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说完这一句,就僵在了那里,再也想不出下一句了。威利的脑子这时候是一片荒地,连草都没得一根。阿喜看得着急,便悄悄给威利递词。威利接一个,丢两个,怎么也串不成句——倒让先生发现了。
先生拿教鞭指了阿喜的鼻子:“你,来。”
阿喜被先生领到了最前面,满脸赤红地站在了黑板前头。
“有本事,就在这里显示。”先生说。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
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阿门。
阿喜只磕巴了一处。阿喜在该说“地上”的时候,说了“天上”,又赶紧改了口。其实阿喜放暑假的时候一次也没背过主祷文,阿喜只是记性好。阿喜记住的事,若要叫她忘记,那就比先前叫她记的时候还难。
阿喜背一句,先生的脸紧一丝。等阿喜背完了,先生的脸已经紧成了一块灰疙瘩,却没说话,只挥了挥手,叫阿喜回到座位上去,便开始讲课。那五个背不出来的,就依旧站着,一直站了一堂课。
先生今天讲的是圣经课,是诺亚伐木造方舟,叫全家老小搬进去,躲避上帝洪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上个学期已经讲过的,先生忘了,还讲。先生在讲前头的事,后头的事阿喜早已经知道了,就分了心。阿喜一分心,就开始在本子上画画。
先生讲船,阿喜就画船。诺亚的船是怎样的阿喜不知道,乡下打鱼的船阿喜却是知道的,前面尖,后面圆,中间一个小盖棚。阿喜画完了船,就想画诺亚。诺亚阿喜没见过,下河村的老阿公阿喜是见过的。白胡须,破竹笠,宽裤腿上扎一截绳子。阿公画完了,先生还没把方舟的故事讲完,阿喜便想画诺亚的孩子。阿喜不认得诺亚的儿孙,阿喜却记得唐人街的孩子。阿喜在船上又画了两个男仔。
这时阿喜听见有人扑哧一声笑——原来是独眼威利歪着一条腿在看她的画。
“那不是你弟弟吗?”威利指着船上的男仔说。
下了课,阿喜看见教务主任史密斯小姐从门口走过。教课的先生叫住史密斯小姐,两人站在走道上说了几句话。阿喜出来的时候,史密斯小姐已经走了,教课的先生却站在门口等她。
“史密斯小姐让你去一趟。”先生说。
“什,什么事?”阿喜的声音结巴了起来。
“去了,你就知道。”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看了阿喜一眼。这一眼滑溜得像田滩里的泥鳅,叫阿喜抓不住是什么意思。一路往史密斯小姐的办公室走,心就上上下下地打着鼓。
今天的祸,闯大了。不该,不该给威利递词的。上个学期威尔玛给比利递词,就叫先生罚擦了两个星期黑板。先生那时就说了,往后再发现有人递词,就不光是擦黑板了。
观音菩萨,千万别叫阿妈知道……
阿喜的脚越走越沉,走到史密斯小姐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脚脖子已经陷进了地里。
阿喜敲门,史密斯小姐说了声进来,却不理她。史密斯小姐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史密斯小姐的眼睛在书页上扫来扫去,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像砂纸般打磨着阿喜的神经。
阿喜终于沉不住气了。阿喜咳嗽了两声,咳出了一句话。
“我,我错了。”
哦?史密斯小姐从书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阿喜。阿喜觉得身上烫。最烫的地方,在那根绕过脖子放在左边身子上的辫子。
阿喜突然明白了,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史密斯小姐要查看她头发里有没有虱子——就像她第一天进校门时那样。
可是今天跟那一天不一样了,今天阿喜已经有了一肚子的英文,可以跟史密斯小姐说:
“我阿爸,我阿妈,我阿弟,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头上长过虱子。我阿人长过一回,那也不怪她——是天旱,煮饭的水都没有,哪舍得用水洗头?你的头发盘得那么紧,你才说不准长虱子了呢。”
可是阿喜今天一个字也不能说。从前是说得,却不会说,今天是会说,却说不得。阿喜只是默默地解开了辫子。
史密斯小姐的脸裂开了,裂出了一朵笑。阿喜从来没看见史密斯小姐笑过,只觉得史密斯小姐笑起来的样子,比生气的时候更难看。
“Tracie,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用来这个班上课了。”史密斯小姐缓缓地说。
日头轰的一声坠到了地上,裂成了许多瓣,到处是火星子在飞溅。阿喜天晕地转。
这么快,她就走到了她的头——在阿妈给她的期限之前。这个头,不是别人逼的,却是她给自己找的。她怨不得阿元,也怨不得阿妈。她甚至怨不得命。这一回,她只有自己好怨。
“错了……不该……怎样罚我,都好……只是……要读书……”
阿喜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这些英文字仿佛只是借了她的嘴在赶一段路。路很长,也很磕巴,可是它们一旦走出了她的嘴就仿佛跟她毫无关联了,虚虚浮浮地飘在半空,听见了,却听不真。
史密斯小姐这回笑出了声。
“Tracie,我是说,你可以不来小小班上课了。明天起,你到初读班插班——你的英文够用了。”
初读班?小小班上面还有个小班。小班上头才是初读班。史密斯小姐的意思是,她跳了两级?
阿喜恍恍惚惚地回了教室,只觉得一身的骨头都给剔走了,软绵的没有一丝力气。瘫坐下来,半天也没听进去先生讲的是什么。
“明天,我就走了,去别的班。”
趁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当,阿喜对独眼威利说。
威利没有说话。阿喜以为他没听见,便又说了一遍:“跳级,到初读班。”
威利还是没有说话。阿喜看见那只不戴玻璃球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一滴眼泪。眼泪在眼里攒了半天,很有气力,咚的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团灰泥。
“我知道,谁也不想和我同桌。”威利说。
阿喜的心扯了一扯,扯出了一丝痛。她想说句什么,能叫威利好受些,可是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话。
“这个,送给你。”阿喜把那张画了船和人的纸,从本子上撕下来递给威利。
“你的画,我有。”威利说。
“你怎么会有?”阿喜吃了一惊。
“偷,偷的。”威利嚅嚅地说。
“明年,你好好读书,也跳级,我还同你坐。”阿喜说。
阿喜放学回家,从阿妈手里接过喜来,用布带绑在背上,就帮阿妈洗菜。阿妈说今天晚上包春卷吃,鸡蛋是现成的,只要洗出芽菜(豆芽)就好。
喜来是阿喜的小阿弟,两个月大。
早年有人给阿爸算过命,说阿爸命弱,必得有三个男仔扛着,才挺得过去。阿妈连生了阿文阿武两个男仔之后,肚子便多年再无动静。这回怀上了,嘴上虽说生男仔女仔都无所谓,心里却是真真盼望生个男仔的——果然就生了,一家人极是欢喜。阿妈说是求观音菩萨心诚,才求来的。阿文说菩萨年年求,为何到了今年才来呢?明明是阿姐带来的。阿爸想想也是,就给这个小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喜来——喜来只是小名,喜来的大名叫黄子庭,跟阿文阿武的“子”字辈。
喜来是个夜哭郎,白天眠,夜里醒,醒了就哭,哭得要掀翻屋顶。阿妈叫阿喜写了张“我家有个夜哭郎,夜夜哭啼不得安。过路君子颂一遍,小儿一眠到天光”的纸条,贴在唐人街的柱子上,连贴了七日,也不管用。
喜来哭,只认阿喜抱。阿喜一抱,喜来就不哭。阿喜一放下,喜来就哭。阿喜只好用被子把喜来裹在自己肚子上,坐在藤椅上过夜。又怕真睡着了摔了喜来,便时时警醒着,总不得安眠。
阿文阿武这会儿正趴在桌上玩鸡蛋。今天是春分,农历上说春分这天日夜平分,诸物均衡。阿妈说一年里只有这一天,能把生鸡蛋竖起来不倒。阿文先挑了一个最大的,重头朝下竖着。阿文大气也不敢出,扶了半天才松手。刚一松手,那蛋就咚的一声倒了,跌碎了,稠稠地流了一滩。阿爸正在碾药,站在药碾子上看得清清楚楚,就骂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省着过日子,饥荒的时候一个鸡蛋救一条命呢。
阿妈拿过一把勺,把桌上的蛋清蛋黄都刮到了碗里。又拿了一个平底的浅盘,叫阿文阿武在盘子里头竖鸡蛋:“不怕,碎在盘里,正好炒了包春卷——难得一年里才有这一天。”自从生了喜来,阿妈仿佛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性情就好了起来。
阿武接过手来,竖了四遍,都倒了。阿文抢过去,也没竖成。直到摔碎了五六个鸡蛋,阿妈才叫歇了。
喜来这会儿醒着,叫窗子里透进来的日头舔得像只小狗,眯着两眼,两条腿踢蹬着阿喜的腰,口水淌了阿喜一肩。阿喜掏出手绢将喜来的嘴擦干净了,喜来咬住阿喜的指头不放,没牙的嘴嘬得阿喜指尖生疼,就知道喜来饿了,便解下来递给阿妈喂奶。阿妈接过喜来,斜了阿喜一眼,说你睇睇镜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这个书,不读也罢,白天还能抽空睡一觉。
阿喜知道这句话是迟早要来的。到下个月尾,阿喜就上了一年学堂了。阿喜真想让阿妈忙一些,再忙一些,忙得兴许就忘了这个期限。可是阿妈没有。阿妈非但没有忘记,阿妈还是掐着指头算计着这个日子的。
“官府的纸怎么填,你问问学堂的先生。”阿妈说。
阿妈嘴里的纸,是指上完一年学后跟金山官府申请退回入埠人头税的文件。阿妈日日夜夜惦记着的,就是从官府的牙缝里,把吞进去的银票一元一元地扯回来。旧年借下的债,很快就到期限了,阿妈得一笔一笔的还。
“阿妈,我不睏。我还想念书。”阿喜说。
“一个女仔,还想念到天上去啊?就是念到天上去,不还是嫁人吗?英文能讲通几句话,叫人拐不走,数得了数,就行了。等税银退回来,你就回家。”
阿妈的话,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商量的意思。说着说着,就绷紧了,紧得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阿喜插进去一个字。
阿喜洗完芽菜,挤干了水,摊了鸡蛋,就来包春卷。阿喜的春卷包得细细巧巧,像嫩笋,一根一根地放在盘子里,叫人看上一眼就想吃。阿喜刚把春卷放进油锅,捞出第一根,阿武就抢走吃了。再捞一根,阿文抢了。阿妈就笑:“家里要多出几个你这样的,再大的粮仓也得叫你吃瘪了。”
阿喜又捞出一根,阿文刚伸出指头,就叫阿喜敲了一筷子。“给阿爸的。”
阿文夹了来递给阿爸,阿爸坐在药碾子上就着阿文的手吃了。阿爸咬一口,阿文咽一口唾沫。
“阿妈,我还是,想念书。”阿喜轻轻地说。
阿妈吃了一惊——阿妈没想到阿喜还惦记着这件事。阿妈的好脾气用了一下午,到了这刻就用薄了:“我还是不是你阿妈?这事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阿妈的声音很大也很尖,踩在阿爸碾药的声响上,一路扑到屋顶,震得天花板沙沙地落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