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夏连年兴师犯宋，虽有小胜，亦有斩获，然略地扩疆未遂，反惹得宋廷断绝岁赐与市易，致财用拮据。日今，宋廷宰臣韩绛宣抚陕西，坐镇延州，分番汉兵为七军，训练士兵，严加防守，又令义勇轮番戍边，修筑砦堡，形势益发严峻。因此，引起西夏皇族内部不满；保泰统军禹藏花麻、夏将李清等对梁氏母党之作为亦有异议，梁太后姐弟进退维谷。宣徽院使网萌讹献计道：“箭在弦上，势待必发。惟有取得胜仗，方可赢得国人之拥戴。然师久疲惫，民心厌战，若言征战，必遭反对。不若扬言备宋进攻横山，在绥州北筑罗兀城，既可扼守横山，进又可攻占绥州。臣料宋人必来争，待时我伏兵尽出，合围歼击，取胜必矣。”梁太后听后高兴，道：“还是你有智谋，事成后重重赏你。乙埋快去部署。”梁乙埋退出后，网萌讹调笑道：“赏臣还待事成？”梁氏戏打网萌讹，道：“馋猫，就赏你，如何？”二人相拥进到内寝。
宋宣抚使韩绛得知夏枢密使哆腊领兵筑罗兀城，参军请急出兵，不可待城成。绛道：“劳彼之力筑城，待城成而取之，岂不更好！”于是，令知清涧城种谔领兵佯攻银州，又令宁州团练使刘阒率兵潜尾其后，若夏兵攻种谔即行驰援。种谔兵行铁冶沟，遭遇夏兵伏击，被困沟底不得出。正在危急时，忽见夏兵溃乱，种谔登高察看，见是宋军旗号，从后杀来，于是前后夹击，将夏兵击退。种谔与刘阒合兵，次抚宁堡，敌有迎降道旁者，左右欲收其甲，谔道：“彼降，即为一家，彼即吾人，听其自随。”熙宁四年，春正月初四，宋军迫近罗兀城，夏帅哆腊与其诸将聚兵罗兀城北之马户川，谋袭谔。对此，种谔早已料知抚宁堡道旁之降兵乃诈降，欲为内应者，谔故作态以应之。夏帅哆腊知汉俗春节宋军松弛不备，正奇袭之机，又得谍报：“种谔赏将士酒肉，军中作乐三日。”遂令夏兵休息，养精蓄锐，待第三日突袭宋营。不料种谔先一日以轻兵三千潜出，奔袭马户川。夏兵不曾提防，反被击溃。哆腊与其将三人遁去，逃往赏平砦，闭城不出。谔遗妇人衣三领以辱之，哆腊仍不出战。明日，种谔遣将吕真率千人斥候，适大风，沙尘骤起，夏人看不清有多少人马，惊呼：“汉兵至矣！”溃散而走。宋军随后掩杀，遂拔罗兀。此役大小四战，斩首一千二百，降口一千四百。谔始出师，知横山有积粮，所将步骑二万，仅食官米二斗二升、草六束，余悉资粮于敌。延州宣抚帅府得知种谔已拔罗兀城，派走马承受李宪日夜兼程火速报知朝廷。
近来，太后高氏益发感到孤独。虽然，皇上照常来请安，但因忙于朝政，坐不多时即辞去。三公主均下嫁，亦归宁探视，限于皇宫规矩，难以伴伊常住。自伊移居宝慈宫后，与娟娘日渐疏远，尤以见其与皇上亲情之隆，心中有说不出之滋味；至于皇后向氏及诸美人，限于辈分，不便多与语。彼等常邀伊下临庆宁宫，如往日一家人团聚，但总觉不似先帝在世时无拘无束。因此，无聊时，不由自主到慈寿宫皇姨处闲话。太皇太后曹氏在这皇宫内人缘不好，同辈诸妃多不与其往来，除太后高氏是其甥女外，下边之人多畏而远之，因而亦感孤独。这日，曹氏说高氏道：“秀林，吾已老矣，又多病，自知不久人世。”
汝还年富，须为自己打算。今上名为吾皇孙，但同我隔层，将吾冷落一旁，自无话说。汝是太后，岂可像吾一样。朝政该问者须问，重大事不可不预。近来司马光亦贬外，此人虽迂阔但对皇室忠心耿耿。
“王安石变更祖宗法度，皇上却言听计从。这等大事，汝不可等闲视之。”高氏道：“皇姨，我闲得发慌，亦想预事，但顼儿不同我商量，虽说常来问安，稍待即去，我有何法？”曹氏道：“汝设法将其留住。娟娘名为乳娘，却与其情隆母子，汝名为生母，却似隔层。不是皇姨说汝，娟娘胜汝多矣。娟娘用一林儿拉住皇上，汝何不效之，将顼儿拉到汝身边。”高氏道：“哪有这等灵验？”曹氏道：“当年仁宗皇上宠杨修仪，皇姨不是用张儿将上拉住，可惜张儿忘恩负义，但从此杨修仪冷落一旁。哪个帝王不贪色，不朝三暮四。”高氏道：“皇姨，你说如何办？”曹氏道：“吾原选陈儿为用，不料肉包子打狗，反为人用。吾已另备一人，叫朱儿，新从开封府民间选来，美貌无比，已着人教以礼仪应对。现着其奉汝身边，使得常见皇上，惹其怜爱。若皇上有怜爱之意，汝可赐为侍御。但须留在宝慈宫，引皇上常来。如此，汝不有预政之机乎！同时，教会朱儿枕边絮聒，更可收奇效。汝看好否？”
高氏道：“就依皇姨所教行事。”
这日，神宗散朝后，来到宝慈宫，向母后请安。高太后甚是高兴，留与语，指朱儿道：“此朱儿也，是娘身边贴近侍女，不需回避，就在一旁侍候。”上道：“母后近来可好？”高氏道：“近来得朱儿尽心侍奉，陪娘说说话，还觉适舒。人老就怕孤独，今后汝有暇，常来此与娘说说朝事，虽难为汝出谋，若可分忧，亦尽母子情矣。”上道：“儿当尽力为之。”高氏道：“今日朝议何事？”上道：“今日朝议行雇役法事，议不同，未决。”高氏道：“何以不决？”上道：“此法命吕惠卿、曾布相继草具条贯，逾年始成。其法：使民出钱募人充役，计民之贫富，分五等输钱，名免役钱；若官户、女户、寺观、单户、未成丁者，亦等第输钱，谓之助役钱；凡输钱，先按州、县应用雇值多少，随户等均取雇值，又增二分，以备水旱欠阙，谓之宽剩钱，用以募人代役。”高氏道：“听汝说来，此法甚备，何以有异议？”上道：“持异议者云：‘上等户自来充役，有时休息，今每岁出钱，是常无休息之期；下等户及单丁户，从来无役，今尽使出钱，是鳏寡孤独之人俱不免役。若今立法惟钱是求，岁丰则民贱粜其谷，岁凶则伐桑枣、杀牛、卖田得钱以输，民何以为生乎！行此法，富室难自宽，贫者困穷日甚矣。’讲得亦似有理，故难决。”高氏道：“两方讲得均似有理，娘不懂，不去说它。今午就在娘宫，咱母子共进餐。娘请太皇太后，看是否愿临。”上见母后高兴，连忙道：“谢母后赐膳。”高氏转对朱儿道：“汝在此侍候皇上，我去请太皇太后即回。”遂去。这时，上才打量朱儿，见年才成长，丽绝动人，然态朴实，便问道：“汝是何方人，因何入宫？”朱儿答道：“奴婢开封人，父早逝，母改嫁，养于亲任氏。前年经同乡李若水公公选送入宫。”上闻其身世，顿生怜惜之心，又问道：“汝生农家，当知农村差役之事。”答：“略知一二。”问道：“方才朕谈役法，你听懂否？”答：“粗懂。”问：“现行差役法如何？”答：“民苦之，贫穷之家尤苦之。”问：
“不是说下等户从来无役么？”答：“法曰无役，然上户多转嫁下户，尤遇重役，苦役，皆派下户。”上厉色道：“汝话可实？”朱儿见此，连忙跪地，回道：“奴婢哪敢在皇上面前撒谎。奴婢若说错，乞皇上恕罪。”
上忙拉起，笑道：“汝说得好，解朕惑矣，不但无罪，朕还要谢汝。”朱儿听皇上说谢她，又连忙跪下道：“奴婢担当不起。”上牵其手拉她起来，朱儿羞羞答答，两颊红晕泛起，怯立一旁。上道：“今后见朕，不需拘束，有话问汝，只须直说，说错亦无防。”朱儿点头。这时，高后进来，说太皇太后懒得走动。于是传膳，母子坐下用膳，朱儿一旁侍立。上道：“母后去时，朕问乡村情状，朱儿对答甚善。”高后道：“有话尽可问她。你来娘宫，让她侍候，其他侍女笨手笨脚，娘还不放心。”膳后，上告退，高氏吩咐朱儿送驾。朱儿送至宫外，语上道：“皇上常来看看太后，老人家孤独，喜与人语。”上道：“朕知之，当尽可能。汝代朕多尽心。”朱儿道：“奴婢知道。”
近缘司马光放外，朝廷争吵少却许多；韩绛宣抚陕西，边事亦少烦人，神宗感到清静多矣。时已残腊，新春将临，上欲度一轻松心适之新春，于是，诏内侍省与开封府预做准备。内外知皇上有兴，谁不乐为。皇后向氏说道：“官家自登极以来，臣妾尚未见有如此兴致，去岁为元宵观灯，还惹得太皇太后怄气。官家尽管吩咐，臣妾当尽力筹办。”上道：“前几年，非朕有意挫人兴致，乃朝廷内忧外患使朕狼狈不堪。今幸有贤相辅助，新法推行已有收效，朕当与廷臣、家人共乐。诸事已委内侍省、开封府筹办，惟有一事，烦卿操心。元宵节前，接三位长公主入内，与之团聚；元宵日，恭请太皇太后、太后及仁庙诸妃临庆宁宫饮宴，朕尽尽孝心。如何？”向氏道：“官家周到，是应如此，惟两位王爷碍礼制不得与宴，不可冷落手足。”上道：“朕宴从臣，自邀其临宴。”向氏道：“善。妾当与娘娘、二美人共商办理，官家尽可放心。”
四年春正月元旦，神宗罢朝贺，省却许多繁文缛节，以便朝臣与家人欢聚；恩许宫内侍宦、侍女亦各为乐；皇上向太皇太后、太后及仁庙诸妃一一拜岁问安；与娘娘、向后及林、陈美人欢聚，可不一一叙说。正月十一，神宗率昌王颢、嘉王？朝谒太祖、太宗神御殿。次日，幸集禧观。时，观内太一宫建成，命宰臣王安石为奉安太一使，枢密使副使吴充为前导官。当日，在集禧观宴从臣。饮宴中，命从臣赋诗，各人自不免凑合几句。上问安石道：“适才卿之《上元从驾至集禧观次冲卿韵》诗有‘昭陵持橐从游人，更有熙宁第四春’句，卿以为熙宁第四春当如何？”安石答道：“臣有《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童日童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即此之谓也。”上喜道：“好一个‘总把新桃换旧符’，寓意发人深省。”宴毕，上余兴未尽，又幸大相国寺。御辇过处，沿街人山人海，相言“天子大相国寺烧香”，争瞻风采。
神宗返驾回宫，已是未时，急问三长公主接回否。向后道：“已接回。三长公主已向太皇太后、母后拜过岁，现在后院娘处说话。妾着侍女知照诸妹。”上道：“不必，朕自去后院。”遂急忙换过常服，来到后院，见诸妹拥娘左右，说得正热闹，趁彼等未觉，高声道：“汝三人缠住娘，哥哥醋矣！”县君杜氏道：“汝吓娘矣。”三长公主一拥上前围住，陈国大长公主（即德宁）道：“坐了龙位，纳了后妃，还不离娘，妹等与娘团聚一时，就醋起来，岂是位雍雍大度之君。”楚国大长公主（即寿康）道：“大让小，皇兄不容娘偏我这个老小？”杜氏笑道：“汝等成何体统，见了皇上还不行礼。”三长公主齐道：“向皇兄请安，愿吾皇万岁！”待要跪地，上急忙拉住，连忙道：“朕亦忘向娘问安。”引得大家发笑。忽听背后道：“还是一家人亲，媳妇究是外姓人，惹人眼热。”大家回头看时，原是林美人。陈国道：“好嫂嫂，你我长期未亲热过。”遂即抱住林美人。杜氏道：“机灵鬼，有何话说？”林道：“太后着人来说，请三位长公主去用晚膳，晚间留宿宝慈宫。”杜氏道：
“快去，勿负太后爱女之心。”于是，大家退出。
庆宁宫御膳甫毕，只见蜀国大长公主（即宝安）一人回庆宁宫来。向后问道：“母后留妹等宿宝慈宫，汝一人独返，何也？”蜀国道：
“今夜我宿后院，欲与娘独语。”杜氏道：“甚善。”遂与蜀国去了后院。
向后问道：“二妹此次归宁亦不似大妹、三妹高兴，不知何故？”上亦不解。林美人道：“想必有隐情，故欲与娘独语。”陈美人道：“太后是生母，何以不与语而找娘？”林道：“汝不知情，以后再说与汝。明日元宵节，要宴请诸老人与三长公主，晚上将去宣德门观灯，得忙一整天，须早些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林、陈二美人指挥侍宦、宫女将大厅摆布得整整齐齐，又去御膳房查问，一切停当，遂请向后点验。不多时，杜氏与三长公主先到，随后，苗贵妃、冯贤妃、周贵妃、杨修仪陆续来临。高太后最后到，说：“去慈寿宫请太皇太后下临，故迟到，乞诸长辈恕晚来之罪。太皇太后说身子不好，不来了，这里我向诸长辈请安。”大家即忙挡住，说：“不敢受太后礼。”这时，皇上来到大厅，率皇后、二美人向诸长辈请安，苗贵妃等连忙挡住，说：“千万不可折杀我等，怎可受国君之礼！”林美人说：“林儿与陈儿代皇上、皇后给诸长辈叩头。”
诸妃道：“好，这就有了。”上、后请大家入席。饮宴间，上历问老人饮食起居其详，诸妃均感欣慰。苗妃道：“老妾历几朝，无如今上圣明有为，不修宫闱，不贪女色，不尚浮华，惟国事以赴。就以后宫而言，今亦少是非，清静多矣。”杨修仪道：“忆昔若如皇后善待林、陈二美人，妾与郭后亦不至两伤。”周贤妃合掌道：“妾多年守庙不出，正缘后宫是非多，今破戒赴宴者，正因后宫清净之故。愿上、后万寿无疆，阿弥陀佛！”上道：“承诸长辈勉励，朕敢不尽力国事，万望常加教示。诸长辈有何难处，可直告朕或向、林、陈诸人，当尽力孝顺，绝不使老人受困。”诸妃齐道：“谢皇上恩典！”席间极欢，尽欢而散。回返途中，冯贤妃道：“太皇太后不来，果真身体不支耶？”苗妃笑道：“妖后尚知趣。”
晚间宣德门观灯，独蜀国以怕冷告免。杜氏语上道：“汝须登宣德门以临民，娘陪蜀国守宫，太皇太后、太后有兴，皇后、二美人不可不奉陪。”众人去后，杜氏见蜀国倦甚，安排其后院入睡，并着侍女照护，自己又到前庭守夜。约莫一个时刻，皇上回宫。杜氏道：“汝何以早回？”上道：“二妹不去，观其神情忧郁，拟回宫与其谈心。”杜氏道：“已入睡矣，明日再说不迟。”上问：“二妹究有何心思？”杜氏道：
“昨夜与其彻夜语，隐情已尽悉。”原来，蜀国下嫁左卫将军王诜。诜不矜细行，纳妾至十人，至与妾奸公主旁，并纵宠妾数戾公主。公主性不妒忌，常规劝王诜自爱，劝说不听反以是自恣。上听娘述隐情后，大怒道：“朕必严惩王诜！”杜氏道：“不可鲁莽！汝治王诜极易，然蜀国将何以处？且有幼子，惩治王诜后，母子将何以堪？太后昨日说蜀国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好隐忍。一味隐忍，亦不足法，但妻以夫为纲，民间尚对改嫁不齿，何况帝王家。娘不是恤王诜，而忧女儿何以处之。”杜氏说话间，双泪纵横。上问道：“娘说如何处之？”
杜氏道：“我明日劝蜀国自强，对王诜不可一味隐忍，或可收效。另，嘱陈国托王师约规劝王诜，陈明利害，促其改过。圣人立下三纲五常，有何办法，只好如此。”上道：“须朕劝二妹否？”杜氏道：“无须。恐徒引伊伤心。汝明日着皇上车驾送蜀国返寓，使知皇兄亦怜爱于伊，以促王诜自律，戒其自恣妄为。”上道：“谨依娘言行事。”言谈间，向后等观灯回，大家归寝。
次晨，内侍省报说：走马承受李宪星夜兼程回京，有事报知，请皇上驾临延和殿。究有何紧急军情，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