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引狼入室
本来，四部落简单地认为关起门来解决自家的家务事，一个忤逆兄弟惹得众兄弟不得安宁，大家一起教训收拾他，没有想到，狗急跳墙引来了狼。
马麒、马步芳父子俩认为，番人抱成一团，越压制越勇猛。
对我们这地方，他父子俩不是没兴趣不想掌控，只是鞭长莫及，手臂是伸得老远，可惜衣袖只有那么短。尽管成立了三个县，驻兵一个团，派去了几个行政官员，可这块硬骨头难啃，不好管制，天高皇帝远，摊派的赋税拖拖拉拉交不上来。三番五次催缴，效果甚微。他们曾经也想到过，在藏民头人里，扶持一些与他们一条心，靠他们近一些，甘愿受他们驱使，屈从于他们的人，制定了以番制番的策略。出台的方案，经常搁浅。这儿的人们与他们形式上保持的是隶属关系，实质上与他们的关系是若即若离，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很难进一步把手伸进来。
郭麻头人自愿来归顺马步芳，马步芳欣然接受郭麻百户提出的条件。就像是盗马贼之间，不用预谋，行抢时不约而同地抵达了马厩。就像是不和的狼，为了共同的目的，在羊圈里又碰面了。于是，一场肮脏的交易顺当地成交。郭麻百户归顺马家，马家出兵镇压四部落。他们各得其所，各投其好。
这时期的马步芳兵强马壮。他在阻止红军北上抗日时屠杀堵截红军有功，得到蒋介石的嘉奖，武装了他的军队，军事力量急剧膨胀，军费开支剧增，为了弥补穷兵黩武的漏缺，需要向外扩张，于是发动了一场打红毛（旧时对玉树的俗称）的战争。
马家军一踏入我们的地界，一路烧杀抢掠过来了。他们的恶行像风一样吹过来了。听到风声后，反郭麻部落的四同盟部落，顷刻间垮堤了。本是同命鸟，大祸临头各自散。四部落采取了不同的态度、不同的方式。
最大的那个乃禾部落的百户带领家眷，弃部落逃亡拉萨避难去了。旺昂百户恰在这时被国民政府委以重任，准备与驻锡在玉树的第九世班禅同往西藏，说服达赖集团一致抗日，马步芳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如此地位显赫身份重要的人物，哪能是他马步芳惹得起、撼得动的人物。
痛惜的是九世班禅因病圆寂，护送班禅的国民政府随员返回去了。一些人担忧昂旺活佛没有了庇护伞，马家放不过他。但最终马家军慑于昂旺活佛在政治上的声望和国民政府委以的重任，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绕过了昂旺百户。
同切部落和昂措部落积极迎战。
这时，尕尕坐在部落的第一把交椅上，部落的事当然由他说了算。危难临危时刻他显得神情笃定，临危不惧，在处理部落事务上，显示了他的领导才能，把那个摇摇欲坠、疲软、散沙似的同切部落治理得井然有序，生机盎然，起死回生，民心所向，受到部落属民的拥戴，属民们已淡忘了尕尕的过去。这次又显示了他过人的胆识。
他常说：
“不能任人宰割，服软是你送给别人欺压你的机会，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
尕尕先发制人，给马家军下达了战书。马家军首先扑向了同切部落。
郭麻百户也怂恿马家军先打同切部落，他对马家军说：“尕尕是一个流浪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假百户，他太狂妄了，先灭灭他的威风，再收拾别的。”
尕尕带领部落的人迎战，让妇女儿童赶上牛羊，分别躲进了深山。男人们扛上枪，拿起大刀弓箭，利用熟悉地形，打起了游击战、伏击战，把马家军打得晕头转向，扰得筋疲力尽，损失了不少人马。
郭麻百户把他身边的贴身侍卫巴吾支使来给马家军当向导。
马师长把怨气撒在巴吾身上，埋怨巴吾：
“你们这些番子，白天不见人影，晚上像鬼一样冒出来了，尕尕他们到底躲在哪里了？你说说。”
巴吾献计说：
“马大人，旱獭最熟悉自己的洞口，羚羊懂得离开危险的地方，这是他们的家园，也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搜山很难，只要找到他们的大本营，就等于把他们的心脏掏出来了，那尕尕不就乖乖地来归降吗？”
马师长把巴吾上下打量了一番，对身边的人说：
“这番子脑子挺好。”
马师长改变了战术，不去追击尕尕在各山头安插的人马，这些人放几枪就跑，搅得马家军不得安宁，马家大队人马尾随其后，转眼功夫，尕尕的人跑得无影无踪，已经十几天，没有战果，反而拖得马家军人困马乏。
在巴吾的指使下，他们找窝藏起来的妇女儿童。巴吾像是一条鼻子灵敏的狗，领着主子寻找同切部落的“心脏”。
巴吾曾经听人们说过，同切部落的属地上，有两块奇异的地方，叫葫芦宝地。山势高耸，山峰直插云霄，奇崛高峻，鸟儿插翅难飞，山体分为三个层次，底部是绿茵芳草生长的湿地，中间部分是陡峭的石山，石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只有一个进口，也是出口，口端只有三头牛并排的宽度。从口入，眼前豁然开朗，草地平坦阔大，芳草萋萋，土地肥沃，气候瞬息万变，一会儿是阳光明媚，潋滟涟涟，明丽清晰；一会儿是乌云密布，幽暗冥冥，冷雨凄凄，山雨随雾起起落落，云雾缭绕；一会儿雨过天晴，云蒸霞蔚，山沟溪水潺潺，泉水涓涓，山花烂漫，真是一块葫芦宝地。这宝地只有同切部落的几个老人掌握着秘密，对外界守口如瓶，不轻易透露给外人。巴吾在想，是不是躲进了葫芦宝地，否则这么几天，看不见牛羊的影子。
他让人们注意搜寻洞口。
有一天，搜到一处重峦叠嶂的群山处，他似乎看出了端倪，让人们仔细寻找洞口。巴吾的确没有猜错，尕尕领着青壮年男子游走在各山口山头上阻击袭击马家军，让老弱病残、妇女儿童躲进了此绝境。谁能想到，最是隐秘、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最不安全充满血腥的屠虐场。
果然，郭麻的民团发现了洞口。叫喊着：
“巴吾大人，你过来看，这儿有洞口。”
巴吾连忙跑过来一看，很像人们描述的洞口。马师长忙布置人马悄悄包围过来。
巴吾走到他面前得意地说：
“这好像就是传说中的葫芦宝地洞口，进去看看，怎么样？”
那个粗鲁的马师长挥手喊：
“弟兄们，先扔几颗手榴弹进去，然后我们冲进去。”
顿时，炸声隆隆，宝地的人们警觉起来，叫喊四起，“马匪来了”，一时安宁的气氛被打破了，人们惊慌失措，有的往山上跑，有的往沟里跑，有的忙着埋财物，妇女们把珠宝项链头饰塞进牛粪堆，有的扔进火塘，有的怀里抱着婴儿，手里拽着大一点的小孩往山上跑，混乱中喊声哭声汇成一片。
马家军冲进去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马师长瞪着金鱼眼说：
“他杀了我几十个弟兄，我要他百倍的人命来偿还，弟兄们，只留下女人和值钱的东西。”
利欲熏心的马匪，就像一群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饿狼扑向羊群一样。杀戮和抢劫同时实施，女人们承受着双重的灾难。
马师长留了几个他的人把守洞口，以防人们向外逃，洞口外设了岗哨，怕尕尕随时到来挖了他们的“屁股”。
一场血腥的杀戮开始了。
马师长手下的士兵对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及老人，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杀戮，不到两个时辰，优美平静的葫芦宝地，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一片狼藉。他们在尸体中、帐篷里寻宝敛财。对于尸体上的项链、耳环、手镯，他们采取了最简便的获取方法，割头发取头饰，割耳朵捋耳环，毫不忌讳饰物上附着的冤魂。可是这些匪兵中，也有怀有恻隐之心的人。其中有一个小兵，名叫马海龙。在打扫“战场”时。他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躲在一具女尸的皮袍下，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瑟瑟发抖。马海龙不忍心下手，转身离去。
老管家被抓来了，他们逼问：
“你们的头人在什么地方，说出来放你一条生路。
巴吾也凑上来说：
“老管家，你曾是我们头人姑姑的管家，我向马大人求个情，放你一条生路，跟上流浪人就是今天这下场，我说你是我们郭麻百户的亲戚，他们不看佛面看僧面，会放了你的。”
老管家啐了巴吾一脸说：
“看在佛祖的面上，叫你们的头人快让这群狼滚蛋，你们这些藏族人的败类，凭良心而论。难道你能看下去今天的惨状吗？”
马师长一脸的狐疑看着巴吾，巴吾无所适从，忙解释：“马大人，这是尕尕的管家，也是郭麻百户已过世姑姑的管家，我正在劝他投降。”
当然这话是由通司翻译给马师长的。马师长的顾虑还是没有消除。
他不耐烦地对巴吾喊到：
“不投降一刀砍掉，少给他费口舌。”
巴吾有意想保住老管家的性命，匪兵的残忍，动辄就杀人他可是领教了，继续劝说：
“你应该有我们郭麻百户一样的头人，你看，这不是跟错了人，悖运就时时降临。”
老管家反讥道：
“我看你倒跟错人了，草原上的人们说：野牛和马从来合不来，狼和羊是死对头。我和你们头人是野牛和马走不到一齐，我和眼前的这些人是死对头，你和你的主子怎么跟上了狼，真是人不知廉耻像狗，狗无尾巴像鬼，你和你的头人像什么呢？巴吾，你记住，坏事干多了，佛祖会让你们下地狱万劫不复。下辈子不会投胎为人，你和你的头人等着，会有报应的。我明白地告诉你，我老头没有跟错人。没错，尕尕是个流浪人，可是，一个流浪的人，能分辨善恶是非，能分清朋友和敌人。我认为，他是一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康巴汉子。梅拉太太在世时，就认定尕尕是块宝石。而你们的头人，狐假虎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狼引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从此以后，草原没有安宁的日子了，这一切罪过，由你们的主子郭麻头人背着。”
说到这儿，老管家已是老泪纵横。他望望远处，看看近处。远处是云雾缥缈。山雨正往下赶过来，冷风凄凄；近处是满目惨状，脚边是匍匐啜泣的女人孩子。他闭眼抬头，猛地向前面的大石头撞去，顿时血流如注，仆倒在地。
凶狠的马师长也感慨地说：
“这个番子阿爷有骨气。”
战争是头野兽，它把人性中沉睡的兽性唤醒了，扭曲心灵，吞噬良知，践踏人性，摧毁文明，而这些柔弱的生命怎能抵挡强悍的匪兵。于是，女人们耻辱的一幕上演了。
事后匪兵们押着妇女，赶着劫获的上万只羊、上千头牛出了葫芦宝地。
马海龙走出葫芦宝地后，他想忽略的事越发不能忽略，对那个小孩有了一份牵挂，那一双充满惊恐无望的大眼睛，浮现在眼前。他向尕马连长报告说：
“连长，我要回去取一件东西去。”
马连长问：“你把什么宝贝东西忘了？”
“报告连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快去快回。”
马海龙驰马跑进了葫芦洞口，径直向发现小孩的方向跑过去。在一堆死尸旁，他下了马，看到刚才那个皮袍凸起，判断小孩还在，轻轻地揭开皮袍，小孩满脸抹着鼻涕，恐惧地哭出声来。马海龙把小孩从皮袍下拉出来，放上马鞍，飞身上马快速追赶人马去了。
等马海龙追上这队人马，引起了骚动，人们脸上出现了怪异的表情，马连长讽刺道：
“你这个贼娃，我还以为取回来的是啥宝贝东西，是个番子娃娃，扔掉！这样的娃娃多的是，捡得过来吗？就扔在这儿。喂狼！”
众匪兵七嘴八舌，有的说：“我们是出来打仗的，不是收养娃娃来的。”
有的说：“战事吃紧，你哪来的闲心抚养小孩，那天死球了都不知道。”
有的说：“等回到西宁，我给你一个娃娃，让你养着，养个番子，那不是给自己养仇人吗？”马师长走过来说：“我命令你把娃娃撂掉！”
马海龙“扑通”一声，跪在了马师长面前：
“师长，求求您，给这个娃娃留一条活路吧！不是我养他，我舅舅家里五个丫头，没有儿子，我把这个娃娃送给他老人家。他在这儿做生意，到了驻地交给他，不会是我的累赘，不会影响我行军打仗，您放心！”
马师长一听，挥挥手里的鞭子说：
“那就带上吧。”
马海龙连忙磕头谢恩：
“谢谢马师长！”
其实，马海龙舅舅根本不缺儿子，他是抓住了马师长的心病，真正缺儿子的是马师长，听说他有两房太太，大太太没有生育，第二房太太生的都是女儿。
这块曾经宁静、神秘、神奇的净土，已被践踏了、玷污了，纯净的空气里散发着血腥味。血色的晚霞中，透着几束残阳忧伤的余光，当天边的霞云染上浓重的黛青色时，夜幕随之降临，马蹄踩着流血的草地，趟过染血的溪水，践踏着惨死的尸体，疲惫地退出了。
葫芦宝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冰冷的雨水打醒了昏死的老管家，本想一头撞死的他，死神又离他而去。他挣扎着站起来，只见山坡上绿光荧荧，他知道，这是尸体的气味引来了狼，狼群下山来了，少说也有七八只，一声声的嗥叫回荡在山涧空谷中，高高的山如回音壁。放大了号叫。
老管家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看到梅朵的尸体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浑身血污，他实在不忍再看下去，艰难地走过去，撕扯下帐篷门帘盖在了梅朵的身上。其实这无济于事，最终还是会被狼啃噬。还有那么多小孩、老人的尸体，横七竖八躺着，死相惨不忍睹，他束手无策。
狼的叫声越来越近，绿光就在前方晃动，如不赶快逃离开此地，他就有危险了。
于是他趔趄一步，摇摇晃晃几步，走出了葫芦宝地。
随风飘荡的是无辜亡灵的冤魂，随雨而至的是无辜亡灵的哭泣。
他抬头望望苍穹，只见星星闪着弱光，月牙儿忧伤地挂在西天角，看看四野空旷，冷风飕飕，黑夜森森，夜雾阴阴，他不知该去哪儿，想到了同切部落属地上的寺院，就向寺院走去。
天亮时，寺院的和尚来到山脚下取水，看到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爬着一个人，和尚忙扔掉背上的水桶，跑上前把人翻过来一看，是老管家。只见老人的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脸也变了形，花白的头发糊着血垢，昏死过去，衣袍褴褛。和尚把他背回寺院。
寺主给老管家灌了药，熏香念经后，老管家慢慢苏醒过来。
老管家向寺主、和尚们讲述了发生的灾难，这寺院的好多和尚是同切部落的人，当得知亲人们罹难的惨状，各个义愤填膺。寺主忙派两个和尚通知山头上的尕尕去了。
当葫芦宝地的噩耗传来，激怒了同切部落的男人们，他们胸中的怒火窜起万丈高，一致要求在半路设伏，抢回妇女和牛羊，痛击这群失去人性的匪兵，然后向西藏方向撤离。
尕尕组织了百人大刀敢死队，打算晚上去袭击。
马师长押着战利品走到一个大草滩，他命令部队就在眼前这块平坦的草滩上扎帐宿营，烧火做饭。
他扯着嗓门喊：
“弟兄们，今晚住这儿。这儿地势开阔，尕尕一旦来骚扰，我们好应付。只要他尕尕远远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可以做准备，哨兵给我听好了，把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发现情况，就给我鸣枪报警。”
他看了看那几条狂吠不断的藏狗。对手下的人说：
“把那几条大藏狗拴在最外围，狗一叫，你们就警觉点，把女人圈在最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