川资来京，我荐引陕西，不意竟做出一番事业，现为陕西转运副使。”修道：“真是后生可畏。修无他能，惟对后生避路，荐引不遗余力。近举前真州军事推官吕惠卿，其人才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饬躬，可谓端明之士，宜置之馆阁，以副圣上养育贤才之旨意。”安石道：“前在公府见过一面，未与深谈。”修道：“近阅介甫《明妃曲》，真佳作也，容后和之。有人对‘人生失意无南北’句非是。”安石道：“明妃在毡城，北也；阿娇闭长门，南也。其意了然，何必别释南北义例。”修道：“文坛素有不正之风，贬抑他人。闻有人诌编小说，戏说修与介甫。小说云：介甫有残菊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欧阳见之，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头枯耳，并讽介甫道：‘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欧九不知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不学之过也。”大家听后，对编造者嗤之以鼻。
仁宗自那夜周儿惊梦后，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人世，反倒勤于朝事，多为善举。二月罢榷茶；六月放宫女二百十四人，七月又放宫女二百三十六人；这年富、韩领衔，群臣请加尊号“大仁至治”，表五上，不许；诏诸路经略安抚、转运使、提点刑狱，令各举本部官有行实事三人，以备升擢，并察士有学行而为乡里所推者以闻，等等。
这日，上御延和殿听政。中书、枢密两府重臣并列，财计、马政之主官包拯、欧阳修及其副使、判官亦参列。首议牧马，上令判群牧司欧阳修开议，修奏道：“臣荐吴中复、王安石、王陶等相度牧马。臣昏老矣，语言无次，恐污上听，倒不如彼等奏事简明，可否由王安石代说？”上准奏。王安石奏道：“臣等窃观自古国马盛衰，皆以所任得人失人而已。使得人而久其官，久其官而不使得专其事，使得专其事而不临之以赏罚，亦不可成功。”上问：“何人可久专其事？”安石奏道：
“伏见权陕西转运副使薛向，精力强果，达于正事，曾勾管河北便籴、陕西榷盐，皆有成效。今来相度陕西牧马事，尤多详悉。乞就委薛向提举陕西买马及监牧公事。”中书富弼问道：“令薛向在陕西提举马政，而不在河北，何也？”安石道：“缘今马价，多出于解池盐利，三司所支银绢等，又许令陕西转运使兑换现钱。今薛向既掌解盐，又领陕西财赋，则通融变转，与事为便。兼之，臣等访知陕西多官空地，可以兴置监牧处甚多，将来亦有扩展余地。盖得西戎之马，牧之西地，不失其土性，一利也；因未曾耕垦之地以牧马，无伤于民，二利也；因薛向之材而就令经营，三利也。而河北有河防塘泊之患，土多盐卤不毛，戎马所屯，地利不足。且诸监牧多在此路，所占草地，多是肥沃，而牧马又不宜。若陕西兴置监牧，渐成次第，河北诸监有可存者，悉以陕西良马易其恶种，有可废者，悉以肥沃之地赋民，而收其课租，以助戎马之费，此又利之大者。”言乞，上询执政，富、韩均无异议。上询安石道：“卿尝司马政耶？”包拯代答道：“臣判群牧司时，安石为判官，故永叔荐与相度监马事。”上道：“原来如此。既无异议，准如所奏。”
接议计财之事。包拯奏道：“陛下着臣判三司使，臣不称职。加之计财所涉面广，错综交织，计数尤多。臣亦昏老矣，难以说清。可否着度支判官王安石开议，奏知国之财力及岁入岁出现况，以资议论。”上对安石道：“能者多劳，既然二位国老倚重，卿可直陈，不必避讳。”安石奏道：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甫任度支尚不习职事，故所言恐多谬误，伏乞皇上及执政诸公恕安石唐突。前臣上皇帝言事书云：
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败坏。今仅就财力而言，臣以为方今之所言穷空，不仅独费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也。近年岁出岁入约一亿贯，收支相抵，尚有亏空，故国库空虚。夫岁出之无节在于冗官冗兵增多。
“现有官员一万三千人，年官俸支出一千六百九十六万贯。太祖时，仅有禁军二十万，真宗时四十三万，而今增至八十二万人，加上厢军，共养兵一百二十五万人，每年军费支出四千八百余万。其他如对辽岁纳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对夏岁赐币、银、茶二十五万。从以上所言，故必须节流。”上闻之颔首，问道：“然则开源何如？”安石道：“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上询以当今生财之道。安石对曰：“当今生财，重在抑兼并，兴农事。今天下上户，口十有二，占地则十之七，免纳或少纳二税。下户，口十有八，占地少，或无耕地，二税多加于下户。由于品官形势之家不纳或少纳二税，故下户为逃避不堪重负之二税，宁为附户，或为庄客，或逃亡，‘田亩转移’，‘丁户隐瞒’，导致赋入减少。以皇元年为例，田赋收入较二十八年前减少十之六。而役法不当，又加重下户负担。加之旱涝时有，以致贫者逃亡，土地荒芜。凡此，民焉不穷，民穷则国困矣。故曰抑兼并，兴农事，为理财之急务。夫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不能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故臣在言事书中以为当今为政之要，在于明法度，择人才。”王安石话音刚落，韩琦急不可耐，说道：“王判官议论高阔，所涉面广，官、兵、民皆牵动矣，若行之，恐天下纷纷而骚动矣！”富弼接着道：
“当今国泰民安，四方无事，皆赖守祖宗之法，仁义治天下。岂可以逐末利而擅革祖宗之法耶？”执政曾公亮针对韩、富道：“议事宜气平，不可激动。方才陛下令安石直陈，不必避讳，可知陛下有兼听之明。即使安石之议不可行，诸公可别论可行之策，相互琢磨，有何不好。”包拯道：“安石之议，许多是应慎重计议，但不应堵将回去。其中亦有无须审议，即可施行者。一些品官形势之家为非作歹，鱼肉乡民，何以不可惩治？坐而论道，无所作为，岂是祖宗之遗风！”欧阳修道：“富、韩二公当年从仲淹行新政，修亦与焉。庆历新政十事有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等。安石之议，多有合于十事者。当年未闻二公有擅改祖宗之法以骚动天下之虑。何以今有之，请深思之。”说到此处欧阳修稍顿，继而向上说：“奏知陛下，臣目益昏，耳亦不聪，臣衰老矣。常以贤者不能留之朝廷、衰病者不能放去为憾。请罢臣判群牧司，允臣致仕。”包拯亦以年老请罢去三司使。
富、韩见此，甚是尴尬。仁宗正在为难之际，忽报，汝南郡王允让薨，急忙罢议退朝。
退朝后，富弼语韩琦道：“君不见王安石之咄咄逼人乎！”韩琦道：“不意欧阳修、包拯若是，分明是迫你我告退。对王安石，我有治他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