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尕天天守在身边,无微不至地服侍太太,可是这一次,梅拉太太精神受到极大打击,一蹶不振,整个人没有人形了,只有人架子、人影子。郭麻百户留住了五天后,宽慰一番姑姑,看到姑姑伤心至极,也无计可施,回去了。
这下,同切部落又没有了百户,部落像一盘散沙,老管家忙碌不堪。经过这一劫难的打击,梅拉太太心灰意冷,她的精神支柱彻底坍塌了,无力顾及部落事务,把部落抛在了脑后。管家向她请示汇报事情,她麻木迟钝,半天支支吾吾,前面说后面忘,神志不清,好像她特别陌生这些事。
后来,老管家也懒得说了,自己去处理。可是他心里清楚,他说的话如鹅卵石滚动,站不住脚。梅拉太太说的每一句如扁石头放在那儿都稳固,所以向下发话时,他都扯虎皮挂大旗,打上梅拉太太的旗帜,“太太说,这事……”以免部落人心涣散。不服他差遣。
尕尕的行为收敛了许多,脸上挂着愧疚之色,闭门思过,每天早上转嘛呢石堆、念经、煨桑,与二太太的关系断了,意在赎罪。他俩都认为罪孽深重,小百户的死,是对他们偷情的惩罚,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部落的属民对尕尕没有好脸色,认为他没有保护好小百户。见了他都说:
“流浪人,是你把厄运带到部落的,你是个不祥之人,你该离开了。”
可太太没有发话,部落的人是撵不走他的,如果部落的人知道小百户死亡的真相,一定会活剐了他。
年底,同切部落又办了一次丧事,二太太死了,据说是割脉自杀身亡的。梅拉太太不让别人知道此事,对外宣称说是得病死了。二太太的天葬是在第二层非正常死亡的天葬台上举行的。外人有了各种猜想。因为意外死亡的人,不能在第一层天葬台上走向天国。
梅拉太太自小百户死后,仿佛她自己也在摧残自己的生命,想早日去天国见小百户,人世间已没有让她留恋牵挂的人和事了。
她对卓尕说:
“我现在不仅仅是心疼,而是心冷,心变成了一个大洞,冷风在心洞里穿来穿去,吹走了希望,甚至吹走了痛苦。我活着跟死没什么区别。”
卓尕听后,悄悄地抹泪,太太没有活着的支点了。
还没有开春,病入膏肓的她,知道没有多少日子了,早停服了药,想早点解脱。
卓尕精细地服侍她,常安慰她,但卓尕知道,太太来日不多。
有一天,她鼓起勇气说:
“太太我想告诉你件事,但你不能再咒我烂舌根”。
梅拉慈祥地看着卓尕说:
“你说吧,你说的罪过由我带到阴间去。”
“太太,本来我在佛前起过誓,为了大家相安无事,为了部落的名声,我打算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阿妈,可太太,你一直蒙在鼓里,我怕没有机会告诉你,留下遗憾。”
梅拉太太稍微往上挪了挪身子,打起精神坐起来,眼里泛着柔和慈母般的光,和善地抓住卓尕的手说:
“你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我做姑娘时,是你母亲侍奉我,后来我嫁到同切部落,本想把你阿妈也带过来,可那时你阿妈有了身孕,正怀着你哥哥,就没有让她跟过来。六年前我回娘家,你阿妈让我把你带在身边,那时你才十四岁,我把你早当半个女儿、家里人看待了,你有啥要说的话,就说出来。”
听到感人的肺腑之言,卓尕泪眼婆娑,她平复了激动的情绪。慢慢说:
“太太,那天小百户转山去时,我看着尕尕是牵着马与小百户一块走的,不过一会儿,我就看见他回来了,进了二太太的房里,我当时纳闷,他怎么丢下小百户一个人回来了,可又一想,部落那么多人去转山了,大家会照顾小百户的,也就没有多嘴,本来想,他过一会回去接小百户。
“可后来,二太太的女佣告诉我,尕尕把小百户送到山口就跑回来和二太太在屋里偷情,没想到他和二太太睡过了头,等到天快亮时,庄园里吵闹小百户没有回来时,尕尕才想起这事,爬起来才去找小百户的。直到那天下午找到小百户为止,听说他也在满山遍野的去找去喊,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罪责难逃。可善良的太太,你从没有追究这事,也没有半句埋怨他的话。”
梅拉听完卓尕的话说:
“这事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人死不会复生。风吹过去,还能留下什么呢?所有的事发生了,再追究生者的责任,死者也不得安宁。我看出来了,尕尕不是个凡夫俗胎,将来部落遇到难处,他会挺身而出,为部落排忧解难的,告诉老管家,危难时刻一切听尕尕的。部落的重担只有他挑得起,刚才你说的事千万别对人随意讲,对他在部落的处境不利,引起部落人对他的仇视。”
“是,太太,您就放心吧,但我对尕尕没有好感。”
卓尕脸上挂着晶莹的泪花,表明了自己对尕尕的立场。
藏历年初夕之夜,梅拉太太带着她那颗善良、破碎、灰冷、失望的心离开了人世,走完了她悲苦凄凉的一生,卓尕在太太四十九天的丧期里,每天为太太点上百盏酥油灯超度她的亡灵。
尕尕每天转山、诵经,祈祷太太的在天之灵早日转世,这一习惯一直坚持下来了。他的这一表现,淡化了人们对他的厌恶程度,大家觉得他有悔恨之心,就不是个恶人。
同切部落的事,郭麻百户这次就插不上手了,同切部落就像他手中断线的风筝,再拽也拉不回到他的身边了,断线的风筝飞得又远又高,与他割断了联系。
同切部落的属民又一次到千户王处,去索要部落头人。
老管家说:
“尊贵的千户王,飞在天上的仙鹤有领头鸟,跑在地上的马群有领头马,臣服于您的部落现在需要头人,请赐封给我们部落领头人吧!”
千户王安抚说:
“这事我正在考虑,你们不要太心急,等部落事务会议决定了结果,我让新百户立马走马上任,你先带人回去等消息。”
老管家一行人,满意而归。
千户王这次改变策略,亲属、亲信都不可取,他宿命地认为不吉利。就从毫无瓜葛的农业区巴马部落的百户家里挑了小儿子任命为同切部落的百户。年龄不到二十岁。
巴马百户有三个儿子,他是这样评价儿子们的;大儿子仁慈聪明,当了寺庙的小活佛;二儿子个子小,可胆子大,将来是我百户的继承人;三儿子个子高,可胆子最小,不会有出息的,让大儿子给三儿子点化点智慧,让二儿子均给三儿子一些胆量,就知足了。
谁知,好事扎堆地往他们家里挤。这不,首先是千户王的委任书来了,后面紧跟着是千户王把自己的千金指婚给他儿子了,这是莫大的荣幸。与千户王沾上了姻亲关系,从此后盾坚实,婚事的背景有了炫耀的资本,五十岁的老头,像撒欢的牛犊出出进进,招呼前来贺喜的人们,忙得他不亦乐乎,顾不得揩拭吸鼻烟的痕迹,长长的袍袖搭在肩头上忙着跑前跑后,罗圈腿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上跑下。肥硕的身躯显得不怎么臃肿,鼓噪着喜鹊一样的喉舌,仿佛天上的太阳只照着他一个人,看他那一幅灿烂的样子,难怪,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
“前世修的功德,福泽了我这一辈,千户王不仅看得起我。还把女儿下嫁到了百户家,这可是草原上少有的事。”
可这个即将上任百户的儿子,说什么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他那个明事理的父亲劝了他三天三夜;
“儿子啊!你总不能像个折断翅膀的鹰,待在窝里,该飞出去锻炼锻炼,这百户的头衔不是谁想要就能要上的。这是我们上辈修来的福分,我们家只有一个百户的位置,两个儿子,叫谁当百户我心里都不好受,你看那郭麻百户,为争到同切部落,费了多大的心思,最后还不是一场空吗?”
“阿爸,你别说了,我才不稀罕百户的头衔,我想一辈子留在自己家里,留在阿爸阿妈的身边,每天早晨吃到阿妈拌的可口的糌粑,哪儿也不去。”
巴马百户用劲在儿子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破口大骂:
“你这个傻子,怎么是个扶不上马的废人!”
他的吼叫。引来了妻子。妻子一进来,儿子扑向了母亲的怀抱里。巴马百户更生气,又埋怨起妻子来:“看你把这家伙惯成了懦夫,守在父母身边没出息。”
妻子抱住儿子的头说:
“儿女们守在父母身边是最大的福气,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佛祖给予的最好的保佑,你怎么成天想着把孩子们往外赶。”
巴马百户懒得与妻子理论,一把把儿子拉过来,不耐烦地说:
“你们女人是黑暗里走出来的瞎子,知道什么,你先出去,我开导开导他。”
妻子瞪了一眼蛮横的丈夫,挂着一脸的疑惑出去了。
巴马百户继续开导儿子:
“这就是命里注定,委任状白纸黑字红印戳,名正言顺,这样的好事躲是躲不掉的,三天后同切部落来人马接你过去,我也送你过去,儿子,你放心地当百户,后面有阿爸为你撑腰。你见过马鞍拉着马走吗?父亲不会糊弄儿子的。你相信我,阿爸都是为你着想。”
儿子安静沉默下来了,低头不语。
第四天的正午,同切部落的管家带领十几个随从,来到巴马百户家接人。
巴马百户忙迎出来说:
“尊贵的客人,你们辛苦了,我们一家人盼望你们的到来。”
忙为管家献上哈达,管家也还献了哈达。
巴马家好好招待了这些人。
管家看到面前这个,即将成为同切部落头人的人时,心里直打鼓,一看就是个傻乎乎唯唯诺诺的人,怎么能撑得起同切部落,心里暗暗叫苦,同切部落真是不幸。
有什么办法,百户就是百户,命里注定的。百户的儿子是傻子也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穷人的儿子再聪明机智、有本事、也只不过是个卑微的穷人。看那个尕尕,天生就有副高贵的气质,沉着机智的头脑,可他偏偏是个流浪人。这世道就是不公。
巴马家的大儿子活佛算好了启程的日子,说明天是吉日,可以上路。这天晚上,巴马百户家的家宴热闹非凡,亲戚们都来送行。部民们点上篝火,跳起锅庄舞唱起欢歌,表示庆贺,一直闹到东方泛白为止。
巴马百户对手下的人说:
“多给小少爷驮些青稞过去,他们部落牛羊多,我们部落有青稞,这两个部落搭配的多好,千户王英明。佛祖的保佑,三宝的造化,天降的双福。”
可是巴马百户的妻子从一开始就红着眼圈,默默无语,看得出,她也不稀罕那个百户的位置,只想让小儿子留在她的身边,她不像巴马百户那样想拥有财富、地位、属民、土地,她只是个母亲,她的幸福观念是全家人平安就是最大的福。这小儿子八岁时还吊在她的奶头上吃奶,这种母子深情怎么能割舍得下,儿子这一走就像入赘的女婿一样,生活在别人家,肩上还要扛起那么重的担子,她这两天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可怜的儿子,前世做了什么孽,遭这份罪!”
夜深了,百户妻子的眼泪一直没有干过,她乞求丈夫:“儿子不去可以吗?别让他去了,那个同切部落这些年背运,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万一不幸的事摊在儿子身上怎么办。”
巴马百户来气了:
“说这些话多不吉利,你是祝福儿子还是诅咒儿子,你们女人就是眼光短浅,只看到肚脐眼,就不知道为儿子的远大前程着想。”
百户妻子默默流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
“我知道,你把东周看成累赘,你的包袱,想扫地出门,我可怜的儿子,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越说越伤心,哭声也高了。巴马百户甩门离去,他知道此时给伤心的女人讲不通道理。
巴马百户独自来到小河边,坐在草地上,拿出他的鼻烟壶,抖在大拇指甲盖上,吸着鼻烟,打了几个喷嚏,精神倍感清爽,烦恼减轻了许多。拿出毡帕,使劲擤出了泪和鼻涕,而后使劲搓揉着毡帕。其实说句心里话。他内心深处也舍不得儿子离开,理解妻子的善良愿望,她只是想过纯美至爱的家庭生活。这就是女人和男人对待权势地位的态度,截然不同。
当牛角挑破天幕,星星隐去,朝霞红遍半边天时,新百户就要上路了。母亲抱着他的头哭得很悲戚,东周的小妹妹(确切地说,是东周的表妹,他姑姑的女儿,从小寄养在他们家),拽着阿妈的衣袖哭声最高,新百户哭得像出阁的大姑娘,在场的人都受了感染,女人们默默抹泪,男人们的神色黯淡了。巴马百户不耐烦地叫起来:
“上路不吉利,哭什么哭。”
叫嚷声中,百户的妻子从伤心中醒悟过来,忙把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佣一手牵一个对儿子说:
“东周,带上她俩,有她俩在身边,阿妈我就放心多了,你看到她们俩,就如亲人在身边。”
转过身又对女佣们交代:
“照顾好小少爷,别让他受委屈,感到孤单寂寞”。
巴马头人催促上路,这一溜人马走了。
巴马百户的妻子直到望不见人影,才被大儿子扶进了屋。她对大儿子说:
“可怜的东周走了,阿妈的心被掏空了。”
大儿子劝道:
“阿妈啦,你放心,东周又不是去受罪,是去当百户。”
“你和你阿爸一个腔调,我认为他不是享福去的,是遭罪去的。”
巴马百户在同切部落,滞留了七天后赶回去了。那新百户闹着要跟回去,巴马百户当父亲的仁慈心露出来了,他几乎带着哭腔劝说:
“不是阿爸心狠,我是想让你像鹿往高山顶上走。儿子,你可争口气,千万别像旱獭往山下跑。”
好说歹说把他劝留下来了,最后留了一句安慰的话:
“不要愁,肚子饿了有干粮袋;不要怕,遇着事阿爸站在你身后。”想回家的东周,最后失望地没有出来送巴马百户上路,躲在房里偷哭。
三个月后,千户王把他的千金小姐送到了同切部落。
我们这儿把千户王叫“嘉波”,就是国王,把千户的女儿叫“瑟毛”,就是公主。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貌美赛天仙,名叫拉毛。她的容貌早就在草原上传开了,见过她母亲的人们都说太像她母亲,她母亲是她那辈人中最漂亮的大美人。容貌呋丽,气质高贵,可惜红颜薄命,前几年难产去世了。
拉毛公主从马上下来,走进同切部落。高贵纤美的气质,震慑住了庄园里上上下下的人们,使尘灰色的庄园蓬荜生辉,老管家忘了跪引,张着快要流出口水的大嘴,愣在那儿。
卓尕从背后扽他的袖子提醒他“管家,快跪下来”。他才快速赴倒,尕尕在跪迎的人群中,大胆地抬起头,瞟了一眼公主,心里暗暗说:天哪,这么美的女人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只见拉毛公主“芳年十六容貌美,龙凤之姿不等闲”。
草原上的人都说:美丽的拉毛公主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仙女,是上苍的杰作,是佛祖的点化,是让世间的人美目养颜,饱餐秀色的。人们献给公主的赞美词说:
脸颊艳丽像彩虹,
眼睛明亮透彻像湖水,
站姿如松柏亭亭玉立,
坐姿如扎在草地上的华帐,
走起路来像仙鹤一样轻盈飘逸,
说起话来如铃铛一样清脆。
可说唱艺人巴桑老人却说,拉毛公主对没有美女的时代来说,是美人,但在格萨尔王妃珠姆存在的时代,拉毛公主就逊色了。你们想知道珠姆有多美吗?听听我的唱词吧:
皮肤就像白锦缎,
色泽艳关如红绫,
双眼明亮如鹞鹰,
眉如新月弯又弯。
往前走的姿态如千匹骏马,
往后退的步态如百只翩跹悠扬的绵羊,
冬天她比太阳温暖,
夏天她比柳荫凉爽,
遍体芳香似花坛,
蜜蜂飞蝶绕成圈,
神界仙女形自惭,
人间美女怎敢比。
就因为美,珠姆受尽了磨难,成了战争的祭品,为了她,邻国间不断发动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