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东海，连天碧波托起一朵小白花。
小白花上有飞蟹。
蟹会飞？会在海面飞行？
我询问过很多海洋生物学家，他们先是惊讶，后是试图说明那是错觉。可那确实是亲眼所见。谜一般的未知更是引起我们长久的回忆，有欢乐，有迷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一直无法淡化。
无数的岛屿，明珠般闪耀在大海上，构成了我国著名的舟山群岛。几百座海岛涵养了丰富的海生动物，是天然的海上牧场。
我第一次去探访是8月从上海乘船。傍晚起航，在两岸高楼林立的黄浦江中徐徐前进。天地忽然开朗，惊涛陡起，黄浦江汇入长江。两江相拥，激水拥浪。
船头对着低悬水面的落日，夕阳红艳如圆玉，海水炽燃，大河流彩，无数的金星在水面跳动，晚霞光辉笼罩着长河，江水映着彩霞，一片迷幻。
自从上船后，一刻也不安稳的我的两个孩子，现在也立在甲板上凝视，只听小早喃喃地说：
“我们正在驶向童话世界！”
新月如钩，海上观月，别有一番情趣。夜深了，小早和他哥哥还赖在甲板上。妈妈怎么劝说他们也不愿进舱；直到远离了海岸，夜风骤紧，浪声如雷，他们才在海的摇晃中沉沉睡去。
早晨，风浪渐平，已能见到远处的岛屿。
小早说：“岛就是海里的山，对吧？”
哥哥小君毕竟大了4岁，他说是露出海面的山。
不久，船像是在小岛拦成的水道中穿行，两个孩子都急不可待地问：
“小白花在哪儿？在哪儿？”
我要他们自己去观察，去找到我们第一个目的地———沈家门。谁说对有奖，因为我已简单向他们介绍过这次旅行。
船刚拐过海岬，一排排、一列列的小船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港口，船上晾着渔网，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沈家门！”小早第一个宣布。
“舟山群岛的最大渔港！”小君较为沉稳。
妻从包中拿出奖品，每人一条游泳短裤。
“我们能到大海游泳？”
“当然！”
朋友已在码头等候。等到我们商量好了行程，我和妻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孩子。妻子自责不该早早将游泳裤给他们。朋友说，附近没有适合游泳的海滩。正在焦急之际，他们却从海堤下冒出来，举着贝壳炫耀着胜利。
舟山渔场素以出产四大鱼种———大黄鱼、小黄鱼、带鱼、乌贼鱼而闻名。但鱼市上已很难见到大黄鱼了，整个的鱼产量日减，主要是海水污染和滥捕的后果。但琳琅满目的鱼虾，还是使两个孩子欣喜若狂。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缠着我的朋友问长道短，连这位祖居海岛的作家也招架不住。对着只有虾子般大小的鲨鱼，两个孩子对我的朋友更是不依不饶，一个说鲨鱼长着尖利的长牙，一个说鲨鱼有十几米长，体重达好几吨，说这么一个小不点儿的鱼就是鲨鱼，是成心糊弄人。直到在远洋公司的冷库中，看到他们所说的大鲨鱼，比较一下两者的嘴，他们才勉强同意那小鱼似乎也有资格叫鲨鱼，但一定要加个“小”字。
在对虾养殖池边，听说对虾一生要蜕几十次皮，每当要长大一圈，就要蜕一次皮，更是感到奇妙无比。令他们最为神往的，还是要将对虾苗放到大海，根据洄游规律和海潮运动，再去捕捞的丰收计划。那天，他们久久不愿离去，直到那位研究对虾的阿姨同意，有机会时一定带着他们去放虾，他们才露出了微笑。
小白花令他们牵肠挂肚，总是催促着要去寻找在舟山群岛中的小白花。
在沈家门的考察计划刚完，早晨，我们登上了去普陀山的小船。船驶出港口没一会，就见对面白浪簇拥着一座小岛，岛上林木葱茏，蜃气缭绕，在霞光中，满溢着秀丽，深藏着神秘。
“普陀！”
原来它和沈家门隔海相望，只是它在沈家门的东侧，大山阻隔了视线。
普陀山号称“海天佛国”，在这个南北长约8.8公里，东西宽约3.5公里，全部面积只有20.5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密布着无数的寺院。古人曾用“山当曲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遇僧”来描绘。
最宏伟的是普济寺，坐落在梅岭山东麓灵鹫峰下，供奉着高达8.8米的毗卢观音塑像，雄伟壮观。寺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总建筑面积在10000多平方米。
两个孩子只是看热闹，在寺院中穿行。我不时提醒他们注意佛教文化和艺术。又要登山了，要去白华顶。正是炎热的8月，到达山顶慧慈禅寺时，满头大汗的孩子以为又要进寺，我却领着他们向西走去。
“我们去看一棵神树奇木！在外形上很不一样。别急，先观察。谁先找到，有奖。”
应该算是小君先发现的，他站在一棵树下仔细打量；小早却只顾找最高最粗的树。
普陀山的每座寺庙，都是为参天的古树环绕。应该说，在古树群中，乍一看，这棵树没有特殊的地方，并不太高，10多米吧！胸径也只不过六七十厘米；树冠稀稀落落，树叶为卵形，但阔大；比之那些繁枝浓阴、挺拔粗壮的大树要逊色多了。
小早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以为要我们找‘树爷爷、树奶奶’哩！”
我劝他们耐心观察，并和周围的树做比较。不久，果然有了发现：
“它的树干长得很特殊。”
“对了，你看，还没长到我那么高就开始分叉了。”
“一分杈，就分出两枝。再往上长，又分杈，一分，又是两枝。”
“有意思，它们的枝干就像是用数字算好的，到一定的长度就分，一分就两枝。”
“哈哈，是棵几何树！对，就是几何树！”
“是数学树！”
这种特点，使它具有一种很别致的风韵！
发现带来了喜悦，兴奋的争论，使他们手舞足蹈。
这就是普陀鹅耳枥！它是我国著名的植物学家钟观光1930年在这里发现的。这一发现惊动了植物学界。
根据科学家的测算，它已有200多岁了。
“它不结种子？不能再长小的树？”
“据植物学家说，它是落叶乔木，属桦木科。当春天来临时，花比叶子还要急，也就是说没长叶子就先开花了。这大概是5月份。花很像杨柳花，但这是雄花。雌花像油菜花，一大串子，长长的。雌花结果。然而这种树非常怪，虽然雌雄花开在同一棵树上，却不是同时开。授粉率很低，再加上海岛的特殊生境，所以至今只有这一棵。”1981年在云南植物研究所，谈到保护珍贵植物时，著名的植物学家冯国楣先生告诉我：截至目前，不仅是在我国，而是在全世界，只发现这一棵鹅耳枥，也就用普陀鹅耳枥命名，弥足珍贵。同时还说近年在浙江低海拔地区发现了一种冷杉（冷杉生长在高海拔地区），只有4棵，去年被人砍了一棵；如果剩下的3棵再不加以保护，被砍去，这个树种在地球上就消失了。他的沉重的心情，至今依然感染着我。
深山古刹总有古木名树相伴，这是多年野外考察生活中积累的经验。
朝阳洞下，一片绵延数里的金色海滩，闪着诱人的光彩展现在面前，这就是胜景千步沙了。海浪为它戴了一圈白花。
小兄弟俩早已一溜烟扑向大海，他们对大海的亲热、深情令人想到人类和生命。据说生命诞生于大海，人类的始祖是从海洋中逐渐走向陆地的。生命在水中孕育，婴儿在羊水的包裹中成长。人类特别亲近大海。
只有9岁的小早，在海水中扑腾着，被海水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他却咂着嘴，像是品赏美味似的：
“哈，海水真咸，真苦！”
小君至今只会捏着鼻子、埋着头打扑通，随着海浪沉浮。
不一会，两人都趴到妈妈的肩上，三人搅成一团。我则在深水处，充当警戒标杆。
游累了，往沙滩上一躺，垫着灼热的细沙，晒着灿烂的阳光，听着海的涛声浪语，天悠悠，心空灵，人和大地、海洋融为一体，这是心灵的感应，还是大海的召唤？小早起身，躺到了海边，半边枕着沙滩，半边在海浪的触及处，于是，他的身躯就随着海浪起伏，陶醉于大地的摇篮、海的晃动。
晚上，在千步沙海滩散步，欣赏着海浪拥月，享受着海风轻拂，朦胧中寥廓无比的大海轻轻波动；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涌动着大自然的启示，无尽的思绪。小早突然碰了碰我的手：
“大海是活的，它呼吸，我睡在浪边听到的。”
“当然。一位研究微血管循环的医学专家，就曾用海浪来比喻微血管的流动，说明血液在微血管中是那样坚强有力。你感到海浪拍打时，什么时候最有力？来时和去时，有什么不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回忆当时的感受：
“好像是往回一抽时最有力气！我好几次被它拽到海里，明天我再试试。”
“早早不简单了，学会了体验。那位医学专家正是这样说的，以此比喻说明微血管循环的特征，破译了人体的密码。”
大海给孩子灵气，他们对大自然的感悟，往往比成人更为灵敏。
沙滩尽头，巨崖笔立，迎着海浪声声的冲击，轰然雷鸣，水花四溅。它如一位沉思的长者，岿然不动。借着月光，看到石上刻有“师石”两个大字。
小君很庄重地对它鞠躬，行礼。小早想了会，然后学哥哥的模样，深深一鞠躬，还说了声：
“老师，你好！”
抗得住摔打，坚韧不拔，这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品质吗？
自此，我们每天下午都去千步沙享受海水、阳光的沐浴。
听说幸运者能看到海市蜃楼，清早两个孩子就催促我们快去梵音洞。
据新华社曾报导：“1981年4月28日下午，海上风平浪静，在风景胜地千步沙一带游览者，突然看到普陀山东面的梵音洞上空，云海茫茫，从中涌现出朵朵五色瑞云。彩云中，缓缓现出一座璃璃黄墙、巍峨雄壮的千年古刹。”海市蜃楼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梵音洞在青鼓垒东，高悬的陡峭有近百米。当海涛滚来，空穴来声，如雷轰鸣，水珠飞溅，在东升的旭日照耀下，虹彩时现。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光彩产生了不同的效应，于是形成了灵光笼罩。虽然并没遇到海市蜃楼的奇景，但霞雾虹彩的奇幻，还是令人流连。
“小白花比这还要美吗？”
似乎是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了小白花。这几天他们一直沉溺在普陀迷人的大海。
“这就是小白花呀！”
“你骗人！”小早第一个抗议。
“是的，这儿就是古人诗词中的小白花。”
“这儿明明是普陀山呀！”
“普陀是梵语的音译。佛教《华严经》中有‘普陀洛迦’。‘普陀’的意译就是‘美丽的小花’。所以古人以‘万顷风云浮碧玉，孤插苍溟小白花’来赞美普陀。你们看，普陀像不像开放在东海上的一朵小白花？”
孩子们放下了悬念，满心扑在普陀。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欢乐。在岩礁上，采到了很多的海藻、海菜、贝类和淡菜。长长的黝黑的贝壳中深藏的美味，是他们每天在餐厅都要饱尝的。
最具吸引力的，还是海边的沙滩，海星的五角形状，海螺的鸣声，都能引起无限的遐想。不久，他们又有了新的发现。
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沙滩上出现了一个个小洞，洞外是那小生命扒出的沙。它是谁？是大海的住客，还是岛上的居民？
很快有了结果，是一种小小的沙蟹，它们随着海浪而来。上岸后飞快地横着身子跑动，快得像是一个灰白色的光斑。还没看清它是怎样停下，只见沙滩上已有了小小的沙丘，它们已遁入了沙中。
小早捉蟹最起劲，他用手掏开沙，扒着、扒着，就不见了沙蟹的踪迹，再扩大面积，蟹还是无影无踪，像是有意和他捉迷藏。接连的失败，使他动起了心思。
这次，他小心翼翼地扒沙了，尽量保护蟹道不致被塌下的沙掩埋，终于，小蟹向他转起顶在头上黑眼珠，似是无可奈何，又挺不服气。小早已伸手捉住它了，正在胜利的欢欣中，蟹甲却一下就钳住他的手指，一护疼，蟹已摔到河滩上；醒过神来追赶时，神速横行的蟹，已随着波浪潜入大海。
兄弟俩共同努力，竟然捉到了3只小沙蟹。它们和在河沟里捉到的小溪蟹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除了个体较小，不同之处就是那尖利的爪子了。
我问他们怎么处置这3只小沙蟹？
“放回大海！”
小早在这方面特别有灵气，他向妈妈要了一根蓝线，拴到蟹的第一个爪子上：
“明天再见！”
第二天，他们不再追逐沙蟹了，探索的魅力失去之后，又投身在海中游泳。但小早总是有点异样，常常停下，歪着头看海面的波浪。原以为是耳朵里灌了水，看来也不像，还能真是在寻找那只拴了蓝线的朋友？孩子的心思猜不透。
“真的，不吹牛！今天游水，突然有个亮影在晃了我的眼，先没在意。又有两次，亮点很特殊，仔细看，你猜怎么着？我看到一个小鱼在海面上飞。不，不是小鱼，是只蟹。脚踩在水上，在浪上飞。快极了，就像电视上看到的气垫船。奇怪极了，还以为是昨天的小沙蟹来找我，它很特别，好难找，不想找，它又在耀眼。”
没有一小会工夫。
“爸爸，快来看！”
惊喜得变了腔的呼声，连妻子也忙不迭地跑去。他只顾往沙滩上跑，我们在后面紧追。
小早双手捧着，生怕那宝物突然逃走，只是露出一点小缝：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蟹，飞蟹！”
好漂亮的一只蟹！比捉到的沙蟹大。背上的斑纹，如云般流畅、响亮；底色如淡淡的晚霞，豹纹，如云豹的花纹。两旁的八只爪尖，都长着圆形斑纹。它乖乖地趴在小早的手掌中，宛如一块晶莹的玉石。
这块晶莹的玉，吸引了很多的游人围观。
飞蟹？
这次珍贵的发现，让我们早早地离开了沙滩。到了住处，赶快用面盆装了水，就要将蟹放进去的刹那，小君一把拉住弟弟的手：
“这是淡水！”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小君得意地提来了放在走廊的塑料袋。
“这是海水。”
我们看不够海水映出它的各种光彩，它带给我们一家的欢乐，那是难以言尽的。
那4对挠足，使他游水时速度很快；然而，总也见不到它在水面上飞行的雄姿。我们也没有勇气去冒失去它的危险，把它放到海面上试试，一睹它在波涛浪尖上飞行的雄姿。
我叫它豹纹蟹，小早叫它飞蟹。是他发现的，他有命名权。我们只好都叫它飞蟹。
到吃晚饭时，小早还蹲在盆边不愿离去：
“它为什么不飞呢？”
“它的4对挠足像桨片，应该能啊，你还记得电视片《动物世界》片头上，那个用足踩在水面上，行动时如在水面滑行的昆虫吗？我们家乡就有，叫它‘剃头匠’。或许是面盆太小了，它飞不起来。”我安慰他。
“没有浪，海浪。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在浪尖上飞，从这个浪尖，一下就飞到那个浪尖上。像艘飞艇，不吹牛，真真确确。”
“我相信你看得很准确。”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普陀了。小君说，一定要带回去，先给小朋友欣赏，再送给学校标本室。我们讨论怎样才能把它带走，既安全又可靠。装多少海水，用茶杯还是塑料袋，它怕不怕热？要不要太阳晒……小早一言不发，心事重重。
我以为因为它在面盆中没有表演飞行和特技，伤了发现者的自尊心，想着法儿安慰他。他听着，但神情很茫然，似乎还沉浸在海浪飞溅的沙滩。后来，像是恍然大悟似的，高兴得一拍手，嚷着：“瞌睡来了！”就回到他的房间。
要赶船，我们早早起身，忙着整理行李、退房间。可小早还懒在床上，直到把他拉起来，他还在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
“爸爸，快来！”小君急叫。
“怎么了？”
“你快来看！”
装蟹的面盆中，空空如也，飞蟹不见了，连海水也没有了。我和妻都很愕然。小君急得乱窜，说肯定是被野物吃掉了，又说是被人偷走了。因为野兽不会连养蟹的海水也喝掉！
真是越急越添乱。
小君问小早，小早却仍然揉着眼，似醒非醒。我也急得四处去找。
小早很反常，仍是坐在那里不动！
我向妻示意问问他。妻刚到他面前，他却一下蹿上来，抱住妈妈脖子，小嘴对着她的耳朵说：
“它可能是跑回大海了。”
“为什么？”
“大海是它的家，没有了汹涌的海浪，它就不会飞了。”
难道是他把蟹放回了大海？不太可能。住地离海边至少有一里多路。我习惯在午夜才睡，睡前还过去看过他们是否踢开了帐子。漆黑的深夜中要走那么长的距离，这对9岁的孩子说来，是不可能的。
但他今天的反常，那几乎是藏不住的得意，又使我迷惑。
儿子，我猜不透你。
［注］：据一位植物学家告诉我，1979年普陀鹅耳枥突然开花结果。终于采到了少量的种子。在杭州植物园的科学家们辛勤努力下，终于长出十几株小苗。1984年，又用扦插法，繁殖出一批小苗，已引种到兰溪、广州。但在我第一次去普陀时，还不知道这一重大的科研成果。
后记：《东海有飞蟹》记叙的是1983年第一次到普陀山的故事。2005年7月，为了满足孙子天初看海的愿望，再次来到普陀山。作为旅游胜地，那里的各种设施都有了较大的改观，游客也络绎不绝。但千步沙的海滩，当年金黄的沙粒中已有了黑沙、淤土，海水也失去了蓝晶。整整两个下午，虽然我和李老师全力寻找，但天初仍然没能看到一只沙蟹，更别说他爸爸曾捉到过的飞蟹。他有权利一直嚷着“爷爷骗人”。
面对他的失望与愤怒，我很惭愧！
2008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