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让部落转移,疏散牛羊财物。风暴来临之际,鼓胀的是紧张的气氛。
23.“玉碎宫倾”
第三天的晨曦,猩红的霞光铺满半边天,初升的太阳又为朝霞镀上一层红光时,整个草原笼罩在玫瑰色的氛围中。还是在几年前的地界上。昂措部落和马家军交上了火。昂措百户部署人马占据险要位置,居高临下,马旅长尽管带来了一个大炮连,可是没有用武之地,火力强也无济于事,打到天黑没有攻下来,战斗不分胜负。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时,昂措部落的人马主动出击,昂措头人又另派一路人马占据河滩,切断了马匪的后路,并安排几个人赶跑了马家军的马群。
头人自己亲自带领一路人马包抄敌人,掩护一支轻骑兵冲进对方的营地,短兵相接,骚扰他们一番后,无意恋战,立即撤退。这对于拥有优良武器装备的马家军来说,这些武器变成了一堆废铁,无法展示火力。而昂措部落的人马发挥了游击的优势,越打越顺,他们的人马就这样来回运动,交替出击,打得马旅长疲于应付,没有喘息的机会。他对部下说:
“这个番子不得了,他还懂点战略战术,我曾经两次参加过镇压果洛的战事,还没有碰上这么奸(青海方言,聪明之意)的藏民头儿。看样子,这次我碰上了对手。”
马旅长的部队伤亡惨重,损失了一个营的人马,枪支弹药十余驮也被昂措部落截获。马旅长看硬取,不能得手,又来玩花招,就派通司洛尕和能说会道的白玛才德前去说服,提出谈判。
屡战屡败的马旅长,趁机向马步芳去电,请求与昂错头人议和。马步芳回电:用各种手段,以最小的代价取胜。
昂措百户首先拒绝洛尕前来谈判,原因是他是郭麻家的走狗,背叛原部落的叛徒,草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部落的属民在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处境下,可以任意选择头人做属民;而百长,则不能轻易背叛部落和头人。洛尕坏了这一规矩,受到人们的鄙视。血性的昂措百户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墙头草。他说:
“与这样的人谈判,脏了我的嘴,玷污了我的名声,这条狗无论是爬着还是站着都没有资格跟我说话。让他离远点,别让我的眼睛蒙上灰尘。”
于是,洛尕被昂措的手下人挡了回去。不是吗?昂措的仇家,扎雏,有杀父之仇,是一个贱民,在部落遇到危难情况时,抛弃旧仇,毅然从大局着眼,没有背叛部落。可洛尕,是昂旺百户最器重和信赖的百长,他却三番五次,弃旧主投新主。
白玛才德一来就劝道:
“百户,别打了,趁马家军提出谈判之际议和吧!等到兔子被鹰叼在半空,在喊叫,无救了,该服软时还得服软。该低头时低头吧!最终打不赢的,同切部落就是前车之鉴,那尕尕头人多厉害,多英雄,胆子多大,照样被他们砍了头,投降归顺大不了罚些牛羊。你昂措百户是草原上牛羊最多的百户。破财消灾吧。”昂措百户说:“聪明的卡代(白玛才德的诨号,意为能言巧辩者),你分析一下,我已两次让他们吃了亏,他们能放过我吗?况且抗税几年,罚税也会把部落罚没有了。于此坐以待毙,不如反击。我儿子死在他们手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在佛前起誓了,与他们势不两立,血战到底,你别费口舌,回去吧!别辱没了你在草原上的美名。”
说得白玛才德无言以对,只好告退。
白玛才德刚走出几步,昂措百户又喊住他:
“回去给郭麻头人捎句话,我昂措在地狱门边等着他。”
白玛才德无功而返,不仅没有说服昂措百户,反而给郭麻百户带来了谶语。
马旅长看到白玛才德无功而返。凶狠狠地说:
“这些人,有牦牛一般的倔脾气,讲不通理,只有狠狠地打,才知道我的厉害,要让他们认识我是谁!”
狡诈阴险的马旅长,趁着夜幕的掩护,偷偷地把部队撤出,而后拉开距离,疯狂地让大炮连连续轰炸昂措部落的阵地,形势一下变得危急。昂措头人让部分人撤出阵地逃命去了。他率领部分人继续留在阵地,天亮后,马家军从正面攻上来,部落的人们打完了子弹,勇猛地跳出战壕,展开搏斗。昂措百户与一名马家兵搏斗,他抡起马刀砍断了对方的手臂,凄惨的叫声,引来了一个官的注意力,他举枪向昂措头人射击,昂措头人也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对准了他,猛扑过去,可是,不长眼的子弹却长着飞毛腿,钻进了昂措头人的腹部。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拿刀砍倒几个马家兵。那个军官追过来又补了一枪,打在了昂措头人的脖颈,霎时,血流如注,倒地而死。部落的人们看头人死了,群情激奋,拼杀勇猛,只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没有一个人屈服。
不屈服就要付出血的代价,生命其实是很脆弱的东西,你较真,就意味着被摧毁,留下来的是高贵的尊严;你苟活,就意味着卑微,承受生命的轻薄,但活着是人类生存的最高法则,也是最低门槛。
马家军打扫完战场,又趟着血河走了,马蹄又在草原上踩出了血的印戳。
这是一个用生命之色谱写苦难的时代。血色残阳中,空气里凝结着血雾,惨烈的场面,冷清得只有神鹰在高空俯瞰,巡视这块被痛苦扭曲的土地,长啸的哀鸣声划破了长空,接着整个原野跌进了死一般的沉寂。
未及逃走的人和牛羊,全变成了马步芳的私产。昂措头人的哥哥也没有逃过劫难。他的寺庙,被马家军放火烧了,庙里的和尚跑的跑,死的死,寺主本可以逃走,可他要与寺庙共存亡,不愿离开,被活活烧死在经堂里。
昂措部落兄弟俩死了,马步芳一纸委任状,就让一个汉族商人做了百户,不过这是他私人的百户,为他管理镇压抢掠来的财产、部落。恶狼虽然吃饱了,肚子里残留的尽是些无耻勾当的经历。他们通过血腥镇压又获取了大量的牛羊财物。这才是他们真正镇压部落、血洗草原的目的。
24.老师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西藏形势有了变化,于是国民政府加强了对西康和青藏的防务,把在西宁的“青海南部边区警备司令部”移驻进我们这块地理位置重要的地方,这个学校的前身就是父亲曾在西宁任教的干部训练团的前身。迁移到这里后,全名叫“青海南部边疆警备司令部蒙藏完全小学”。
做小贩生意的大姨夫,给父亲捎来了赵县长写来的一封信,不知信上写了什么,竟说服了固执的父亲,他又带上仅有的宝贝——几大摞经书和书稿,还有我这个宝贝(我叫诺布,就是宝贝之意),又回到了郭麻百户的属地。穷苦潦倒的我们,就在千户王行宫的后院墙边搭了个窝棚,次成家比我们早来三个月,住的也是窝棚。
父亲这次出来做事,我想,对他有诱惑的是老师这个职业,利众、积德、行善,与他的信仰一致,这是他肯出山的缘故。
学校正在筹建中,从附近几个部落征来了民工,我的两个姨妈分别在不同的部落,派差来修建学校,其中一个姨妈是尼姑,就在学校完工的前一天夜里,在新建的学校马厩里上吊自缢。
第二天早晨,阿妈出来打工,听到这个消息,与我另一个姨妈边哭边在街上喊:“逼死人了,逼死人了。”结果被警备司令部的警察拉进去,各执仗二十军棍,悲痛加之仗刑,阿妈病倒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断了生活来源,就靠亲属接济,多杰舅舅时不时来探望。
我的尼姑姨妈,自杀的原因是监工对工地上干活的民工常施暴。姨妈是尼姑,生得有几分姿色,监工垂涎她,经常调戏猥亵,由于众民工的保护解围,才算没有被欺辱。没有得手的监工贼心不死,不肯罢手,就在完工的最后一天,寻找机会轻薄姨妈,被民工们阻拦住了,恼羞成怒的监工,诬陷说我姨妈偷走了工地上的一把铁锹,并威胁说明天一早送到警备司令部大牢里去,胆小的姨妈听后很害怕,又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知找谁辩解,她听说过地牢的恐怖,就上吊结束了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生命。
阿妈躺在床上,藏历年一天天逼近,可我家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别说过年,就按父亲的说法,常为果腹哀嚎,我们的邻居次成家也和我们差不多。
一天,次成的哥哥怀里揣着他心爱的三十个上了色的骨结,有红黄绿黑几种颜色。他领我俩去广场赢骨结。
到广场时,已有几堆人在玩,围成一个一个的圈,旁边站着围观的人,次成的哥哥加入了。让我俩心花怒放的是,我俩只顾从他哥哥胳臂肘下一堆又一堆往外扒,只管为他在身后搞储存,他在前面拼杀,本来几个博彩的小圈,最后变成了一个大圈,所有的人都被他吸引过来了。与他对博。次成的哥哥让他们一个个都乖乖败下阵来,最后有一位连骨结袋也输给了他。
输了的那些人很不服气,说:今天输在掷骨上了,明天玩弹骨,次成的哥哥接受了挑战,胸有成竹地说:
“一定,明天太阳照在这拴马桩上时,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怕输的明天最好不要来,明天我的手气更好。”
其实这是他的激将法,刺激明天更多的人来。
次成的哥哥在众人的羡慕眼光里,背着整整一布口袋骨节走回家。次成我俩,像两只撤欢的羊羔,一路拍着袋子奔奔跳跳回到家。我俩也感受到了一路上人们的赞许。回到家,倒在地上一数,天哪,有上千枚骨节。
第二天在说好的时间、说好的地点,我们等人们来。次成的哥哥照样怀揣三十个骨结,他认为三十这数字,对他是个吉利的数字,带给他好运气。
今天玩的是弹骨,每方加入者先拿出几枚骨节,垒在一起,画线为界,各持一枚骨节,击打垒起的骨结,打出界外的就是赢的,弹起的击骨,如果能在空中接住,还可以连击。
一天的时间里,次成我俩捡捡拾拾出界的骨结,到结束时,又赢了一堆,装在袋子里刚好一袋。一个商贩,他与次成的哥哥做了一笔交易,两口袋骨结,换一袋面、一只羊、一袋青稞。
次成的父母把这些战利品一分为二,放在了我家的窝棚下。
第二天,我们两家联合起来,把面炸成面果子,把青稞炒成青稞花,磨成炒面,阿妈是炒青稞的高手,几个百户家都争着叫她去炒青稞,糌粑的香全靠炒青稞的火候把握,一面是阿妈那边炒青稞的“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一面是次成阿妈面下油锅的“嗞嗞”声音,次成阿爸往炉灶里添牛粪,我们三个,次成的哥哥推磨、磨糌粑,我与次成,往磨臼里放青稞花,石磨发出“嗡嗡”的沉闷声。父亲今天显得最悠闲恬静,既没有看书,也不念经,只顾喝茶。年三十那天,我们两家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活问题。
从那时起,我很崇拜次成的哥哥,十三四岁的人,就可以解决生计问题。
四月份,学校要正式开课了,举行了隆重的庆典仪式。
上午,人们都到桥头去迎接我们的最高土司——千户王的驾到。千户王的人马远远出现在人们的视线时,所有的人都跪倒在路两边,低眉顺眼,等待千户王的加持。千户王到来到迎接的人群前时,下了马,手里拿着红璎珞,在每个臣民头上点点,这就算是赐福吧。寺院向老百姓布施了麦粥。这情形比过节还高兴。
下午,庆典仪式正式举行,千户王被任命为名誉校长,正校长由马专员担任,地方上的头人们为名誉副校长。政府官员们为老师们敬献了哈达。郭麻部落的属民穿着节日盛装表演了歌舞,学校首次举行了升旗仪式。旗升起来时,马家的人,还有马专员都行军礼,台上的嘉宾都站了起来,老百姓第一次看到这场面,除了好奇就觉得小题大做,那种庄重感他们觉得滑稽。
父亲担任了国文教员。学校生源困难,他们采取了摊派的办法,命令每个部落的头人首先把子弟送到学校就读,依次是百长,名额完不成再从部落属民中挑选,谁知,富人家把上学就读看成洪水猛兽,几乎没有一个富家子弟前来就读,头人们都以部落的孤儿或穷人的孩子来冒名顶替,完成摊派名额。马海龙让久美也来上学了。他的舅舅年龄大了,水土不服,高山反应大,关了商铺门,回老家去了。久美十几岁了,经常说要出家当和尚去,马海龙坚决阻止,他对久美说:“你家就剩你一个独苗,不能让你家断根。”
父亲当时是领着我们三人去报名的,次成的哥哥很顺利地报了名,次成我俩颇费周折,学校认为年龄太小,我俩只有六七岁,由于学校招生困难也没再坚持。还有一点是父亲坚持说:学校不收他收上,由他来教。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分别吃到了一份皇粮,近水楼台先得月。
进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由老师给我们学生起汉民名字。老师刘英拿出《百家姓》,随意起名。次成的哥哥排在队列的第五个,他看了看次成的哥哥说:
“这个娃娃一看就是个做官的坯子,你就叫王权,记住!”
末尾排着我和次成。轮到给次成起名,我多嘴地喊:
“报告老师,他是王权的弟弟。”
刘英皱了一下眉头说:
“是兄弟,就得一个姓,嘎咋(青海方言,小孩之意)就叫王力,兄弟俩的名字连起来是一个词——‘权力’。”
每个学生有了一个绕口的汉民名字,不是汉民名字绕口,而是发音不准。大家互相取笑着。
父亲是汉族,我就用不着《百家姓》的姓氏和老师的费心。
学校开设的课程主要以军训为主,练习马术、射击、队列训练等。文化课一天只上两小时。
父亲又抓紧了他的词典编写,本计划三年,计划没有变化快,中途的变故,拖延了几年,编写字词的时间超出了我的年龄,自教学以来,父亲编纂的速度加快了。
25.被迫出走的两部落
马步芳趁机借抗日的名义,不断扩军,庞大的军费开支,转嫁到当地各族人民身上,进一步加重了对各地的搜刮。苛重的捐税和繁重的劳役,激起了各部落的反抗。这个独裁者,向来用铁血的手腕,压制他所统辖区域的人民,实行恐怖镇压政策。可是压迫愈深,反抗愈强烈马步芳又委派来了一个马司令加强对各部落的掠夺,除了按惯例税额征收农牧畜产品和土产品外,还新增了人头税、壮丁款,征军马等,壮丁款是针对寺院收的款项。
通天河岸有两个小部落,两部落的头人是亲兄弟俩。哥哥的部落叫零玛,弟弟的部落叫本玛。这两个部落结庐定居,以耕种为主,生活困苦,比较贫困。原有的税额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属民沦为乞丐甚多,加之派差频繁,劳动力奇缺,额外的税捐无法支付,部落的财物、劳动力枯竭了,兄弟俩合计一番后,向马司令提出新摊派的税必须免征,否则拒不交,再逼,他们就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走他乡。
马司令以马步芳的名义,三番五次催交,最后下了通牒:如不交,就是昂措部落的下场,这是敢与马主席作对的最终结果。
零玛部落和本玛部落仍然抗命不交,不是不想交,实在是交不上赋税,僵持一段时间后,僵局终于被马司令打破了,愿意与两位头人进行谈判,解决此问题。谈判地点选在一所寺院。
兄弟俩答应谈判,只是为部落撤向西藏黑河一带争取时间而已,他们对谈判没有抱多大希望,深知这些人专横,出尔反尔,不讲信用,手段阴险,所以私下早已决定弃家园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