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大哥摊开一张地图,对大字不识几个的我说去邯郸要这么走,那么走。我随着大哥的手指前进,好像真看到了夜如白昼的城市,品尝到了我垂涎欲滴的美味。
那年,朋友将一盆怒放的君子兰放置在我的客厅,寂寞的小屋里顿时沸腾起来。不久,君子兰花蕊枯萎,我还不曾为它逝去的青春而感慨,坏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来到我的面前——46岁的三姐不愿意看到冬日空落落的枝头,急匆匆到人类的后花园报到了。
我为熟睡的三姐穿戴整齐,又担当起与姐夫家“谈判”的角色。我采取以柔克刚的办法,使姐夫家的亲友就范,将生前漂泊在外的三姐送回家小住三天,以满足她生前爱面子的虚荣。做完这一切后,我想起要通知远在老家的大哥。
厚厚的羽绒服驱赶不走我失去亲人的忧伤,拨通大哥的电话说出让他来邯郸的理由后,不料却遭到他冷若冰霜的拒绝。按说我在兄妹中排行最末,重任落谁头上也不会落我头上。可天降大任,只能硬着头皮无可奈何地去接受。此后,我宁肯相信朋友,也不愿再相信手足之情。
半年后我再次用大哥的错误去惩罚他的儿子小福。小福电话里说他要结婚,我的怨恨顿时像充满臭氧的气球“砰”的一声炸开了,我把给我传递信息的红色幽灵狠狠摔到地上。从此我和血脉相连的大哥,老死不相往来。
从失去三姐的悲痛中苏醒过来的母亲,开始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旦夕祸福。母亲一次一次劝导我要原谅大哥,她说这杀人都不过头点地,何况事情都已过去!
“过去了?怎么会?三姐去世,作为大哥的他却不来,这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不会原谅他。”我与母亲每次谈起大哥时都会而不欢而散。
“妈妈,你小时候吃的窝头真好吃,让我天天吃都不烦。”女儿津津有味地吃着玉米面窝头,自愧不如当年的我。
“你妈小时候嗓子眼细,吃不下窝头,差点饿死,送……”母亲说着,显然意识到失言,急忙打住,我突然想起了儿时那既酸楚又幸福的一幕幕旧事。
那年代,红太阳正流行,连红高粱家族也大行其道。什么红高粱窝头、红高粱粥,红高粱制作的钢丝面。我不解同样姓红,红高粱面窝头和红高粱面粥怎么会那么令面黄肌瘦的我难以下咽?可红高粱钢丝面,拌上醋和酱油,吃起来津津有味,我多年也没有厌倦!在母亲一声声长吁短叹中,我似乎嗅到了松软的面包味道。经过深思熟虑,母亲决定把我送到邯郸,送到两个已参加工作的姐姐身边,毕竟城市比乡下条件好。可三块三毛钱的路费让母亲一筹莫展。心地善良的大哥读懂了母亲的心思,就说由他送我到邯郸。母亲不屑地看了一眼大哥,问道:“你会飞?”大哥认真地回答:“我骑车子去,一会儿去找地图。”
我不懂,若干年后大哥他咋就变得那么现实了呢?
翌日傍晚,大哥摊开一张地图,对大字还不识几个的我说去邯郸要这么走,那么走。我随着大哥的手指前进,好像真看到了夜如白昼的城市,品尝到了我垂涎欲滴的美味。
母亲披着银白的月色从邻居家借来了一辆自行车。回家后,挖出缸子里不多的一点白面,红红的灶火烙出两张油饼,蒸熟一圈硬邦邦的玉米饼子。
二月春风似剪刀,坐在自行车上的我冻得浑身打战,大哥二话不说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自己只穿一件褪色的军绿色绒衣。先是太阳追赶着骑自行车的大哥,到了中午,大哥开始拼命地追赶太阳。葱绿色的小草仰望着蓝天上无忧的云朵,春风在我眼前遥曵生姿。渐走渐行,春天的气息便越发浓重。行走到一座宽阔的桥墩下面时,大哥把我从车座上抱下来,说让我活动活动,省得脚麻。我见大哥从自行车步褡子里掏出一个布包裹,层层剥开后,露出了真面目,大哥把白面饼递给我,他吃的是咧着嘴的玉米面饼子。我看着大哥,咀嚼在口里的饼,有一股咸咸的泪水味道。大哥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小红,等长大了别忘了大哥呀!”
我依稀记得,大哥一大早去离村二十多里地的高村卖猪。母亲和我从夕阳西下,等到月上枝头,我俩翘首在村口盼望,除去听见星星的窃窃私语外,随处可见乱草坟冢中磷火闪闪,担心大哥安危的母亲使足劲喊了一声拖着长音的“双——菊——”,于是我也奶声奶气地扯开嗓门:“嘚——嘚——(那时我不会喊哥哥)。”母亲和我喊话的回音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地回荡着。我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嘚嘚”,希望能给撑起家中舵手的大哥鼓把劲。终于我听见大哥“哎”了一声,这声“哎”,在黑夜中似挥动翅膀的萤火虫,穿透空气的阻隔,飞越到母亲和我面前。母亲抱起我似风一样,一路向北,直至近距离看到大哥由远至近的身影。大哥把排子车递给母亲,对我说:“看嘚嘚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那是我今生第一次吃到糖葫芦。后来,大哥又变戏法似的从提包里掏出一件大红缎子披风和一顶翻檐八角绸缎帽。我从母亲和大哥的对话中知道,给我买衣服的钱原本是母亲许诺大哥给他添件新衣服的。之后大哥不仅为了我,还为了他日后的小家,省吃俭用,从无任何怨言。
我忘了大哥对我的好,犹如喝了孟婆汤重新投生的人。当大哥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时,他再也没精力来关心我。无边的烦恼和无处排解的忧愁让原本面容清秀的大哥,瞬间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人。大哥不但要照顾从小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大嫂,还要担负起为三个儿子修屋盖房、娶妻生子的重任。
今年春节后,侄儿的舅舅去郑州出差,顺便看望我母亲。他对母亲说大哥这几年都活在内疚中,因为他平时没少接受三姐的接济,不论修房盖屋,还是日常生活,可三姐去世时,恰逢大哥的孙子因心脏病在医院抢救。我这才意识到错怪了大哥。
五年来我一直执拗地沉浸在对逝者的追忆中,而大哥却用五年的时光四处寻医问药。我经常用“人死不能复活”“人死如灯灭”“人生短暂,珍惜活着的人”来劝导那些不能从失去亲人的沼泽地中走出来的人,可自己却丝毫不曾领会其深层涵义。我想起了去年春天同二姐驱车回老家时的情景。一对七八岁的男孩跑到我的跟前,一点不陌生地称呼我“姑奶奶”,我一看便知哪个是先天心脏发育不良的孩子。那个孩子因心肺供血、供氧不良,嘴唇紫黑,呼吸急促。我拿出在超市中特意为重侄儿挑选的“旺旺”雪饼和鲜贝,有病的那个男孩只拿出一块,就将一大包递给了他的弟弟。
“你一定是哥哥,一看就知道。”我对那个嘴唇发紫的男孩说。男孩羞怯地一笑,露出亮白、整齐的牙齿。
大嫂在我耳边说男孩活不了多大,村里有好几个都死了。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力拧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行走在生死边缘的男孩,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今年蜂鸣蝶舞的五月,明媚的阳光催促我归心似箭。有病的男孩如一尊雕像站在我儿时等大哥回来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我的到来。宽敞的院落,桃儿已经有枣子大小。我拿出菜刀欲砍去多余的枝丫。“姑奶奶疯了,姑奶奶疯了,回来就搞破坏,桃子那么小,多可惜!”
男孩拽来了在地里忙着劳作的大哥。我放下了手中的屠刀,枝叶浓荫的桃子笑了。
好的木材并都不在顺境中生长;风越强,树越壮。
——马里欧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