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9—1837)
1
回忆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普希金眼前飘来飘去。“这只带着红斑点的黑蝴蝶,”他心里想道,“真像个鬼精灵,一会儿,钻到我脑子里,一会儿,又悄然离去。唉,我最近怎么啦,总是回忆往事……”
那是五年前,记得是1820年5月的一天夜里,普希金在一位十二月党人朋友的带领下,左转右转,绕了一个弯子,终于来到郊区的一家农家小院里。这是十二月党人秘密组织“绿灯”社的聚会地点。
普希金弓着腰,从低矮的门框下进到屋里。屋子中间的一张小桌上立着一盏风灯,火苗跳动着,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桌子上散放着一些纸张。
“非洲人来啦,快到桌子这边来坐!”不知谁喊了一声。普希金长着一头天然的卷发,满脸连毛胡子,一个21岁的青年却显得那般成熟,一脸沧桑。可能是长得有点像非洲人吧,朋友们便亲切地称呼他“非洲人”。这是普希金第三次来这里参加他们的例会。他不是“绿灯”社成员,但这群年轻人火辣辣的热情,狂涛般的激情,对祖国命运的殷殷之情,都使普希金那极易激情迸发的天性欣喜若狂。
“非洲人,再给我们朗诵一遍《自由颂》吧,你的这首诗我们听起来总是心潮澎湃。”屋角有人喊了一嗓子。
普希金喜欢朗诵。在圣彼得堡的文人沙龙里,他朗诵;在乡间的地头上,他给农民朗诵;在他的女友面前,他也会献上一首凄美的爱情小诗。
普希金从凳子上站起来,扬了扬头,熟练地朗诵起他的《自由颂》。他的声音淳厚、高昂,充满激情。等他朗诵完了,仍然站在那里,屋子里一片沉寂,只有那声音还在屋子里回荡。人们沉浸在普希金的诗篇里,心中憧憬着那未来自由的俄罗斯……突然,人们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好!好!好!”人们从心底迸发出一片赞美声。普希金仍然站在那里,痴呆呆地,火苗跳动着,映照着他那激动不已的脸庞。
2
“少爷!少爷!吃午饭了!”老奶娘气喘吁吁地从村子西头跑过来,冲着普希金小屋的窗户喊了一声。
黑蝴蝶飞走了。普希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告诉老爷,我不饿,我要到三山村去。”普希金赌气地说道。今天早餐时,他跟父母大吵了一架。“我警告你!”父亲昨夜喝得酩酊大醉,今早醒来又喝了半瓶伏特加酒,“我警告你,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你可是沙皇的罪犯,沙皇亲自召见我,让我把你带到我的领地米哈尔伊洛夫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是再惹是生非,我定会到沙皇那里告你的状,把你抓到监狱里,看你还唱不唱什么自由、自由的高调!”父亲声嘶力竭地喊道,气得脑门的青筋暴起来。
普希金的父亲是一个破落的贵族,母亲是著名的“彼得大帝的黑奴”汉尼巴尔的孙女。四年前,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召见了他的父母。“你们也是有贵族血统的家族,”亚历山大一世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说道,“出了普希金这样一个叛逆者,你们当父母的是有责任的。这几年他在南方流放期间也不老实,据密探报告,他经常参加反动组织的秘密聚会。普希金是个很有天分的诗人,写你的诗嘛,干吗参与政治,他不是在外交部有个很不错的职位吗,怎么还不知足!”亚历山大一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听说你家在普斯科夫省有块领地?”普希金父亲愣了一下,马上答道:“是的,陛下,那块领地叫米哈尔伊洛夫。”
“那好,”亚历山大一世挺直了身板,声音里软中带硬,“你们的职责就是看管好你们的儿子,别让他再闹事了,否则,我可就要把他投进大牢,再把你们家族的贵族头衔摘掉。听懂了吗?去吧!”普希金父母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倒退着步,疾速地离开了皇宫。
3
三山村离米哈尔伊洛夫村不远,几里地的光景。普希金从藏书室里取出几本书,有汉学家昂节夫编的《中文识字课本》和他翻译的《四书解义》,还有法国汉学家儒莲翻译的《赵氏孤儿》杂剧的法文版。这几本书是他从三山村女地主奥西波娃家借来的,这次去她家找她两个女儿聊天,顺便把书也还她了。
一年来,在幽居的日子里,在令人折磨的孤寂中,普希金常常以书为伴,在他那小屋子里,除了吃饭,他不愿意在他父母那里多待一会儿,他看不惯他父亲那张对高官奉迎巴结,对农民鄙视冷漠的嘴脸。想到这次又会见到奥西波娃家那两个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他那久渴的干涸了的心重又燃起了热情,他恨不得一下子见到她们。他一面走着,一面想象着她们的音容和笑貌,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奥西波娃家。
奥西波娃家的院子十分宽阔,左边是一排排枞树,右边是一片菩提树林,院子正中,一株百年菩提树枝叶繁茂,像一顶大帽子扣在上面。树下系着一个秋千,两个女儿正坐在上面悠闲地荡来荡去,哼哼着民间小调。普希金见了,眼睛一亮。“真是一对天使,”普希金心里暗暗赞道。“两位表妹,你们好!”普希金刚跨进大门便高声喊道。论起来,普希金的父亲和奥西波娃还有一层远亲关系,所以普希金上次来她家时便认了两位表妹。姐姐安娜姿容姣好,妩媚纯真,圣洁喜悦的微笑和美之精灵的眼神,普希金一见到她,便长久地沉醉在不能自拔的激动中。“喂,大诗人,你怎么啦?”妹妹在一旁看见了,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这个小狐子,”普希金觉得自己失态,心中暗道,“她长得妖媚动人,别有一番滋味呢。”妹妹叫伍尔夫,比姐姐小两岁,正是二八年华。姐俩一齐从秋千上蹦下来,欢欢喜喜地跑到普希金跟前,抱着普希金吻了一下,又嘻嘻哈哈地退到两旁,一人拉着普希金的左手,一人拉着普希金的右手,“妈妈说你这两天要过来,怎么今天才来?不行,得罚你给我们俩人一人作一首诗!”普希金满脸笑容地答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三山村的女主人奥西波娃迈着轻快的步伐从中间那栋高大的房子里走出来。这是一位典型的俄罗斯女人,身材略胖,体格健壮,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把她的庄园经营得井井有条,而且,一闲下来,便捧着书本读得津津有味。上次一见面,普希金与奥西波娃很快成了好朋友,谈艺术,谈历史,谈诗歌,两人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奥西波娃把手中的纪念册高高举起,一边走,一边说:“亚历山大,别管她们,先给我题首诗吧。”
普希金对这位大他20岁的女人既尊敬又喜爱,她那高贵而有教养的气质总是吸引他,令他无限遐想。他接过纪念册,趴在菩提树下的石桌上,想了想,便提笔写道:
也许我已不会在平静的
流放生活中长久地幽居,
不会再为甜蜜的往昔感叹,
并且在静谧中把无忧的灵魂
奉献给乡野的缪斯。
但即使在远方,在陌生的异乡,
我的心也将飞到你们家,
我将漫步在三山村的周围,
在它的牧场、小河旁和山岗上,
在花园里的菩提树荫底下。
奥西波娃接过纪念册,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好,太好了!”她称赞道,“不过,你这句在陌生的异乡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要到国外去?”普希金听了暗暗吃惊,心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从你的只言片语中竟能猜出人的心思。是呀,普希金在流放的日子里,他曾计划过要逃到国外去,也设想过要去中国,那个神秘的东方大国,那个孔夫子,那个隐秘的布达拉宫,那座雄伟的万里长城,都曾令他向往。可是,这是他内心的秘密,怎么能轻易对人说呢?“不是。”普希金放低声调说道,“我那不过是打个比方……”
“不行,不行。”伍尔夫噘起小嘴,用力摇晃着普希金的右手,“必须给我也写一首诗。”普希金无奈地笑了笑,“好,好,让我给你写一首生活哲理的小诗吧。”普希金想:伍尔夫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将来到了大城市,遇上个花花公子就会上当,一旦失恋就会悲观失望,甚至自杀。一想到这里,普希金决定写一首告诫诗,在她踏上人生道路之前有所警惕: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生气!
不顺心时且随它去,
有朝定会称心如意。
心灵总是期待未来,
且不管现在令人不快,
转眼一切都会过去,
过去的会变得可爱。
奥西波娃抢过纪念册,先念了一遍,对伍尔夫说:“小妮子,算你走运,你表哥把这么好的一首诗送给了你,好好珍藏吧,它会指导你人生之路的。我相信这首诗一定会流传千古的。”
“好啊,表哥你偏向,为什么不给我写?”安娜那清澈的眼神盯着普希金说。普希金深情地瞅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我肚子饿了,该吃午饭了。”安娜会意地笑着,那是圣洁喜悦的微笑,那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笑声。
4
普希金返回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他赶紧拿出笔记本,把他今天即兴写出的三首诗默写在上面。他对着窗口,遥望满天星斗,回忆起今天在奥西波娃家的种种情景,尤其是安娜那迷人的眼神令他难忘。他叹道:何时再有今天这般欢快的时光?
七月的阳光,一大早便从东面的小窗射进来。普希金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昨夜睡得太晚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近日,普希金老是感觉神情恍惚,莫非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的先兆?他翻了一个身,顺手从桌子上拿起《拜伦诗选》,读了几页,一阵困意袭来,书掉在地上,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老奶娘从隔壁房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放到桌子上。她慈祥地看了一眼酣睡中的普希金,嘴角露出一丝温情的微笑。“唉,真是个孩子。”老奶娘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中:“从他出生以后,我就陪伴着他,多少年了?二十几年了。我都老了,老了。”
是呀,在这荒僻的小村中,普希金没有朋友,没有情侣,只有自幼养护他的老奶娘陪伴在他身边。童年时奶娘讲给他的那些美丽的民间传说,唱给他听的那些优美的歌谣,是他最初的文学启蒙,是他写成的《普希金童话诗》的最初的源泉。普希金一生都对奶娘怀着感激的深情,称她为“老态龙钟的亲人”“严酷岁月里的伴侣”。
5
普希金永远记得今天这个日子,1825年7月18日,星期六。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地落入地平线。西边的天空上一抹淡红色的余晖,显得格外明亮。窗前那棵白桦树上,一只喜鹊飞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难道有什么好事要发生?”普希金望了一眼树梢上那只喜鹊,心中嘀咕了一句。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奥西波娃雄浑的嗓音从老远传过来。顷刻间,一辆老式马车伴着铃声,在普希金小屋前停住了。最先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自然是奥西波娃,她那微胖的身躯行动起来还满灵活呢。接着,大女儿安娜、小女儿伍尔夫相继跳下来。凯恩是最后一个跳下车的。普希金闻声从小屋跑出来,抬头一看,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友凯恩。瞬间,普希金眼前一亮,仿佛维纳斯女神突然降临在他的面前。莫非这是昙花一现的梦幻?
凯恩身着淡紫色的长裙,紧紧裹着她那丰满的身体,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耳朵上戴着一副戒指般大小的耳环,小巧的鼻子,一张性感的嘴唇,尤其是她那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对大眼睛,像清澈碧绿的湖水一样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