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风尘仆仆从老家来邯郸，喝进嘴里的水还没咽下，就一下攥住我母亲那双手。令小姨失望的是她从母亲嘴里得到的只是一口咀嚼得毫无味道的馍。
我小姨有个愿望，就是回家，回到她母亲带她来到人世的那个家。对一般人来说，“回家”谈不上愿望，可对于小姨，却是那么不切实际。
开始小姨一直瞒着我母亲找在日本的家，没结果后，只好掉转船头，以期从我母亲那里得到一丝有利的线索。这事就发生在1997年隆冬。小姨风尘仆仆从老家来邯，喝进嘴里的水还没咽下，就一下攥住我母亲那双手。令小姨失望的是她从母亲嘴里得到的只是一口咀嚼得毫无味道的馍。当初母亲、我以及小姨，坐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内，在昏暗的灯光下，多年的如烟旧事在这里默默上演，无奈，感兴趣的却只有我一人。母亲说当时有人给我姥姥捎信说五舅没死，被日本人押到奉天（如今的沈阳）当苦工，姥姥带着六舅和她准备千里去寻找，可兵荒马乱的年代，带着二八年华的姑娘抛头露面，毕竟不便，于是把母亲寄养在一好心人家中，徒步赶往东北。偌大的沈阳，又去哪里寻找五舅，直到此时，姥姥和六舅才意识到他们太过草率，好在遇到好心人指点，姥姥和六舅又辗转旅顺，但依旧没找到五舅。
在姥姥和六舅拼命寻找五舅时，他们哪里知道五舅在煤窑下面联合地下党打死日本兵，乔装打扮，已于数月前突出重围，另赴战场了。找不到五舅的姥姥，母亲的安危，再一次成为她牵肠挂肚的心病。姥姥没日没夜冲着河北老家方向，不停地喊着母亲的乳名——四妮，没多久就变得神情呆痴、不思饮食。一位好心人看孤儿寡母可怜，给六舅出主意，说不如去“大房子”抱个孩子，兴许那样能占住姥姥的心。六舅按照别人的指引来到“大房子”，毫不费力地抱养了小姨。“大房子”不是村，也不是家属院名，而是专供中国矿工居住的大房子。日本人战败后，大房子成了收容日本难民的临时居所。据小姨回忆，大房子里面，又有小房子，一户一家，布局类似现在的简易房。
其实这段往事，我无数次听母亲说起过。只是当时不懂为什么六舅能如愿抱养了小姨。之后我反复翻阅一些资料才明白了一切。1945年秋天，仓皇奔逃中日军和“日本开拓团”民众被苏联红军追击，日军见面临绝境，毫无人性地将不愿意自杀的同族及亲人砍死，还在人群中投下手榴弹，深沟里顿时血肉横飞。小姨一家虽没遭遇同族追杀，却被饥饿和死亡步步紧逼。《满洲国史》记载，在抚顺市，终战前共有日本人41494人，日本战败后，从外地流入的难民有39330人，其中开拓团民10379人。车站、军营到处都收容了日本军眷、矿工以及黑龙江开拓团的民众，就连之前日本人专供中国矿工居住的大房子，也成了收容日本难民的场所，好心的东北乡亲看那些幼小的孩子（日本人的孩子）可怜，纷纷收养。
母亲说到这，犹如一辆正加大油门向前行驶的汽车一样，一个脚刹，便死死地停在了那里。小姨流露出一丝不屑，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母亲问：“就这些？”“就这些。”母亲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了现行一样的尴尬。小姨则瘫软在沙发上，她绝望的样子至今让我想起时都想落泪。当时不忍心在凝固空气中僵持的我，没好气地看了母亲两眼，母亲仿佛是接到了释放她记忆的信号，竟再次缓缓地说小姨有个姐姐，会多国语言，在六舅准备抱小姨走时，她曾用流利的中文问六舅老家在哪里。六舅多了个心眼，只说是河北，没具体说是哪个县，主要是担心小姨被索要回去。
小姨原本软得跟面团一样的身体，仿佛突然被人安装好弹簧，“噌”的从沙发上弹起来，她夸张地喊着我和母亲：“四姐、小红，你们评评理，哪有六哥这样的？河北那么大，让俺家人想找都找不到俺！”小姨态度的急剧转变，顿时让我大吃一惊，我想如果六舅在场的话，定会羞得无地自容。此时，无处躲藏的母亲只好代死去多年的六舅受过，因为除去这些，小姨的身世，母亲一无所知。
如今距离小姨来邯郸问她身世已过了十多个春秋，十多个花开花落，我竟没听过有关小姨的任何消息，我想小姨从心里没放下对母亲的怨恨。记得小姨确信在母亲那里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后，曾把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我。还是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还是那盏昏暗的灯光下，唯一不同的是小姨不像母亲那样不愠不火，她说到亲人同胞时，泣不成声。
我随小姨的回忆，一起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日本。小姨要随她母亲和许多同胞远渡到中国，此时，她们即将动身。身着和服的小姨，也就三四岁模样，她坐在（或站在）轮船一个类似木制的圆筒上，看到岸上人头攒动、彩旗飘飘，无数举着彩旗的的亲人们冲着轮船上的他们摇动、欢呼，小姨和轮船上的许多人也不停地挥手告别。一声重重的汽笛声，送行人的欢呼渐渐变得模糊，轮船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直至被黑夜吞没。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登陆到东北的哪个城市，小姨在轰隆隆的炮声中跟着母亲到了医院，或是哥哥或是父亲的人躺在洁白的病室里，她跪在母亲后面，那男人在她母亲的呼唤中，始终没睁开眼。
令我喘气都感觉困难的这个画面，在之后看电影《小姨多鹤》时，为命运多舛的多鹤流下过不少同情的眼泪。虽然小姨在我两个舅舅的臂膀下，没像多鹤那样处处受到非人待遇，但一辈子都在受思念煎熬的小姨，过得也说不上幸福。
我认真打量坐在我面前的小姨，内心很是矛盾。画面中或哥哥或父亲的男人，是小姨家唯一的军人，我不知道这个日本兵打死过多少中国人，但我看过有关资料，里面显示在1905年到1945年的40年间，中国近百万劳工被日本侵略者奴役，60万劳工被迫害致死并被抛入旅顺万人坑中。还有资料记载，仅1931年2月13日当天，在抚顺由日本人经营的一座煤矿，由于设备陈旧，又无安全防范措施，矿井内发生硫黄燃烧事故。日商不组织救援，而命令技师封闭矿井出口，使正在洞内作业的中国工人无法逃生，三千余人被活活烧死，造成举国震惊的矿山惨案。这又是何等的罪孽呀！
一直沉浸在往事中的小姨满脸惭愧，她像是在教堂里对着虚无缥缈的上帝祷告。我想这正是她开始时义愤填膺，到后来感到惭愧的理由。可很快小姨重新恢复到数分钟前的激昂，继续讨伐起六舅。
“要不是我当初手上长满疮，母亲绝对不舍得把我送人。”在小姨看来，如果自己不生病，就不会让六舅“钻”了空子。事实上六舅到“大房子”里领小姨时，小姨确实被她的三哥和大姐紧紧拽住不放，他们求他们的母亲收回承诺，说一家人死也要死到一起。但最终没有犟过他们的母亲。
小姨的家人无疑认为打赢仗的中国人不会轻易饶了他们，事实上1945年11月24日，大连市委制订《关于对待日人政策的决定》里面说：在连日侨中，除少数日本官员、战争罪犯和投降军人外，多数为各种技术人员、熟练产业工人，对前者，一律加以逮捕，坚决镇压；对后者，争取、团结和保护他们。
可见中国人并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小姨说起六舅背起她去国民党营房里找军医上药时，她脸上闪过一道奇光异彩，我知道那是小姨因感激发自内心兴奋而聚集的光。那光转眼就像流星滑过的夜空——又恢复了黑暗。不等小姨痊愈，怕被小姨家人找上门来的六舅就和姥姥搬了家，是抚顺市老虎台青草沟，还是抚顺市青草沟老虎台？事情已过去半个多世纪，小姨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再后来小姨跟姥姥和六舅在解放后的抚顺又住了好几年，直到老百姓彻底过上太平日子，才跟姥姥和六舅回到了老家——邢台威县。
多年以后，没有死在战场上的五舅，以民族大爱接纳了流着日本侵略者血液的小姨。他鼓励小姨上学读书，于是，有了若干年后我的不解，我不解小姨能娴熟地阅读报纸，我母亲对着报纸却像是相面。五舅担当起长兄如父的角色，在小姨到了出嫁年龄时，他物色了一个小姨可以托付终身的忠厚善良的男子，那人就是我姨夫。姨夫的大哥在战场上被日本人活活烧死，家里悬挂着“烈属光荣”的牌子，这些条件，或多或少为坊间有人猜测小姨是日本人，起到了辟谣作用。因为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姨夫绝不会让沾满中国同胞鲜血的日本人的女儿进自己家门。
事实上，姨夫根本不知道内幕。这也是为什么一直以来，五舅不断拿钱和物接济小姨以及姨夫家亲戚的主要原因。其他不说，拿我五舅对待我小姨的一双儿女来说吧，那年代，所有人面黄肌瘦，可这表弟、表妹却养得白白胖胖。再看我二哥却把父母人高马大的遗传基因给予改写，导致成年之后，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总是因身高问题无疾而终。我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小小年纪每天被母亲按在炕沿注射维生素B12，像屠宰场的生猪一样叫的不是声儿。那会儿，我没少怀疑母亲和五舅到底是不是一母所生。
大概在20世纪70年代末，五舅离开人世没几年，小姨就陆续看到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自己也试探着对姨夫打开了心结。谁知老实厚道的姨夫对小姨总是重复着一句话：“万一哪天再来个运动，还不被拉出去批斗？金莲，咱不能自己承认是日本人呀。”小姨的名字叫金莲。
本来就没胆的小姨被吓得再度闭紧嘴巴，在不言不语中弹指又是十几年。当突然有一天小姨意识到该是寻找亲人的时候了，六舅却一蹬腿溜之大吉，小姨后悔得直想撞南墙……
在小姨从邯郸回去后的那两年，我没少找人问小姨这种情况怎么办，但回答都是缺少足够的证据。是呀，谁能证明小姨是从日本人那里抱来的？抱养小姨的六舅早已不在人世，早年给小姨上过药的国民党军医，是去了台湾还是后来起义跟随了共产党？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又该到哪里去找他？
我真不忍心把这一系列不利于寻亲的因素告诉小姨。
去年清明我去陵园祭奠三姐，突然想起小姨临上车时说过的一句话，“红呀，你是不知道烧纸的日子我心里有多难受，给你姥姥和两个舅舅还有你姨夫他爹娘烧完纸，再想想俺爹娘，他们又埋在哪里了？俺回不回日本是小事，要是知道俺爹娘的名字，最起码俺能在十字路口给他们烧烧纸是不？”
一朵梧桐花“啪嗒”落到树下，它既没告诉我小姨的家在哪里，也没告诉我小姨的爹娘姓甚名谁。
播下行为的种子，可以收获习惯之果；播下习惯的种子，可以收获性格之果；
播下性格的种子，可以收获命运之果。
——芮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