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一面在谈判桌上与马司令针锋相对,金刚怒目,仗义执言;一面又假装菩萨低眉似和颜悦色,作出些妥协让步,目的在于不要谈崩,拖延时间,谈判只是幌子而已,争取时间才是真正的目的。所以谈判桌上,一天是和风细雨,百户兄弟俩恭顺俯首听耳,让马司令看到希望就在眼前,不得不谈下去;一天又是狂风暴雨,唇枪舌剑,气氛紧张,态度强硬,拍案而起;有时候据理力争,有时候步步谦让。
这种嬉笑怒骂的谈判持续了十几天。这天本玛头人问马司令:
“生格玛(藏语,司令),我们谈了十几天,还是没有结果,你怎么想的?说说吧。”
马司令咄咄逼人地说:
“我是奉马主席的命令来的,你们两个部落抗税,就算我答应免征,可马主席答应吗?他首先放不过我,这叫渎职罪,再说,这头一开,其他部落都纷纷仿效你们抗税,怎么办?这个先例我是不敢开头的,你叫我有啥办法,马主席说了,‘不交格杀勿论’。”
这些言辞早在兄弟俩的预料之中。
这是最后一天的谈判,兄弟俩估计到部落也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想结束无结果的谈判。他俩想,一不作,二不休,假意请马司令赴家宴,然后杀了马司令远走高飞。兄弟俩密谋好后,弟弟本玛让通司洛尕捎话去寺院,告诉马司令:
“谈判进行了十几天,马司令也辛苦了,我们也理解他的苦衷,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可他尽力了。明天请他到哥哥家做客。我们还是以朋友的情分要答谢他,感谢这十几天时间里的陪伴。”
洛尕像个传声筒把话传到了马司令耳朵里,讨好地说:“生格玛,我看这兄弟俩招架不住了,你把大炮都抬到了寺院门口了,他兄弟俩害怕了。”
马司令有点不理解,对洛尕说:
“人们都说你们番子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昨天那架势兄弟俩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吹胡子瞪眼睛的,明天又叫我赴宴。”
他边说边摇头,觉得不可理喻。
零玛头人和本玛头人通过十几天的观察,发现马司令除了办事人员和陪同来的四十多人外,只带了三百人马和一门大炮来助威。这时杀他们的机会来了,成功的把握也大。他们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商量好在马司令去零玛部落赴宴的路上层层埋伏袭击,共三处,等宴会结束后,回去的路上动手,一关一关设伏杀他们。如果不能得手,最后一关伏击选在一个拐弯处,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滚滚的通天河,只有一条窄窄的自北向南的路,这是一条死路。这一关,他们变成鸟也飞不过去,只会得手,不会失手。这是马司令不得不走的路,是他的葬身之地,这一关他们绝对闯不过去,这地段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可是,这个提议遭到了零玛头人大舅哥洛周的坚决反对和极力制止。他说:
“我们百户之间都已连成了盘根结错的亲戚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马步芳会追究连带责任,哪一次不是以镇压某个部落为名的,最终祸及一大片。到那时不仅仅是你们两个部落的事,遭殃的是整个草原。你杀一个马司令,马步芳会派十个马司令来镇压,这十个马司令就是十条恶狼,钻进草原,就会咬死一大片。他们的报复性极强,而且手段凶残,要杀要灭的不是两个部落,而是灾祸降临在整个草原上。你们两个部落一走了之,可把灭顶的灾难留给了整个草原,这不是以邻为壑吗?行行善吧,这草原经不起折腾了,苦口良药利于病,善言逆耳利于行。你们俩听我一句劝告吧!好马饮水前都会瞻前顾后,男子汉做事要考虑周全,不能一时意气用事。”
兄弟俩觉得洛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经过反复考虑,权衡利弊,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但逃离魔掌的决心没有改变。
天明时分,本玛头人带领随从一千多人,去追赶转移的人群。零玛头人只好大设家宴招待马司令,见机行事,再寻找机会脱身离开此地。马司令带领郭麻头人的家丁、通司洛尕等二十多人来赴宴。零玛头人以礼相待,摆上了美味的羊肉手抓,倒上了纯香的奶茶,献上哈达敬上青稞酒,谈谈吃吃到下午,零玛头人估计弟弟已经走远了,就摊牌说:
“我们草原上有句谚语说的好,羊和狼不能总待在一起,你们是狼,我们是羊,所以我们要离开你们走得远远的。”
马司令恍然大悟,才知道这几天的谈判不过是两部落的幌子。今天的宴会是鸿门宴,他暴跳如雷,但是马司令还不知道放弃的伏杀计使他躲过了一劫,他大骂上当受骗了,命人把零玛头人抓起来,并威胁说:
“陕把部落召回,部落回不来,我就要你的命。”
挟持着零玛头人连夜仓皇逃窜到驻地,并把零玛头人关进了郭麻头人的地牢里。后来传出消息,零玛头人用辫子在狱中自缢身亡。可卓尕偷偷告诉我阿妈,是郭麻头人和马司令悄悄在狱中刺死的,行凶的刽子手是扎西。
零玛头人自杀的消息传出两天后,马司令在黄昏出现在郭麻庄园里,巴吾看到后,心里顿生疑惑,知道来者不善,留心注意。看到马司令鬼鬼祟祟上了楼,他尾随其后,偷偷来到客厅走廊窗子旁。
只听到马司令说:
“百户爷,我们不能给人留下话柄,杀零玛有几个人知道?”
白玛多杰翻译说:
“老爷说,共四个人知道。”
马司令转动着贼溜溜的眼睛,想了想说:
“我们三个,再加上那个杀手吗?”
郭麻头人不等翻译,连声说:
“是,是。”
马司令说:
“那个杀手是下人,嘴巴不牢会走漏风声的,跑出去的本玛会想方设法来寻仇,为了铲除后患,把那个杀手干掉。”
巴吾是从白玛多杰翻译给郭麻百户的藏话里听到的,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也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些人要杀人灭口了。郭玛的地牢里只有阴谋和暗杀,没有自尽和屈服。巴吾蹑手蹑脚地离开,赶紧去找扎西,告诉他这个生命攸关的消息。让他逃到远处的石久部落去。巴吾跌跌撞撞先找到了卓尕商量。当卓尕知道了哥哥的凶险处境。愤愤不平地说:
“这些人的心也太黑了,真正的刽子手是他们,我可怜的哥哥对他们忠心耿耿,言听计从,鞍马劳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们,到头来他们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们都能做得出来,让佛惩罚这些黑心肠的人吧!”
卓尕在哥哥简陋的房子里见到哥哥,告知一切,一块到巴吾处。
巴吾说:
“扎西,趁着夜幕,快去逃命吧!”
卓尕忙去准备路上的干粮和行李。扎西从来没有叫过巴吾一声“阿爸”,自从阿妈临终前交代过后,他的心向巴吾靠拢,但“阿爸”是叫不出口的。承蒙他老人家,给了生命,现在又给了他生的机会。
为表达感激之情,临离开前,扎西想做点什么事。他看见巴吾胸前晃动的鼻烟壶,立马找出一方巴掌大的熟皮子,拿出一把烟叶,取出一些裹在皮子里,抟成包,一手攥住皮子头,一手拿着石头,把包块放在石窝里,一手有节奏地转动皮包,一手拿着石头,力量均匀地捶砸。转眼烟叶被砸成了粉齑,也就是喝两碗茶的时间。
巴吾催他道:
“已经到命关上了。你还有闲心砸鼻烟,快逃命吧!”
扎西沉默不语,热泪已盈眶,他不敢把头抬起来,尽量不让感情表露出来。因为他对这种情很陌生,想得到又回避,想疏远又把他拴住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接纳和反馈着父子亲情。从巴吾脖子上取下了鼻烟壶,而后用纸卷成漏斗状,细端插进壶嘴,宽口装进鼻烟粉末,鼻烟刚好装满一烟壶。扎西在紧迫的时间里做了他一生中最从容不迫的一件事。
之后,郑重地把鼻烟壶套在了巴吾的脖子上。这鼻烟壶是巴吾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也被他视为心爱的宝贝,玛瑙质地,据说是从清官里出来的珍品,上面镌刻着精巧的梅花图案,鼻烟壶的塞子是翡翠,与红色的壶身相配。早年,巴吾风光时,是用十几头奶牛换来的。
卓尕已准备好了行李和干粮,急匆匆地把一挂褡裢和一件氆氇袍子塞给扎西,催他赶快走。巴吾让扎西去投靠石久部落,原因有两个:一是石久部落偏远,郭玛不会追杀到那里,生命有了安全的保障。二是石久头人,是昂措百户的朋友,郭玛的冤家对头,对扎西来说,这是他最好的避难所,也是他唯一的去处。
扎西骑着快马。很快消逝在夜幕中。
逃到黑河一带的本玛头人,听到哥哥自缢身亡的消息,根本不相信,他心如明镜,哥哥不会以这种方式死的,他对着明月星空发誓,一定为哥哥报仇雪恨。
这两个部落被逼无奈,搬迁到黑河一带,过着流浪艰苦的生活。这里气候恶劣,荒寒广漠,生存艰难,但摆脱了马步芳的苛政和重税。
马司令换防回去的路上,手下的几个团长无耻的怂恿说:
“司令,这次来我们就两手空空地回去吗?两个部落跑了,征收的税减少了,马主席对咱们肯定不满意。”
马司令明知部下的意思。故意问:
“那你们说,有啥办法?”
这几个团长默不作声,马司令便挥手用马鞭指着说:
“卡那滩这么大,你们是瞎子吗?没有见满山满坡的牛羊吗?想要,自己去赶。”
马司令轻描淡写的命令里含有了血腥的杀机。于是,一场浩劫席卷了一路,毫无防备的牧民,突然遭到扫荡横祸飞来时,牧民们束手无策,除了逃命,就成了刀下之冤鬼。他们从卡那滩一直抢到巴颜喀拉山,杀男人掳妇女,抢财物赶牛羊,妇女成了为他们赶牛羊的牧役,充当路途中的性奴,一路受尽了摧残折磨。
这帮强盗把抢来的牛羊赶到海晏三角牧场,这是马步芳的私人牧场,一时三角牧场牛羊爆满,超出了载畜量,又往别的牧场分流,妇女们则沦为牧场的奴隶。
这就是马司令的作为,为邀功请赏,肆意屠杀牧民,抢夺牛羊财物,践踏人性,残害生灵。他们的马蹄裹挟着沟壑般的贪婪欲念来了,踏着血迹斑斑的草地张扬而去。
26.学校风波迭起
我们的国文老师刘英是个识字识半边的“秀才”,他本来自信地以为,他的那点知识水平,教异族是绰绰有余的,常常是别字不少,口误不断,比如:劳逸结合,他把“逸”读成“免”,迁徙的“徙”写成“徒”,这样的笑话常出自于他,也给我们苦闷的学生生活制造了许多笑的元素。
有一次他给大家讲“滥竽充数”这个成语,课堂上爆发出了哄笑,他自知学生们对号入座,在嘲笑他,拿出戒尺就抽打发笑的学生们。
我与次成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可我从父亲那里已经学了不少汉字,会说汉话,班里大同学的年龄有的都十七八岁了,他们对文化课没有多大兴趣,把兴趣都放在军训课上,喜欢摸爬滚打、骑马,喜欢真枪真刀。他们经常唆使我与次成做些恶作剧来戏弄刘英。
刘英的口头禅是:
“野狼养不成家狗,番子就是番嘟噜。”
学生们每次听到这句话的前一句,大家接茬,一齐说后一句,然后就是嘘声不断,等气急败坏的刘英扑到跟前,学生们就问:
“老师,你教我们的汉话,什么意思?”
问得他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大学生们说:
“诺布,查查字典。“嘟噜”是什么意思。”我翻了字典,没有查出含义,问父亲,父亲告诉我说,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是象声词。”刘英骂多了,我们都悟到了意思,含有愚蠢之意,这半字秀才创造的词义怎么能在词典上呢。
有天恰逢我值日,刘英坐在讲台上讲课,讲到一定时候,他要装腔作势地端起茶杯润润嗓子,以显示他师长的威严,一看,讲桌上没有杯子,慢条斯理地说:
“端茶来!”
我坐在他的鼻子下,又是当班值日,跑到办公室拿上他的瓷杯,放上茶叶,尿了泡尿,装着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双手递上去,端端正正地放在讲桌上。只听见刘英正在讲五族共和:
“蒋委员长倡导,少数民族也要参与国家政事,共同治理中国,五族就是指汉族,蒙族,”他下面要说的是“藏族”,没等刘英说出来,同学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达成默契,异口同声地喊:“番子。”
刘英气得憋红了脸。同学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时,教室里闹哄哄的,刘英暂时失去了控制权。趁乱,我悄悄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管理,大门有岗哨,我只好从水沟爬出去,躲到亲戚家里。事后听说,刘英平息了同学们的情绪后继续讲课,讲到口干舌燥时,抓起瓷杯猛喝一口,立马尝出是尿时,喷口吐出,大骂不止。再找当事人,早已无影无踪。从此,学生们给他送了个诨号,叫“尿嘴”刘英。
一个星期后,学校宣布不再追究此事后,我才回到了学校,但父亲的那一关,我没有逃过去,也是我一生中,父亲责罚我最重的一次。幼小的我不知道事情轻重,把这过错归在了刘英身上,经常刁难他。学生们抓住他的弱点常整治他。大学生们说:
“诺布,今天黑板上再写几个生僻字,让刘英出丑。”
我一一遵循他们交代的任务,常让刘英丑态百出,威风扫地。
最终,刘英找到我父亲,告状说:
“陈先生,你得好好管教你那宝贝丫头,看他人小鬼大,调皮捣蛋样样有他的份儿,闹腾得不让我讲课,要不是看在同行的分上,我打死他。”
父亲回到家又训斥了我一顿。同样,我把这个不满又记在了刘英头上。
我们这个学校,实行军阀奴化教育,在学校里不许说藏语、叫藏民名字。一律要说汉话,叫老师起的汉民名字,实行军事化管理,除了个别老师是文化教员。大多数老师是军官,穿着青呢子制服,戴着青天白日的帽徽,腰系武装带,挎着盒子枪,大同学们非常羡慕盒子枪。
学校是军校,警察见了学生要行军礼,我们几个小的,进进出出司令部,警察频频行礼,知道被戏弄后很恼火,就大打出手,躲在暗处的大学生冲出来与警察发生冲突,这种“挑衅”事件常发生。
升国旗时,老师常强调:
“爱护国旗,国旗就是生命,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国旗。”
可是青天白日旗常遭厄运,升上起的国旗像断了翅膀的鸟落在地上,有时候一天要升四五次,都被学生用刀割断绳子。好多学生是战争孤儿或部落孤儿,他们身上有血恨深仇,好多学生的亲人死在了马家军的刀锋下,他们伺机报仇,无心学习,更不可能与他们是一条心。他们的奴化教育白费心思。
学校的学生们还敢于走向社会,与不良的社会行为进行抗争,主持公道,常常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年一度的转经庙会是信徒们的盛会,也是地方恶少们猎艳的场所,到了这一天。那些恶少们结帮来到庙会,骑上高头大马,穿上华贵衣服摆阔气,来炫耀他们尊贵的身份,抖威风,行使他们的特权,在涌动的人群里,搜寻猎物,一旦盯上目标,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掳掠猎物到马背上,去糟蹋。穷人家有姿色的女人们往往在这一天,把自己装扮成丑陋之人,脸上抹上锅灰,不梳头,穿戴破敝,但还是免不了有人遭难。一次,听到又发生此类事件,王权(次成的哥哥)领了几个大学生,到学校马厩谎称老师允许借马,骑马飞奔到出事地点,把几个恶少好好教训了一顿,从此。这种恶习被杜绝了,以后的转经会,恶少们再不敢猎艳糟蹋女人了。
以郭麻头人的儿子和侄子为首的几个纨绔子弟,在街上称霸称凶,所有的人见了他们几个都躲得远远的,学校的大学生们看不惯他们的行径,寻找机会出去收拾了他们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