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叛逆之路
叶茵的叛逆性格,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
高中毕业时,因为她能歌善舞,人又长得美,很有可能成为艺术人才。父亲给她预备了两条“光明大道”,一直直接进“东方”,二是进“军艺”,虽说要考一下,但团长和院长,不是父亲的老战友,就是老战友的老战友,只要她想进,总是可以进去的。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但叶茵却有自己的想法。
“我喜欢艺术,但仅是身心娱乐而已,不想以此为业。”叶茵对父亲说:“我要考理工科,争取当一名工程师,或一名教师,干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父亲尚未开口,大哥先说了。
“傻瓜蛋!”大哥说:“女生学理工,有什么前途?会累死你的。”
“不能这么说吧?吴健雄不是女生?现在是美国科学院院长。”
“你能跟人家比?人家是高材生,天才,你呢?学习中等偏下。考理工,能不能考上,还是问号呢?”
“考不上,我认了。”
“妹妹,我是你哥哥,有些话必须对你说。高中毕业,是人生的关口,关系一辈子前途,你一定要慎重,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啊。”
大哥正在读中国公安大学,二年级了,团委、学生会双料干部。
“我们的家庭,不是普通家庭,你要认识自己的价值。”
“爸爸的建议,我觉得就很好。”大哥循循善诱地说:“你有艺术天赋,再加上家庭因素,你会成为艺术明星的。那时候,会有多少优秀高干子弟追你啊?你的事业,爱情,就都会光辉灿烂,一帆风顺了。考理工呢,累人不说,你再奋斗,不就是个拉犁的老黄牛吗?整天守着枯燥的机器,图纸,能有什么大出息?两条路,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大哥“一目了然”的事,叶茵就是不开窍。
既然她不明事理,不能审时度势,倒霉就不可避免了。
在大哥和父亲,还有那个大学生“母亲”的一致反对下,叶茵力排众议,报考了第一类的理工科,而且都是名校。第一志愿北大,第二志愿清华,第三志愿科大。结果,都未能如愿,根据“愿意服从组织调配”的那一条,叶茵总算没有落榜,被曲阜师范学院化学系录取,“发配”到孔圣人的家乡去了。
曲师,属于哪一类院校?名校算不上,重点也不是,知名度基本没有。
一个司令员的孩子,上这样的大学?岂不令人耻笑?
全家被叶茵气得够呛,坚决不让她去。
“还是去东方(歌舞团)吧!他们等着你呢!”大学生“妈妈”说。
“你要学理工,可以去哈军工啊,南炮工啊,军事院校,上学就算军龄。到曲阜干什么?”大哥说:“要想去,现在还不晚,这些学校,都有机动名额,让爸爸给陈赓写封信,去哈军工,一点问题都没有。”
叶茵还是不开窍,她不理睬亲人的劝阻,毅然去了曲阜。
俗话说,一步走错,则步步走错。
如果说,叶茵学理工,只是她的第一个错,到曲阜,第二个错,都还不算太严重的话,那跟着来的第三个错,就是绝对严重,而且不可原谅,不可补救了。
这第三个错,就是在曲师,认识了一个叫丁聪的同学,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位性格忧郁的青年。
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是不可抗拒的。百年修来同船度,千年修来共枕眠。爱情没有对和错,只有真和假。
但这只是叶茵的观点。
爱情是悲剧也好,喜剧也罢,事先无法预料,事后难以补救。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的路,只有一条。一条船,一旦离开了港口,进入了海洋,那就没有了退路,只能搏击风浪,勇往直前。
就在叶茵的家人,为叶茵上曲师,举家懊丧时,在济南的一条小胡同里,丁聪的母亲,拿着“曲师”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地泪流满面。
丁聪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将军丁奉武。
丁将军是抗日名将,原属韩复渠部下,韩不战而退,丢弃山东,被蒋介石下令枪毙,丁被蒋重用,统制韩部,抗击日寇,屡立战功。
抗战胜利后,奉命进攻山东,取得了局部胜利,但大势所趋,无力回天,之后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只好边战边退,一路南下,最后,带领残部去了台湾。
丁聪的母亲,并不是丁奉武的原配,她是侧室,或称小妾。
丁在逃台前,曾安排人前往济南,接他们母子到青岛,乘坐接“****”亲属的轮船“武汉号”去台。但他们赶到青岛时,港口已是混乱不堪,轮船严重超员,船长为了安全,提前拔锚启航,许多人被挤到了海里。
丁聪和母亲,只好站在码头上,看着轮船渐渐远去。
母子失望之余,只好又返回济南。
母亲从此过着暗淡、悲惨的生活。
政治上,母亲戴着“四类分子”帽子,受群众专政,定期训话,批判,经济上,丁将军留下的一点金条,统统被政府没收了,根据“给出路”的政策,安排丁聪的母亲,在建筑材料厂当力工,砸石子,维持生活。
虽说过了青春年龄,徐娘半老,但毕竟是将军的小妾,看上去,依然有几分艳丽在。这就勾起了好色者的欲望。为了避免受辱,她只好用灰土涂脸,用脏衣遮体,低头走路,躲闪路人,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起来。
支持她活下去的惟一理由,是她的儿子丁聪。
她把孩子的读书,视为第一要务,把上大学,视为孩子的唯一出路。
每天放学后,丁聪都要路过母亲的工地,看母亲一眼。
当他看到母亲戴着脏乎乎的头巾,坐着小板凳,低头砸石头时,就会有泪水,在眼里打转转。
母亲不停地砸着石子,汗水,不断从额头滴下来。她偶尔会站起来,直直腰,擦擦汗。她的左边,一块块未砸好的石头,犬牙交错碓房着,右边,砸好的核桃大小的石子碎块,堆成一个小山。
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养活妈妈。
但是,光有主观愿望,是远远不够的。
当时的环境,高考,不仅是分数的较量,还是家庭出身的较量,学生的政治鉴定,对于高考录取,是比分数更重的砝码。
“该生出身反动家庭,思想落后,不宜被高校录取。”
这是高中毕业时,学校给丁聪写的鉴定中的一句。
他的班主任宋玉,语文教师,是右派分子,在毕业前夕,找他谈过一次话。
宋老师看着这位功课优秀,品德正派的学生,未曾开口,自己的眼睛先湿润了,他转过脸去,不敢正面对着丁聪。
“功课复习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孩子,你要有两种准备啊,即使考不上大学,也是能成才的。很多科学家、文学家,发明家,都没有上过大学。”
这几句话的含义,丁聪立刻明白了。
这几句话,对丁聪的母亲,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听了后,只说了一句“孩子,是妈妈害了你了”,便泪如雨下。
但丁聪没有退却。也许父亲倔强性格的基因,在他身上有所体现。
“不录取,我也要考!”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被录取了。
这是什么原因?
有人说,他的班主任,宋老师,到校长那儿据理力争,校方对他的政治鉴定做了一些修改,有人说,招生办的一位领导,被他的高考分数所震憾,生发了怜才之心,决定破格录取。总之,众说纷纭。
曲师,本科,化学系,对丁聪,是最好的结局了。
母亲高兴了,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她为他做了新衣,买了新鞋。为他收拾行李时,反复地叮嘱。
“孩子,到了学校,一定要低调做人,凡事不要和人争,听领导的话。咱家的身份不一样,能让你进大学的校门,那是共产党的宽大,政府的宽大,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毕业后,你有份安稳工作,成个家,我也算对得起你的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