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福建省主管自然保护区的阮云秋来说，“谈虎色变”的意思，已由恐惧变为兴奋、喜悦。
他曾在新疆寻找野马数年，大漠的风沙并未吹去他脸庞的白净。那次行程以没找到野马而结束。历史重新给了机遇，他谈起在山野中发现华南虎虎踪，以及它们现存的状况时，低声慢语，滔滔不绝，两眼兴奋得只剩下一条线。
华南虎牵动着我们这次行程的脚步。在去龙栖山主峰垭口，一片纯黄山松林中，开辟了宽近20米的防火道。松林树干不高，林缘野花灿烂，空地是稀疏的小灌木、杂草，陪同的老俞说，这也是华南虎喜爱的地方，曾发现过它来去的足迹和爬挂。
1999年4月23日，我们到达了被誉为“华南虎天堂”的梅花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没将行李安顿好，书记罗明锡就告诉我们，前几天华南虎出现在玑头坳，过了一天，还是这只虎，又出现在马坑埂。在以后几天相处的日子里，他对虎踪的熟悉，对自然保护事业的热爱和献身精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得知在一次考察中，出了事故，他失去了心爱的儿子，更是令人肃然起敬！
第二天，我们在云山一带观看甜槠和米槠不同的树冠、细柄阿丁枫扁圆的树干，了解中亚热带中低山阔叶林的特点。沿着一条山谷的上缘前行，快到石燕坑时，王洪高指着右边山脊坡下几棵稍高的杉木，说起难忘的奇遇：
“那是春节前的一天晚上，我们四人开了部吉普车考察夜行动物。回程时，已近11点。行到这里时，探照灯突然发现一只大型动物，正从七八百米远那个山脊上下来。那时，那里是一片采伐后迹地，杉树苗和茅草茂盛。灯光下，野兽身上的斑纹撩眼，猛然让我们激动得想大喊。
“天哪，是一只华南虎！是我们吃尽千辛万苦寻找多少年的华南虎！好美丽、好矫健的身段！它从从容容地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深草处，连看也不向这边看一下。等到我们停下车来，它已不知去向。天很黑，又冷，在这样的深山，无法去追踪。
“第二天一早，我们爬上了昨晚看到老虎的地方。在几只麂子、山羊足迹的附近，终于发现了虎的足印，赶快用石膏模下了。经过专家鉴定，确确实实是华南虎留下的足迹。喜讯传遍四方。太让人高兴了！几年来关于虎踪的报告很多，但这次是我们亲眼所见！”
虎在中华民族文化中，其地位大约仅次于龙，龙虎常常并列。虎为威、为猛、为武、为阳刚，可以信手拈来有虎字的成语一串串。中国原有数种虎：新疆虎、东北虎、印支虎、华南虎等。新疆虎早已灭绝。严格地说，只有华南虎是中国特有的。人类很怪，在崇拜、歌颂虎的同时，又歌颂“打虎英雄”。景阳冈武松打虎的故事家喻户晓，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还在奖励“打虎英雄”。斗转星移，虎踪消失了，大面积的森林也消失了，喧嚣的野生动物世界寂静了。水土大量流失、自然灾害不断，人们终于发现，虎的消失表明了它的生存环境恶化了，而人和虎同是生存在一个环境中。
国外的动物学家甚至断言：作为一个物种，华南虎只存在于动物园。
华南虎的命运，引起世人的关心。20世纪90年代，林业部保护司组织了广东、湖南、江西、福建等省的动物学家进行考察。
严禁打猎和帮助考察的通知和布告都发出了，来报告虎踪、虎迹的也不少，但科学是以事实为根据的。然而要在这样重峦叠嶂、荒无人烟的大山中找到虎，谈何容易？
像是幽默大师的杰作，保护者在无奈之下，找到了当年的猎虎者，四代打虎传人的黄老汉。不过他已不愿再谈虎了。罗明锡发挥了专业特长，从关心老人、融洽感情入手，再晓以现在寻找华南虎的意义，黄老汉终于同意出山。
时值冬季，他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奔梅花山。
梅花山号称“梅花十八洞，洞洞十八洋，洋洋十八里，里里桂花香”，如谜语般笼罩着无限的神秘。我们曾听过对它的纷纭解释，但较为接近的理解，却是在登临油婆记高峰之后。简单一点，是说梅花山的地形非常复杂、物藏丰富。从景观和环境说来，黄老汉将它作为寻找虎踪的首选地。
他在梅花山转悠了几天后，选了一处山脊，在山脊处选了几个地段，每隔50米，将土刨碎、松细。然后是每隔两天，去巡视一番。奇迹终于出现了，虎的足印和爬挂果然留在松土段上，其中有一个足印特别正，特别清楚。
世界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派来的珂勒先生看到后，又趴到爬挂上，细细闻嗅，一股虎尿骚使他激动得跳起来，他学着老虎的模样大叫：“虎！虎！”
黄老汉的秘密武器在哪里？他给大家上了一堂华南虎的生态课：
虎走山脊，从这山到那山选择山梁，即所谓“野猪不上山，老虎不过盘”。在冬季，虎的行动有一定的路线，十天半月要来回一次。“爬挂”，是虎的生态特性，它喜欢走一段路后，用爪刨地，或刨树干，留下痕迹，并尿小便，以此标记此处是它的领地。
虎分坐山虎、行山虎，它们在划分领地中有异。猫科家族中的云豹也有这种习性，但云豹的爬挂只有30厘米左右长，而虎的爬挂却有四五十厘米长，也较宽。过去猎虎，正是根据虎的这种生态特点设弓埋箭的。考察队以后也是根据这一特点来寻找虎踪的。
大源村有位老人喜欢打猎，在黄麂出没的路上下了个夹子。两天后发现，夹子被挣断了。最奇怪的是树上新钉了一颗野兽的牙齿。夹子上留下的兽毛，显然不是黄麂的，再说黄麂也没能耐挣断或咬断夹子。那颗钉在树干上的牙，更不是黄麂的。
兽牙是谁的？为何要将牙齿钉在树上？
经过辨认和鉴定，是虎牙！是它误中夹子后，怒不可遏，拼命咬断支夹子的树干留下的。可见虎威、虎猛！
地质队员在白眉山考察，挖有两米深的剖面。坑中一片狼藉的野兽尸骸，让大家惊诧不已。被吃的是苏门羚，当地老乡又叫山羊或四不像，它是大型食草动物，善于在悬崖陡壁中奔跑。谁敢把它追杀呢？只有豹子和老虎。形如井的坑壁上留有杀手爪印、爬挂。经过鉴定，确是华南虎所为。这个事件发现的意义在于，这片地区有着华南虎赖以生存的丰富食源。
阮云秋和保护区的罗明锡，各带了一支考察队在梅花山中数年风餐露宿，几年来共发现华南虎爬挂八九十处，收集了足迹石膏印模近20个。还是那位珂勒先生在看到这一切后，兴高采烈地说：
“梅花山是我看到四省的最好的华南虎栖息地。梅花山不愧是华南虎的故乡！”他情不自禁地在自然保护区的科学馆中题词：“罗明锡先生，你所从事的事业非常有意义，对人类作出重大贡献！在你们的努力下，中国华南虎一定会保存下来。”
保存了华南虎是“对人类作出重大贡献”，并非夸大其词。世界的繁荣和多彩是以物种的繁荣和多彩为基础的。保护华南虎，是保存了华南虎的生境：森林、繁荣的食草动物和一整串的生物链！这是整个环境没被破坏的标志。
明天去攀登油婆记，它在梅花山的核心区。晚上，罗明锡、老王和小黄，说了梅花十八洞流传民间的神话故事。
故事一：两夫妻守护这块宝地，密藏着打开宝藏的诀窍，但夫妻俩性格奇拗，老公说东，老婆说西，老公说打狗，老婆去抓鸡，无人能同时说服两人，所以至今宝藏仍在。
故事二：有一奇特动物守护，这个动物形如晒谷篾席，伸缩自如，卷起长圆形，放开长方形，它物触及就随意伸缩，会飞。
故事三：有一怪异动物“山人
”，头发很长，毛为棕褐色。它遇到人时，紧紧抓住你的两臂狂笑不止。人们在进山时，手臂上必须套有竹筒，若被它抓住时，可抽出手臂脱身，或者往山下跑，因为它的头发长，下山时眼睛就会被遮住。
也有当代的，小黄就听他一位同学说过，20世纪80年代有一支12人组成的打猎队，带了8只狗进梅花山，两天不到，只剩下两只狗，吓得赶快撤出。
4月25日，云遮雾裹。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
我们还是按考察日程行动，和保护区王洪高、黄肥峰一道，去探访神秘的梅花山核心区———华南虎的天堂。这两人的名字与体形名副其实。王洪高瘦长，喜欢说笑话；黄肥峰矮胖，眼镜后的两眼特别有神。
吉普车在林区公路上下蹦跳，左右摇晃。终端在竹坪，也是攀登海拔1778米的油婆记高蜂的起点。“油婆记”很怪，不像是座山峰的名字，倒像是个商店的名号。问了几个人，谁也回答不出，只说是上代就传下的名字。
刚下车，飘起小雨，一位小伙子热情邀我们进屋躲雨。竹坪是蘑菇之乡，小小的盆地中立满了菇棚。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主人正在忙着接菌种、制营养钵。
少顷，雨略小，准备出发。村民们都来相劝，说是今天的雨不会太小，一时半晌停不下来，在这样的天气上山无疑是玩命。但多年的野外经历，坚定了我们风雨无阻的决心；因为考察行程安排得很满，今天不去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机会。再说天气变化，也常常能得到意外的收获！我用眼神征求李老师的意见，她是位女同胞，也上了年岁。她的答复是热烈的、坚定的。
突然不见了小黄。老王说，他去菇棚了，请那位朋友留点花菇，没事，他会追上来的。刚上到山路，雨大起来了。王洪高停步瞅着我，可我只顾大步向前走。在雨中行路，雾来云去，倾听着枝叶上时疏时密的雨滴声，起伏的松涛声，真是种特殊的享受。
刚爬到一小坡顶，已赶上来的小黄，停下打量路旁的两颗竹笋。老王说拔下吧，是白笋。回程时带上，让老刘和李老师尝尝花菇炖白笋。
眼下正是采笋季节。在山野中待这么多年，春笋、秋笋、冬笋以及水笋……自认对笋还有所了解。但这次在号称竹乡的闽北、闽西却大开了眼界。比如老王刚刚说的白笋吧，是一片山野也难得挑到一棵的。这里老乡吃笋特别讲究，总是挑肥拣瘦，绝不轻易苟且。想到登山归来还有如此的美味，心里顿生温馨。
路在苦竹、灌木丛中蜿蜒，忽上忽下，雨中的青苔特别滑溜。苦竹太茂密的地方，路成了穹隆，弯腰钻过去吧，太低，挤过去吧，那水淋淋的竹，竹上攀附的有刺藤条总是拉拉扯扯。
更有黄麂、野猪、黑熊的足迹在小道上出现，还得提防着胆战心惊的不期而遇。
在小溪边察看野兽足迹时，我摔倒了，大伙都笑我中了头彩。黄肥峰跟前跟后照顾李老师，她却走得很沉稳。外面是雨，内里是汗水，全身已经湿透。
忽见一古柳杉群落，在山谷约六七百平方米的面积中，竟有21棵！胸径多在1米之上。树干笔直，挺拔苍郁，气势非凡。有棵在两三米处，突分成两支，如剑直插云霄。四处都湿漉漉的，只好站在树下，听着石鸡雄浑带有共鸣音的叫声，匆匆吃了些干粮。
如蜈蚣形的藤蔓植物，匍匐曲折于石上。老黄说是岗松，它的花粉可作香料。
有种叫声，像鬼嘶一样，都辨别不出是鸟还是哪种动物发出的，但它跟前随后，就像是藏在密林中，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陡坡，很滑，爬几步就得停下喘口气，在雨中已行进几小时了，体力消耗较大。虽然云压得很低，四周都是蒙蒙的一片，但从山势、从时间推算，现在可能是接近主峰的最陡险处了。
咬咬牙，上！一片灿烂如火的杜鹃在垭口迎接我们。
狂风将云摧来拥去，像位魔术大师似的渐次展出短松、茅草、槭树，以及各色杜鹃组成的山地灌丛带。老王说，这个垭口是野兽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必经之地。近几年，多次在这里发现华南虎的踪迹，已成了判断保护区内现存华南虎数量的重要根据之一。这里是华南虎的典型生境———高山稀树、灌木丛、草甸。
这个垭口处于环山之中，即猎人常说的“哨口”。行猎时，猎人必去“哨口”寻查追踪的兽迹，或继续周旋，或埋伏狩猎。在这样的雨天，不可能企盼看到华南虎的踪影，但这片多种植物组成的高山稀树灌丛草甸，却告诉了我们很多信息。李老师明知光线很差，还是连忙拍了几张照片。我却尽量在灌木丛中察看，东瞅瞅西瞧瞧，希望能发现一点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垭口风狂，雨更大，老王指着前方高空云霄，问：“上不上主峰？”
当然！我们一行5人又冲入雨中雾中。这段路因山林防火修了石级。看似好走，其实正因为两旁陡险才修石级。老黄一再警告，云雾容易使人失足，大家需格外谨慎。似乎已到主峰，然而只有五六步平地，又得再登石级。无法言明的飘飘欲仙的陶醉驱走了疲乏。
“到了！”小马喜悦的呼声刚落，瞭望塔已矗立在面前。这是一座两层简陋的建筑物，因为是雨季，里面也是湿漉漉的。登平台瞭望，云翻雨狂，四顾茫茫。
寒气逼人，寻来找去，也没发现一块干柴。正在愁急之际，屋角有个湿淋淋的竹扫帚落入眼中。以山野的经验，竹枝最易燃起。赶快从摄影包的内层找了几张纸引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浓浓的烟雾中终于燃起火焰。
李老师说：“落汤鸡成了熏鸡了！”
在嬉笑声中，围火烤衣，喝水吃饼干。那份甜美是没有徒步登山的人绝对享受不到的。
感到屋外雨声小了，我悄悄地再次登上了平台：
云潮低落、山峰点点、云海变幻，骤然，峰如梅花，开放在辽阔无际的海上，其间洞开，现出山谷、湖泊。
心中轻轻一颤，油然升起疑问：“梅花十八洞是怎得名的？”
梅花源于此？“洞”为盆地？“洋”为湖泊、沼泽？
这个谜语，实际上说的是梅花山特殊的生态环境；再联系垭口华南虎典型栖息地，“梅花十八洞”为华南虎天堂已毫无夸张之意。
破译了谜语，兴奋不已。
天色已晚，下山时，李老师也摔了一跤，后背硌在树桩上。杯口大的淤血，半个月后才消失。年青的小黄摔了两跤。只有老王很不够意思，还在随意调侃。
考察研究的结果是令人兴奋的，梅花山确有华南虎生存、繁衍，但也令人担忧，虎的家族的数量却并不大。龙岩市的领导非常关心对华南虎的保护。市委书记张燮飞，市长黄坤明亲自到保护区办公，一次就投入150万元，兴建华南虎繁育、野化中心。科研基地已经建起来了，目的是将人工繁育的华南虎再放回山野，壮大野生虎群，增加新的遗传基因。
就在我们离开保护区时，有人来报告说，前天，外洋村李下坑农民马心妹在山上采水笋时，看到了一只华南虎。老王、小黄已背起登山包，正动身赶去，只好匆匆告别。
后记：“油婆记”应该是一个商店的名号，可它却是一个海拔1000多米山头的地名。我问了向导，他无法回答。难道当年那山头上确有一小店？它地处几条山道的“哨口”，可小店哪里去了？是华南虎曾有过繁荣昌盛的时期？据向导说，那一带曾出现过好几位打虎英雄。
2008年8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