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郭明就认识了唐棣。这一年，郭明已经35岁，头发开始变得稀疏，五官也有些萎缩。那是春天，郭明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外面的春色吸引了他，他看到大院里的草坪已绿得扎眼，那几棵松树像老人刚染过乌发，精神了许多，有两个小女孩放学后没有回家，她们把书包扔在一边，正趴在草坪上说悄悄话，她们时而笑一下，阳光射在她们身上，她们的姿态便越发显得慵散。
郭明就这样呆了半天，眼睛累了，就转过身，喝一口茶，他把茶叶含在口里（郭明有嚼碎茶叶的习惯，他喜欢茶叶的那种苦味）。然后，郭明再次把目光挪向窗外，这一次，他的视线之内多了一个穿乳白色羊毛衫的女人，她是向办公楼的方向走来的。沿着弯曲的水泥路面，女人的脚步有些犹豫，她的下身穿着一件青色的呢子筒裙，留的是那种不长不短的头发，额头的上面扎着一个老式的发夹。她走几步，停一下，然后再走，在春天的中午，郭明觉得这个女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郭明的办公室在机关大楼的五楼，是一个内刊编辑部，出版一本专业性很强的杂志。郭明是编辑部里的一名普通编辑，负责一些理论性的文章和只有两个页码的文学园地。杂志是双月刊，这使得郭明有足够的时间站在窗前发愣。这时候郭明正站在五楼的窗前，鸟瞰那个走路犹犹豫豫的女人。郭明觉得这个角度很好，他发现这个女人的胸部非常丰满，郭明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注意一个女人的胸部。此时，郭明的身体沐浴在玻璃过滤后的阳光里，背部和四肢都如同有小草在慢慢生长，那种酸麻的感觉使他的手心潮湿起来。
这个时候，郭明还不知道，他注视的这个女人就是唐棣。郭明向前伸伸脖子，但这个女人的胸脯最终还是从他的目光中消失了。
郭明回过头来，看到办公桌上的玩具猴子，这是他刚刚完成的作品。上星期天，他转了大半个城市，才从一个接近郊区的市场上买到一块干透的柳木。雕刻木头玩具，这也是郭明唯一的爱好，现在，在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这样的木头玩具，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有形态各异的人物。
郭明想了想，他的这种爱好，完全是因为他的儿子小闹闹。闹闹出生后，郭明坚持每个月为闹闹做成一件玩具，全是木头的，除去一些必要的漆和胶，再也不用其他材料。可闹闹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些玩具，闹闹很小的时候，当郭明把这些木头玩具摆在他面前时，他就撇着嘴巴，要哭。再大一些，闹闹就会把这些玩具摔在水泥地板上，直到把它们摔烂。郭明想，闹闹总有一天会爱惜它们的，可没等到那一天，闹闹就跟着他的妈妈离开了郭明，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玩具推销商。郭明非常难过，可他没有办法，他觉得他没法阻止他的妻子去爱另一个男人。
郭明的妻子叫孙霞，虽然他们离婚5年多了，但在郭明的心里，孙霞还是他的妻子。孙霞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人，但她确实很有味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对男人具有吸引力。孙霞在一家化工厂里做化验员，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交往的过程也非常简单，逛逛公园，遛遛马路，关在宿舍里两人就没有话说。后来郭明感到这样很累，就对孙霞说：咱们结婚吧。孙霞点了点头，他们就在各自的单位开了介绍信，然后就领了结婚证。
现在郭明想起来，觉得这些事情已是十分遥远。此时，阳光射在玩具猴子身上，玩具猴子显得特别丑陋，郭明走到桌前，他拿起玩具猴子，正准备把它放进抽屉里时，就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正是中午，下班的时间，整座楼静悄悄的，所以脚步声显得单调而清脆，并且告诉郭明，这是个女人。郭明侧耳细听，觉得她正朝着他的办公室走来。果然，就在郭明一愣神的工夫，他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郭明开门一看，脑子就空白了瞬间，正是刚才他注视的那个女人。郭明说：你找谁？这个女人似乎并不急于回答郭明的问话，她的目光飘忽不定，此刻，正越过郭明的肩头，往屋里探视着。
你这里有个叫郭明的吗？这个女人问。
我就是。郭明这才发现他的手里还攥着那个玩具猴子。
这个女人听到郭明的回答，才把目光收敛到郭明身上。她伸出手说：我叫唐棣。
郭明愣怔片刻，似乎在回想一些事情，随后，他猛地想起了这个叫唐棣的女人是谁，他没有伸手去握唐棣的手，而是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手也随着动了动，说：请进。
郭明和唐棣就这样认识了，他们随后去餐馆吃午饭，下午又一起看了场电影。唐棣给郭明留下的印象不错，郭明觉得她知冷知热，是个贤惠型的女人。在电影院里，唐棣首先掏出手绢来，为郭明擦了座位，然后等郭明坐下后，才去擦自己的座位，当电影演到一半时，她又起身去外面，买回来两瓶矿泉水。
他们从电影院里出来时，阳光已变得火红，下班的车流正汹涌地流淌，这时候，郭明才仔细地瞅了唐棣一眼，他看到的是几条明显的皱纹和一张略显疲惫的脸。站在影院的水磨石台阶上，郭明想对唐棣说点什么，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对唐棣说，晚饭去我那里吃吧。唐棣说：今天就算了吧，孩子还在她姥姥那里等我回去呢。孩子？噢，郭明这才想到唐棣还有个3岁的女儿。那就算了，郭明说。
2
郭明又收到了母亲的来信。郭明的父母住在一座小县城里，离郭明所在的城市大约有500公里，得坐10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母亲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现在退休在家，给郭明的妹妹看孩子。
郭明的母亲是一个含蓄的人。郭明已经3年没有回家，但她并不责怪他。母亲的信写的总是那么冗长，她从饭食说到穿衣，又从妹妹家的小孩谈到闹闹（毕竟是她的孙子），但郭明不难看出母亲的良苦用心，她始终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写的，就是叫郭明找一个女人。
像这样的信，母亲几乎每个月都寄一封来，望着母亲那一行行整齐的蝇头小字，郭明很为老人的身体担心。母亲身体较胖，患有高血压病。郭明怕母亲写信时过于激动，就常回信劝母亲不要写这么多信，并且说他这儿的生活多么好多么好。闹闹搁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一趟。郭明说，女人吗，我一定要找一个叫人心里踏实的，饭要做得好吃，长相要过得去。
此时，郭明坐在灯下读着母亲的来信，突然萌发了给母亲写信的冲动，他想到唐棣，他想把这个女人跟母亲说一说，虽然他只跟唐棣见了一面，但他觉得唐棣是可靠的。直觉告诉他，唐棣对他也充满信心，那天看完电影后，在分手的时候，是唐棣及时把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定好的。唐棣也没有多少话说，只是重复着诸如天气多么好，饭菜怎样做才更有特色一类的话题。最后她还是说了一句心里话，她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可靠的。郭明记得他当时只是笑了笑，思绪并没有再往深处想。
可叫郭明头疼的是，唐棣还有一个女儿，他不知道母亲听到后会是怎样的态度。一个老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孙女，她的心理能够承受得了吗？还有一件事，就是唐棣的工作问题。唐棣是市皮件厂的材料员，但皮件厂几乎到了关门的边缘，唐棣被优化下来，成了下岗人员，她现在一家私营金店卖珠宝首饰，对这件事，郭明的态度是无所谓的，他了解现在的城市生活，但母亲在遥远的小城，在孩子们的工作问题上，母亲向来都是重视的。
这时候，郭明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瞅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间是晚上九点半钟。他放下手中的信，在靠近门口的碗橱里拿出一个瓷盆来。然后又从橱子下面的纸箱里拽出一包方便面，拆开，把面放进盆里，又把调料撕开，均匀地洒在面上，当他提起暖瓶时，发现暖瓶是空的。郭明只好提着铝壶，打开门来到楼道里，楼道的头上有水管，楼道里摆满了煤气罐，郭明这时候发现楼道里已经没有人在做饭，每一家的室内都传出了电视的声音。
郭明在做这些事情时，显得熟练而沉稳。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现在住的依然是他和孙霞结婚时的那间房子。这是座60年代建的那种旧楼，他住的是三楼的一间，大约有20个平方。郭明记得清楚，为了这间房子，他还给行政处的领导送了一箱青岛啤酒，那是孙霞让他这样做的，他不情愿。孙霞走后，郭明把那张双人床撤掉，换了一张单人床，然后他又加了一张写字台，晚上，他看电视的时间并不多，他喜欢看一些科幻片，但如今这方面的电视却少得可怜，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刻木头玩具上，除此之外，那便是趴在灯下读母亲的来信。
这个晚上，郭明吃完方便面后，给母亲写信的冲动就渐渐地淡了。郭明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理上的衰老。现在，除母亲之外，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但他却相信自己的屋子，他觉得这间屋子是唯一的依靠，它温暖舒适，虽然乱了些，但它还是干净的。
3
唐棣走进郭明的屋子时，窗外的杨树叶已经能拍响巴掌。那是一个周末，天气不错，郭明的屋子里塞满了阳光。令唐棣惊奇的不是郭明床被的整洁，而是那些木头玩具，床头上，衣柜上，写字台上，甚至碗橱里，茶盘里……不论是什么样的动物，它们的样子都憨实可爱，唐棣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禁不住问郭明，都是你刻的？
郭明点点头，说，你喝茶还是咖啡？
唐棣说：还是茶吧，我喝不惯咖啡。
于是郭明就冲了一壶绿茶。不一会儿，茶水淡淡的香味儿就溢满屋子。
唐棣说：这些玩具真好玩儿。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总是送给我一些这样的木头玩具，有小猴爬杆，还有木头娃娃，我爷爷是个木匠。
郭明笑笑说：我们这代人大概玩的都是这样的玩具，我的童年就是一把木头手枪。
唐棣接着说：你看现在的玩具，贵不说，一点文化特色都没有，中不中洋不洋，都是那些不择手段的玩具商。
听到"玩具商"三个字，郭明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他请唐棣品尝他的绿茶。唐棣喝了口茶，说挺好，这茶挺好。郭明发现唐棣并不懂茶，就没有再说有关茶的事情。
然后，他们是一阵沉默，郭明猛地想起了他当年跟孙霞在一起时，也是经常出现这样沉默的场面，这样的回忆使郭明对眼前的一切突然感到索然无味。
过了一会儿，唐棣说：有衣服洗吗？
郭明说：没有。郭明洗衣服从来都是积极的。
唐棣又说：有没有需要补的？
郭明说：没有。郭明的针线活儿是跟着母亲学的，在大学里，他的被子都是自己拆洗，自己做好。
唐棣又说：那我们做饭吧。
唐棣不说，郭明几乎忘了做饭，他已经把菜准备好了，有油菜海米，有姜汁黄瓜，再切点火腿香肠，一顿饭还是好凑合的。唐棣去楼道里炒海米油菜，这是她自己主动要做的，郭明只好在菜板上切火腿和香肠。然后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张裕金奖白兰地来。
郭明没有想到，唐棣的酒量还真不赖。他们一块儿干了两杯，郭明的脸开始变得火热，而唐棣却一点事儿没有，他们的谈话仍是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唐棣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似乎有什么障碍，她总是不停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外面的天空很蓝，杨树的叶子很绿，高压电线上落着几只麻雀，楼下还不时地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郭明突然说：春天快要过去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句废话。
唐棣说：你们为什么要离呢？
郭明心里打了个咯噔，他没有想到唐棣会问这件事。
能讲一讲你们的事吗？唐棣又说。
好吧，郭明答应了，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5年过去了，跟唐棣说说也没什么不好。郭明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把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又停顿了片刻，才开始说关于孙霞的事情。
由于化工厂效益不好，孙霞生了闹闹后，就没再去上班。那时候郭明的母亲还没有退休，不能来为他们看孩子，看孩子就成了孙霞唯一的工作。郭明住的地方离环城公园不远，环城公园是一座开放式的公园，有石头，有水，还有大量的树木和石凳。那也是一个春天，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慢慢地，孙霞就形成了抱着孩子去环城公园的习惯，那里有孩子们玩的木马、跷跷板、电动汽车。孙霞和孩子几乎天天长在了那里。
有一天黄昏，郭明下班回家后都把饭菜做好了，孙霞才抱着孩子从外面回来。郭明发现孙霞的脸色红润润的，目光中含着一种羞涩的光。同时，郭明也看到了闹闹怀里抱着的玩具汽车。郭明并没太在意，他只是问了一下，你给孩子买的玩具？孙霞有些兴奋地说，是一个人送的。那个人说他喜欢闹闹，他在环城公园附近开了一家玩具专卖店。
郭明听后，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他并没有问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觉得这样不好，怎么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呢？但郭明并没有立刻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地嘱咐了孙霞一句，郭明说：以后，再不能这样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孙霞嘟哝说：我不要，那个男人非给不可。这时候，郭明才知道那个送闹闹玩具的是个男人。郭明没有再说什么，他想这可能是件偶然的事情。
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过了大约有两个星期，有一天晚上，孙霞突然叹了口气，说：郭明，你看我们这样生活，有什么意思呢？郭明一愣神，他这才发现孙霞的脸色有些不好，他并没有仔细理解孙霞说的话，只是笑笑说：谁不是这样生活？孙霞说：我都快成木头人了，整天就这样熬日子，没有娱乐，没有聚会，电影院都两年多没去过了，结婚后，我就觉得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孙霞说完又叹口气，就没再说什么。
郭明这才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孙霞的心情，可说什么呢，孙霞说的都是实话，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没有说。
又过了几天，也是一个傍晚，孙霞抱着闹闹回来时，怀里又多了一架飞机。郭明有些急眼，他为闹闹刻了那么多的木头玩具，可为什么还要接受人家的玩具。于是，郭明就说怎么又抱来了。孙霞没有理他，吃饭的时候，孙霞说：郭明，你还记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开玩具店的人吗？郭明点点头说：记得。孙霞说：他说他喜欢闹闹。孙霞顿了顿又说：他还说他也很喜欢我。然后孙霞又补充了一句说：他是个南方人。说这句话时，孙霞低着头，脸色正常得很。
郭明愣住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郭明把杯中的酒又干掉了。他说：就这些，真的再没有别的什么。这时候，郭明的脸色已经由红变紫。
唐棣抓过郭明的酒杯，说：别喝了，喝得不少了。唐棣把酒杯反扣在桌面上。她又为郭明倒了杯茶。然后，她开始说起她的婚姻来。
唐棣说：很简单，他有了钱，看上了别的女人，就把我踹了。郭明似乎没有听到唐棣说的话，他手里正攥着一个木头玩具，郭明的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4
郭明和唐棣的关系发展得平稳缓慢，以至于别人都没有发觉郭明在谈恋爱。他们每个星期见面一次，当然是在周末，一块儿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他们谈话的范围依然局限于天气、生活、孩子，有时候也谈一点政治和科技方面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唐棣在一个晚上，走进郭明的房间时，郭明才意识到，他的生活中将要多一个女人。
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郭明正趴在写字台前为一只澳大利亚袋鼠而绞尽脑汁，袋鼠的头部总是不好把握，为此，郭明星期天专门去了一趟动物园，他在那些活生生的袋鼠面前蹲了整整一个上午，他仔细地观察了袋鼠的身体结构，特别是袋鼠的头部，五官的位置以及比例大小，他把这些都记在一个笔记本上，可是袋鼠毕竟不是生活在身边的鸡狗猫鸭之类的动物。在这个晚上，郭明手中的刻刀总是不流畅，他用锉刀和砂布把不满意的毁掉。然后再重新雕刻。这样反复了几次，郭明发现袋鼠的头部已小了许多。正在这时，唐棣敲响了郭明的门。唐棣说：干什么了？郭明。
郭明说：正叫一只袋鼠难住了。
唐棣看到郭明的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又在这中间发现了那只没有五官的袋鼠，就忍不住笑起来。她说：郭明，你真有一套，你整天就干这个？
郭明对唐棣的口气有些反感，也许是已经形成了习惯，他不希望这个时候别人来打搅他。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夏天，郭明的屋内太热，唐棣建议他把窗户打开，再开开电风扇。郭明发现唐棣并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就按照唐棣的吩咐做了，接着他又给唐棣泡了杯茶，然后他们就围着茶几坐下来。
唐棣说：你业余时间都在搞这个？
郭明说：对，搞着玩呗。
唐棣说：你不炒股？
郭明说：不炒。
唐棣说：现在比着劲儿地赚钱，你一点也不动心。
郭明说：钱多钱少都是无所谓的，人和人还不一样呢。
唐棣说：也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们店里几个干得时间长的，都发了财，他们推销黄金首饰，还有珠宝，又不纳税，你算算吧，一根18K金的工艺项链，价值也不过一、二百块钱，他们就能赚到一半。
郭明打了个哈欠，说：就这么回事，钱赚得再多生活也不见得能处理好。当然，没有钱，生活就更不那么单纯了。
唐棣见郭明不喜欢这个话题，就把话头儿扯到孩子身上，她说孩子有多么调皮，吃饭有多么困难，睡觉有多么不踏实。反正这个晚上，话全让唐棣说了。郭明只是听着，既不反对，也不赞扬。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间11点钟，郭明困了，他抬头看一看表，就说：唐棣，11点了，你怎么回去呀，我送你打个的吧。
唐棣低下头来，她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片刻，她又抬起头来，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瞅着郭明。唐棣说：我不走了，行吗？
郭明稍愣一下，他感到这事儿有些突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是点点头。
5
有一天下午，郭明正在办公室里看清样，他听到总编在楼道里喊他：郭明，电话。郭明想这是谁的电话，干吗要打到总编室去。
郭明摸起电话来，对面传来妹妹的声音。
妹妹说：哥，你能回来一下吗？咱妈得了脑血栓，半个身子不能动呢？
郭明说：我当然能回去，你告诉咱妈，我明天晚上准到家。
妹妹说：好吧。妹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她停顿一下，就扣掉了电话。
郭明觉得出来，妹妹对他已是相当生分，三年没有回家，干什么了？是逃避还是厌倦？郭明没敢多想，他放下电话，立刻就向总编请了假。总编说：你抓紧时间看完清样，交上来走就是了。
于是，郭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拼命地集中精神。等他把清样看完时，离下班的时间，只剩下了10分钟，他在走向总编室的时候，步子都有些轻飘飘的。
郭明离开办公室，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才想到唐棣，他想他得告诉唐棣一声。于是，郭明就走进一个电话亭，给唐棣打了个电话。他告诉唐棣，我明天得回家，我的母亲病了。
唐棣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这时候，郭明才有时间去想母亲，他想到这几年来，母亲为他写的那些信，那些漂亮整洁的蝇头小字，那些温情含蓄的话语。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可他给了母亲什么。如果按照正常的病理分析，母亲不能动的将是右边，这就说明，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要失去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母亲的信。
唐棣来时，已是晚上7点多钟，郭明正在他的屋子里徘徊着，他看到唐棣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有口服液、脑黄金，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
郭明说：没必要花这么多钱。
唐棣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想去看看老人。
郭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想，觉得唐棣去也好，母亲一向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婚事，如果母亲看到唐棣，心情肯定会好许多的。
想到这里，郭明就说：去吧，可孩子呢？
唐棣说：我已经把她送到了我妈那里，我妈也赞同我去的。
6
火车上的人不多，正是天热的时候，如果没有差事，谁也不会走进这炎热的车厢。由于不是旅游列车，所以车上没有空调。郭明和唐棣靠窗户坐下来。唐棣从包里拿出一些水果，接着，她又从她的小皮包里掏出一个枣红色的盒子，打开看看，又放进去。
郭明说：什么呀？这么神秘。
唐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项链和宝石戒指。
郭明说：你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唐棣说：我们同事出差，都要带一点，有时候在火车上和旅店里都能推销一些呢。
郭明没再说什么，他把目光挪向窗外，此时，火车正在大平原上奔驰，到晚上10点钟的时候，它就会停在那座郭明熟悉的小城里，也许父亲和妹妹会来接他，但也许不会的，他们在照顾母亲。母亲是躺在医院，还是躺在家里呢？郭明想象着他见到母亲时的情景。为什么3年没有回家？母亲不会这样问的，她能理解儿子。但妹妹可能会这样问。
唐棣拿出了两本杂志，是《女友》，也可能是《知音》，反正是郭明不感兴趣的那类。唐棣问郭明看不看，郭明摇摇头说：你看吧。于是唐棣就饶有趣味地看起了杂志，而郭明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玉米和大豆的长势都不错，偶尔能见到农夫在田里劳作，他们都戴着黄色的斗篷，穿着白色的汗衫。他们的皮肤是黑的。一片片的土地消失了，又有一片片的土地出现，小河、庄稼、果园、丘陵，它们不断在郭明的面前闪现。郭明想起了一些诸如"烟云"、"沧田"之类的词语。
黄昏的时候，唐棣买了两个盒饭。吃完盒饭，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郭明有些困，他趴在桌面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郭明被一阵笑声弄醒。他发现对面唐棣的旁边多了一个挺胖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汗衫，留着寸头，手里晃着一把扇子，他的另一只手正摆弄着唐棣所说的那种金项链。他正问唐棣，像这么一条，得多少钱呀？
唐棣说：不贵，这一条较粗一些，240块钱。
那个男人说：嘿，还真是不贵。
唐棣说：这是工艺项链，是18K金的，主要是好看，美观大方，这可是男人们讨好女人的礼物。边说着，唐棣边拿她纤细的手指触碰着那个男人手心。
郭明直起身子，觉得通体疲倦，他也不想打搅唐棣在推销她的首饰，看来，唐棣的这桩买卖已经差不多了。他想去一趟厕所，顺便到车厢间的过道里吸一支烟。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吸烟了，可今天，他为自己准备了一盒，现在，它还完整地躺在他的口袋里。郭明并没有去看唐棣和那个男人，他径直地离开座位。他看看手表，离下车已经不到一个小时。
郭明站在过道里，点着一支烟，他向外面瞅去，发现有几点灯火倏忽间产生，又倏忽间消失，接着又是一团黑。
郭明似乎想起什么，他把烟头扔在地板上，然后用鞋子踩了踩。郭明重新回到车厢里。
此时，有一件让郭明想不到的事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唐棣把头歪在那个男人的肩头上，睡着了。那个男人也闭着眼睛，郭明不知道他是否也睡着了。但这个男人的脸色红朴朴的，是那种幸福的表情。
唐棣累了。她坐了一天的火车，看了两本杂志，又说了那么多费脑子的话。她的确累了。郭明悄悄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他瞅着睡着的唐棣，那仍是一张皱纹和疲惫的脸，随后，郭明把头朝向窗外，凝视那漆黑的夜幕。
火车悄无声息地在郭明下车的这个小站停下来。这时候，郭明发现唐棣的嘴唇动了动，但她很快又趋于平静，她好像正在做一个梦。郭明把自己的行李从架子上拿下来，在唐棣和那个男人的面前站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子，向车门口走去。
郭明孤身站在清凉的站台上，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目送着火车在黑夜中悄悄地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