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你好!”凯恩那甜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国传来。普希金如梦方醒,“啊,是凯恩?”普希金不知所措地迎上前去,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沉默了一会儿。
“快进!快进!看看我的小屋吧!”普希金慌乱地喊了一声。
安娜·彼得罗夫娜·凯恩是今天下午乘马车从彼得堡赶到三山村来看望姑母奥西波娃的。她刚刚从彼得堡一所贵族学校毕业,想来乡下休息几天。一听说普希金就住在邻村米哈伊洛夫斯克,嚷嚷着姑母早点吃晚饭。晚饭后她们便匆匆忙忙赶来了。
“凯恩第一次来你这里。”奥西波娃环顾了一眼普希金的小屋,对他说,“你领她四处转一转吧。”普希金高兴地答应一声,他拉着凯恩那胖乎乎的小手,俩人像小鸟一样飞出小屋。
离小屋不远是一片桦树林,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从林中穿过。俩人手拉手,漫步在这林荫道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吗?”凯恩的问话里充满着柔情蜜意。
“当然记得!怎么能忘呢?”普希金那天性的热情一下子又迸发出来。他当然记得。那是1819年初春的彼得堡,乍暖还寒,料峭的寒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响,清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路旁,在春天融雪的地方刚刚开出几朵早春的小花。普希金踏着积雪,穿着一件外套,顺着城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来到位于市区的奥列宁的家里。
凯恩已经坐在他家的沙发上。那天,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魅力。普希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感到全身的热血沸腾,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仿佛要把他整个身体胀裂开来。啊!她就是维纳斯!她就是安琪儿!她就是我梦中牵动我魂魄的情人!
普希金怔怔地看了她足有五分钟,才如梦初醒似的走向前去,颤抖地握着她的手,轻柔地吻了一下。霎时间,整个房间被琥珀色的光辉照亮。壁炉里,火光发出愉快的爆裂声。此刻,望向窗外,蔚蓝晶莹的天空像一条华丽的地毯,在它的下面,茫茫的白雪映着阳光,马路旁蒙着霜花的枞树苍翠欲滴。
自从那次见到凯恩以后,普希金总感到凯恩就在他身边,凯恩那温柔的声音时时响在耳旁,凯恩的倩影时时闪现在他的眼前,他还特意画了一幅凯恩的速写像,用镜框镶起来,立在他的写字台上。
带着红色斑点的黑蝴蝶飞来了,又飞去了。普希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凯恩像小鸟依人似的靠在普希金那宽阔的肩膀上,白里透红的圆脸庞上布满了无限的柔情和满足。普希金也陶醉在甘露般甜美的梦境中,久久不曾醒来。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凯恩她们已经乘车离去,只剩下他一人独自呆呆地站在村口的岔道上,沉浸在如梦如幻的情境中……
当他踽踽独行,回到小屋的时候,发觉七月的月光格外皎洁,清光从窗户射进来,映得满屋一片亮白。普希金激动不已,像一头发情的野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灵感像瀑布一样直泻下来,他飞快地抓起笔,疾速地在纸上写下了这首千古流传的《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你在我眼前降临,
如同昙花一现的梦幻,
如同纯真之美的化身。
……
普希金的心在狂跳,手不住地颤抖着,脸涨得通红。这些年,他曾为绝望的悲痛所折磨,也曾因纷乱的忙碌而不安,在荒凉的乡间,在囚禁的日子里,他的灵感没了,泪水也已干涸,没有激情,也失去了爱情和友情。但自从遇到凯恩,他的青春激情重又被点燃,灵感重又迸发,他如饥似渴地企望爱情和友情重又来到他身边。友情和爱情又点燃起他心底诗的火花。他要重新拿起笔来,他要写诗。因为,诗就是他的生命;诗,就是他的欢乐。他,普希金,就是为诗而活。谁也阻挡不了他的声音。
6
带红斑点的黑蝴蝶飞来了。今天是10月19日,是皇村中学开学的日子。每年这一天,普希金这一班都在彼得堡欢聚。可是今天,他被囚禁在米哈尔伊洛夫村,四周冷冷清清,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跟他畅叙久别之情。
初冬的北方,树林脱下了深色的衣衫,严寒给凋敝的田野披上了银装。白天渐渐变短,夕阳很快从圣山后面隐落下去。月亮从圣山修道院屋顶升上来,把它那清冷的光辉洒满小屋。普希金仰头望着星空那银盘似的明月,端着酒杯,心情沉重,默默无语。
皇村啊,那永远值得怀念的地方。那年他才16岁。在皇村学校初级班升高级班的考试上,他朗诵了他的第一首诗《皇村回忆》。在座的大诗人杰尔查文赞叹不已,特意站起来,跑过去拥抱他,连连说:“天才!天才!你是天生的诗人。”是啊,从此以后,他那创作的激情一发不可收拾,诗歌给他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痛苦和折磨。因为诗,他几次被审查,被流放……
普希金举起酒杯对着月亮说:“朋友,咱俩干一杯吧!”说完,把满杯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胸中注入了快慰的醉意,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忧。他呼唤着昔日周围的那些友人,可是枉然,他听不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向他走近,那卷发的歌手科尔萨科夫已在意大利的桃金嬢树下长眠;那大个子的马丘什金成了航海家,整年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打发时光;那高傲的哥尔查科夫当了令人瞩目的外交官,不久前他们偶然在亲戚家相遇,可是彼此话不投机;还有那诗歌和命运的同胞兄弟丘赫尔别凯,他们常常在一起朗诵自己创作的诗篇……
普希金仰头又饮下一杯酒,潸然泪下,心想:人生自古谁无死?故人恰如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稀啊。随着时光的流逝,故人一天天的减少,还是趁大家团圆的时候痛痛快快地畅饮吧,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在这孤独的荒野的小屋中,他孑然一身,更加感到友情的可贵,他盼望着早一天结束这流放的生活,回到彼得堡与老友们欢聚。男人的情谊,女人的情谊,他都需要,因为情谊像灵魂一样不可割离和永恒。
7
初冬以寒冷的手剥光了白桦和菩提树的头,它就在那枯寂的树林里喧响;在那里,枯黄的落叶日夜飞旋,一层白雾笼罩着寒冷的波浪,还时时地听到寒风的啸声。
普希金从小屋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身子不禁抖动了一下,一股寒气便钻进全身。他漫步来到村边的湖旁。岸边草场堆满草垛,散发出香甜的气息,灌木丛中一道道清溪流淌,发出潺潺的响声,两湾碧蓝澄静的湖水,映入眼帘,湖面上时而闪耀着朝阳倒映的金光。湖后面遥见田野纵横,山丘连绵,远处还有星星点点的农舍,烘房飘着轻烟,磨坊的风车迎风旋转……好一派乡村美景。普希金望着眼前这一切景象,不由地吟出一首《乡村》小诗。
吟完,他又信步来到湖边的一家农舍,看望他的老朋友斯杰潘大叔。斯杰潘是个大块头的庄稼汉子,他爷爷曾参加过普加乔夫领导的农民起义。起义失败后,他爷爷携家带口逃到这里隐居下来。斯杰潘大叔很会讲故事,普希金总愿意上他这儿听他讲北方一带的民间传说,特别是普加乔夫起义的故事,他总是百听不厌。听累了,便在这里啃上一块黑面包,蘸着盐面吃起来倒也蛮香呢。
在俄罗斯漫长的冬天,乡村的生活更显得寂寞、冷落,那漫漫长夜更加令人难熬。风暴肆虐,卷扬着雪花,迷迷茫茫地遮盖了天空。有时它钻进破烂的屋顶,弄得干草窸窸窣窣;有时它又像晚归的旅人,来到普希金小屋窗前轻轻地敲打几下。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起初,普希金以为是雪粒敲打窗户的声响,继续在灯下写诗,没有理睬。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普希金抬起头,问了一声:“谁?”来人喘着大气,费力地答道:“我是达维多夫。”“啊?是他?‘绿灯’社的头儿?”普希金略微迟疑了一下,马上冲到门口,急速打开门。一个满身血迹的中年男子一下子瘫倒在门旁。普希金急忙把他搀扶到椅子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达维多夫大口地喝下水,疲倦的双眼微微睁开,看见桌上有一块黑面包,一把抓过来,三口并作两口地吞咽下去。“别着急,饿坏了吧?”普希金安慰,“我去给你拿香肠和红酒。”达维多夫胡乱地把面包和香肠吞进肚子里,又喝了一大杯红酒,这才缓过劲来,告诉了普希金一个惊人的消息:前不久,十二月党人在彼得堡起义失败,遭到沙皇政府残酷镇压,五个主要领导人被处死刑,一百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达维多夫在途中趁着刮龙卷风的时候在战友的掩护下逃了出来。一路上,他搭乘一辆农民的雪橇,走了一天一夜才赶来向普希金报告这个消息,让他好早做准备。
普希金听了这个消息,放声大哭,捶胸顿足,大骂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残暴。达维多夫插嘴道:“听说沙皇死了。”“是吗?”普希金眼睛亮了一下,“这个暴君,他终究逃不过上天的惩罚!嗯,看来,这回我流放的日子快到头了,新皇登基总要释放一批政治犯嘛。”
俩人像久别的亲人一样,一直谈到天刚蒙蒙亮。“这样,我先把你转移到我一个农民朋友斯杰潘大叔家避一避,然后再想办法。我这里不行,我父亲是沙皇的耳目,要是知道来个政治犯,非告诉官府来抓你不可。”普希金说完掏出了一叠卢布塞进达维多夫的衣袋里,用右手驾着达维多夫,顶着刺骨的寒风,向湖边的农舍走去。
8
普希金的预言很快实现了。一周后的一天早晨,普希金的父亲醉醺醺地推开了小屋的门,扯大嗓门喊道:“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我向你正式传达新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指令,大慈大悲的新沙皇陛下解除了你流放的禁令,并且还要亲自召见你。赶紧收拾一下,早点动身去莫斯科面见陛下吧!”
冬日的太阳老早就落山了,夜幕缀满繁星照着北方大地。普希金带上他的全部诗稿和几本书,乘着一辆三套马车,在冰雪覆盖的空旷寂寥的道路上向莫斯科驶去。普希金裹着皮大衣,耳边响着单调的铃声,这叮当作响的铃声催得人昏昏欲睡。没有灯火,没有黑漆漆的房舍,到处是旷野和皑皑的白雪,只有那一根根长长的里程标,不断地向着普希金扑面飞掠……
普希金有些困意,可是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新沙皇,他应该说点什么,便睡意全消,打起精神来。他应该利用这次机会请求沙皇为十二月党人减刑,或者稍微改善一下他们的悲惨处境。为此,他昨天夜里还赶写了一首劝谏诗《司坦施》,想通过歌颂彼得大帝来教育尼古拉一世,让他要在各个方面向他的祖先学习。新沙皇能听他的劝吗?
1826年9月的一天下午,尼古拉一世在宫廷里召见了普希金。
沙皇问普希金:“如果1825年12月14日你在彼得堡,会干什么?”
普希金毫不犹豫地答道:“陛下,假如那时我在彼得堡,一定在起义的行列里,在元老院广场上。”
沙皇涨红了脸,“看来,你是不可救药了,看看你写的什么破诗!”沙皇举着普希金献给他的诗篇《司坦施》,大声斥责道:“你还敢来教训我?痴心妄想!”说完,沙皇站起来走到壁炉旁,愤愤地把那首诗扔进火炉中。
普希金默默不语。他指望新沙皇能够对十二月党人开恩的幻想破灭了。
“不!”普希金心中喊道,“我的诗是俄罗斯人民的回声,任谁也无法收买!”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回忆起为十二月党人所写的《致恰达耶夫》的最后几句:
同志,相信吧,
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