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里有两个百长,看着被悲哀压垮的头人在一天天沉沦,为了部落及头人,他俩决定带领一些属民,组成朝圣队,向拉萨进发,专门为头人死去的儿子去超度亡灵,求神拜佛,祈祷死者早日投胎转世。
回来时他们也给头人带来了意外的礼物,能拯救头人于苦海的良药——一个孩童。五岁左右,一张满月似的小圆脸,清澈机灵的大眼睛,天真可爱,教养不俗,一看就知道是富有人家的孩子,说拉萨话,部落的人迎出来都赞美这有贵人福相的小孩童。
两位百长一路风尘仆仆,顾不上鞍马劳顿,来不及进自家的帐篷,急匆匆地领着小孩,先进了昂措头人的帐篷。
告诉头人:“这小孩是我们去朝圣回来的半途中,碰上了三个男人,挟持着这个小孩。他们堵住我们,赖上我们,说了好多理由把孩子卖给了我们,大概他们看出我们是康巴来的,卖给我们麻烦小,事不会败露。可大家一想,这是天意,失去一个,还能在朝圣的路上得到,这简直就是我们求佛灵验了,大家乐意把身上剩余的钱财全掏出来,给了那三个人,都说做了一件积德的事,毕竟搭救了一条人命。我们带着这个意外的惊喜赶回来了。”
昂措百户听他们说完后,没有半点的快意,反而脸色更阴霾,表情更加沉郁,站起来身来,背着手来回走动。
两位百长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解地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小孩那张稚嫩的小脸,不知道头人是啥想法。
沉闷的场面,突然被昂措头人的一声怒吼打破了,他指着那两位百长的鼻子怒斥:
“蠢货们,你们好糊涂啊,这朝圣是去圆满功德,为死者超度亡灵去了,怎么又做了缺德事回来了,这不是白去朝圣了吗?”
其中一位百长向头人辩解说:
“头人,假如我们不施钱解救,谁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厄运等着这孩子,碰上我们也算这小孩的福分。”
昂措百户大概是想到失去的儿子,他悲愤地怒喊到:
“跪下,畜生,你们这是造孽,父亲失去孩子的心情你们体验过吗?这不是往我心口上戳刀子吗?不是揭我的伤疤吗?”
两位百长,忙把手里的马鞭举过头顶递上说:
“头人,是我们这些愚鲁的人,没有体谅到您的感受,请您处罚我们的愚蠢行为吧”
这孩童看到高声的叫嚷和皮鞭,吓得“哇”一声哭起来。
昂措百户把马鞭狠狠地甩在地上,忙把小孩揽在怀里哄:
“别怕,他们做了错事,应该受到惩罚。”
两位百长一看头人消了气,又那么怜爱小孩。他俩人相互使眼色,起身慢慢地退出来了。到了帐外,两人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担忧解除。帐外的人们已经听到帐内的呢喃声,大家脸上露出了喜色。为部落有了小百户而涤感欣慰,他们向帐篷跪拜,磕了三个长头,算是为头人表示庆贺。
小孩容易融入环境,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忘了过去和受的惊吓,天天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跟在昂措身后。昂措也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部落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头人因愁苦生的白发变黑了,脸上的愁云也散了。这缘于小孩子的欢声笑语焐热了他冰冻三尺的心,他走路的步伐又迈得有力量了,往昔的天伦之乐又在眼前演绎着。部民们说:
“头人又活在了过去的时光。我们又可以和他坐在一起喝茶吃肉聊天了。”
他们沉浸在回忆过去的时光里,说:
“过去的时光多快乐,多幸福,就像今天的氛围一样,头人跟我们一条心。”
是啊,过去的时光多美好,与蓝天相接的是山峰,与草地相连的是湖水。与眼睛相悦的是烂漫的山花,与耳朵共鸣的是空谷足音,妙计天趣的牛羊叫声。辽远的草原给你宽阔的胸怀,雄浑的群山给你坚毅的性格,雪山的圣洁洗礼你的心灵,明媚的太阳引领你向往光明,佛的信仰过滤尘世杂念。这种原始古朴的壮美,呵护着草原人安详且平静简朴的生活。
司是,一旦狼闯入露出獠牙的那一刻,草原的安宁祥和就被打破了。
让昂措百户心里常记挂的是:部落面临危机,这小孩该怎么安置,几年前,马师长受到重创后怀恨在心,况且拒交赋税快六年了,马步芳能轻易放过我们吗?除非石头会说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听说要来镇压,部落又一次面临着生死危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小孩得送去,不能让祸殃及到小孩身上,得让他好好活下去,所以他平常启发孩子的记忆,说出父亲的名字,家里的情况。
有一次,小孩说出了家里哥哥们的名字,共说了四个,说明他有四个哥哥,有时他断断续续说家里叫他的名字,好像是丹增,又说是群佩,或说,有个哥哥好像名字叫做群佩。终于有一天,他叫嚷起来,扑到昂措百户怀里说:
活佛伯伯给我教藏文字母,教了四个,第一个字母是“嘎”我想起来了。父亲叫“嘎”什么。又记起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小孩无意中的记忆,却让昂措百户吃惊不小,他忙叫来百长,询问当年的一些细节。据两位百长回忆说:
“那几个人不是康巴人,我听他们嘀咕:“卖到远处,麻烦事就少,这小家伙又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万一追查下来,挖眼睛、割鼻子是难免的。”
其中有一人认为:“贵族富人家的小孩是个祸害。”
另一人说:“穷人家的孩子不值钱,一抓一大把。风险大收获大,当然偷贵族富人家的小孩划算。”
只听见他们相互埋怨,我想既然往远处卖,小孩是拉萨一带的没有错。他们看我们是康巴的,赖上我们非卖给不可。
昂措百户兴奋不已,领上小孩上了寺院去了哥哥处,说小孩的父亲可以找到了,线索就是他的姓氏。原来藏族的贵族特别讲究地位尊贵等级,特别是卫藏噶厦政府,农奴制社会体制完整,贵族都有等级,以藏文字母的顺序分为五个等级,其他地方是部落体制,以千户和百户依次推下去。
小孩提到的姓氏说明他父亲是个公爵,公爵在卫藏的上流社会毕竟是少数。昂措百户说:
“一家接一家地挨着问,也没有几家是公爵,小孩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了,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感谢佛祖的保佑,我遭到什么不测无所谓,这个无辜的孩子不能有半点闪失,也不能因我受到牵连,让他避开灾难。”
活佛把孩子抱起来放在怀里说:
“尽快送走。越快越好。”天真的孩子拨弄着活佛手腕上的念珠问:“你们说什么?送谁走?”
这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一问,触及了他们外表看似刚强。其实男人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小孩还无法理解这两位长辈对他碧海般的父爱。这种超越血脉亲情的大爱。
由于不明朗的身份,小公爵在昂措部落委屈地做了近两年的“小百户”。至少部落的属民认为他就是小百户。
可从那天起,昂措头人向部落的人们宣布,小百户真实的名字叫丹增。
22.临危受命
马步芳这边,由于太平洋战争爆发,抗战形势发生了变化,他又腾出手来,发动了第二次大规模镇压。终于放出了他的鹰犬来镇压不服管的昂措部落。这次来镇压的是马旅长,那个凶狠的马师长听说被派往内地打日本鬼子去了,老百姓私下说:
“他的凶狠残忍这次用对了对象。”
后来又听说这恶魔不打日本人,调转枪口追杀新四军,被新四军的小山炮轰了,百姓们听说后议论:
“狗改不了吃屎,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坏事做绝,这是他的下场,报应。”
不管怎样,马步芳是唯亲任用,上来的人不是马就是韩,这马旅长同样一路烧杀抢掠过来了。
昂措百户知道,面对强大的马家军,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妥协让步,委曲求全,保全部落,让部落整个沦落为奴隶,再说沉重的罚税,会把部落拖垮,变成一穷二白,永无翻身的奴隶。屈从、顺从、服软就意味着给部落草原日后种下祸根,埋下了灾难的种子。要么以死相拼,这些是贪婪的狼,喂饱狼一时,喂不饱狼一世,跪着生,还不如站着死有尊严。家仇部族恨都在心头。
几年前。与他们已经交过手了,他们也不是战无不胜的,羊被惹急了会变成凶猛的狮子,全部落的人同仇敌忾一致要求与马家军血战到底,他们情绪激愤,斗志高昂,增强了昂措百户与马家军决战的信心。
临战的前几天,下人来报:
“头人老爷,那个打熊人扎雏要求见您,我们怕他又来寻仇,已经把他捆绑起来了。”
昂措百户坐在卡垫上正给丹增拌炒面,不屑一顾地问:“寻什么仇?他想杀我?可能吗?这不是坏了草原上的规矩吗?去!把他带进来。”
又喊来奶妈把丹增领走。
扎雏被皮绳五花大绑推了进来,众保镖赶忙过来护住头人。
昂措百户一摆手说:
“你们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坐一边去。”
他边喝茶边安然地抟着糌粑问:
“你要取的那颗人头早不在了,还有什么事来找我?”
出人意料的是扎雏“扑通”一声跪下请安:
“昂措老爷,吉祥平安!”
昂措头人也感到意外,瞟了一眼眼前的人,傲慢地回敬:“托你的福,儿子死了,你成了打熊人,我自然平安无事。”
扎雏直截了当地请求说:
“老爷,让我回部落吧?父亲留给我的姓氏,是你们部落的姓氏,我的血脉里流淌着昂措部落的血。尽管孬肉长在屁股上,也是自己身上的肉,骡子不是马,还是属于能骑的坐骑,我的身份再卑贱,也是部落的属民。当部落处在危难时刻,我想,假如父亲还活着,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誓死扞卫部落的荣誉,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支持我的选择。头人老爷,在部落生死存亡关头,我个人的恩怨像沙粒一样渺小。部落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我想参战杀敌,与部落同呼吸共患难。”
心存戒备的昂措百户被扎雏的肺腑之言打动了,他放下碗,起身扶起匍匐在脚下扎雏说:
“好,留下吧,从现在这一刻起,你就是我昂措部落的属民,下去找你的亲戚去吧。”
并对手下的人说:
“扎雏以后见我无须阻拦,可以佩刀来见我。”
当扎雏听到这些话,所受的冷漠、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敏感的心,能捕捉到所有的光和温暖,他的眼里滚出了大颗的眼泪,泪珠像断线的珠子砸在了地面上,这个逸出人群不被人正眼相瞧、受人歧视、饱尝人间辛酸的孤儿,此刻有了一种归属感,孤独了多年的扎雏,从即刻告别了过去,有了新的人生。这既是眼前这个的百户老爷造成的,也是这个出言即法的百户老爷改变的。
百户不费举手之劳,就解除了箍在扎雏头上的紧箍咒。
一天,探子来报:
“百户仁波切,马家军已经从驻地出发,三天后踏入我们的地界。”
昂措头人紧锣密鼓地安排部落的大小事务,部署战事事宜。
首先让当年曾经保护小百户的那十几个保镖和扎雏一起,把小公爵送回拉萨。叮嘱他们一定探访到小公爵的父母,把小公爵安全地交到他父母手里。
小公爵被照看他的奶妈,也就是当年照看小百户的奶妈牵出了帐篷,穿上了比平时厚的蓝锦缎的羊羔皮袄,来到昂措百户面前,昂措百户替小公爵束束腰带,整整衣袍。这件皮袍是头人吩咐裁缝,连夜赶制的。
小公爵似懂非懂地看着整装待发的护送队,好奇地闪烁着他那一双大眼睛,深情地跑到昂措头人跟前,投入了昂措头人怀里,昂措头人张开双臂抱起丹增,脸贴着小公爵的头说:
“丹增,你我的父子缘分已尽了,今天,我送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丹增用小手抚摸着昂措头人的脸,看到阿爸严肃的表情,问:
“阿爸,你不要我了吗?你想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离开你。”
昂措头人忙强装欢颜,语气缓和地说:
“小家伙,谁说不要你了,你是我的福星,我的宝贝,我的心肝,你先到拉萨找父母去,以后我会去看你。”
送行的人们听到后两句话,心里一阵酸楚,都在默默地抹泪,谁的心里都清楚,这次部落面临的是凶多吉少的形势,头人很难有生还的希望,说给丹增的是诀别之言,是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是这个世上最真诚、最无奈、最深情的谎言。
昂措说完,把丹增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黄锦缎缝制的护身符,轻声细语地说:
“这是活佛伯伯加持过的护身符,戴上它会保佑你一路平安。今天是黄道吉日。明天是黑道凶辰,今天你必须上路了。”
丹增又一次扑向昂措头人的怀里,带着哭腔说:
“阿爸,我不离开你,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昂措头人把丹增紧紧地搂在怀里,在丹增的耳边小声劝道:
“丹增是阿爸的爱子,是阿爸的乖儿子,阿爸说什么,你得听话。”丹增安静了,昂措把丹增又从怀里放下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尊金佛龛,挂在了丹增的脖子上。
“丹增,记住,这是阿爸给你的,是我们昂措百户家的传家宝,谁是百户就戴在谁的脖子上。”
昂措头人说最后一句话时慢慢地、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已哽噎不成句了。围观的部民们,口中念着六字真言,眼里都含着泪。奶妈已经泣不成声。
突然,昂措百户果断地抱起丹增。喊:
“扎雏,上马!”
扎雏犹豫不决,他是想,该不该在部落危难时刻离开,不情愿地说:
“头人,让我留下来吧,我一个人能抵挡十个敌人。我留下来总比去送人作用大。”
昂措头人又把丹增从怀抱里放下来,走到扎雏身边说:“我不能让你家的人都死光,你应该活着,就算是弥补我过去作的孽,看在三宝的分上,看在慈悲的佛的面上,你有生的权利,我也有赎罪的机会,你别强求了。”
部民们都劝扎雏:
“扎雏尊贵的头人开恩了,你就领情吧!别再难为头人老爷。”
此时,扎雏不知道听众人的,还是坚持自己回部落的初衷,只听见昂措百户又厉声地命令道:
“扎雏,上马!”
扎雏猛然机械地接受指令,翻身上了马背。
昂措百户把丹增放在了扎雏的坐骑上,对扎雏说:
“走吧,死去的仇人(指布群)是赢家,我是输了,这就是人的命运。”
并戏谑地对扎雏说:
“丹增交在你的手里了,想报仇就杀了他吧。”
扎雏忙从马上下来,跪下说:
“头人仁波切,请放心,有我在,小百户会平安无事。”
昂措百户背过身去,招手示意上路,扎雏又翻身上马,这十几人的护送队上路了。
丹增用稚嫩的声音喊道:
“阿爸,我在拉萨等你来。你一定要来。”
背过身的昂措猛回身,望着渐渐走远的人马,已是老泪纵横,在场送行的人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护送队经过石久部落进入阿里,再转到拉萨,昂措顺便给石久部落头人捎去一封书信。说明他及部落处境凶险,明后天可能有一部分人和财物启程到石久部落等等。
后来听说扎雏留在了拉萨,赘婿经商。这是后话。我除了对扎雏打熊杀生的蛮悍中透着害怕以外,还特别敬仰他,这源于父亲常挂在嘴边对扎雏的评价:“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我问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说:“扎雏在大是大非面前的表现,就是这句话的意思。”
第二天,昂措百户让几个百长带上能带走的他的家产去投靠离阿里最近,又让马家人鞭长莫及的石久部落去了。
石九部落的头人巴德原籍是阿里人,他父亲那一辈赘婿来到石久部落。那里地阔人稀,是马家军的淫威难以施展的较安全的地方。
昂措头人还安排了部落去向。他召集部民说:
“如果我们部落这次遭到失败,你们把失散的牛羊和属民召集起来。去做石久部落的属民。
“同样,我与同切部落的头人尕尕一样,有个要求,一旦我们失败了,我的属民不能去投靠郭麻百户,去者会遭到我在阴间的诅咒。我相信我的人有骨气,活着也要挺直了脊梁。要饭也不要要到他的门上。他这个败类,恶狼的帮凶,我们离他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