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丁聪同学
这些年,叶茵住在医院,整天吃药,她的脑海里,经常会出现一片空白,但偶尔也会冒出一些鲜明生动、朝气蓬勃的景象来。
那些景象,大多是大学时代的生活片断。
叶茵在曲师入学后,因为长得漂亮,能歌善舞,是文娱骨干,又出身北京军区的高干家庭,很快引起了师生们的注意,受到众多男生的青睐,其中不乏根红苗正,品学兼优的追求者。但奇怪的是,她竟一个也没有看上。
一个默默无闻的、孤独的、总是面带抑郁神情的青年,引起了她的注意和深切的同情。这个人就是出身反动家庭,父亲已逃往台湾的丁聪。
在那个时代,出身是至关重要的,出身不好的人,就像得了瘟疫一样,在单位也好,在学校也罢,人们总是尽量回避的。
丁聪明白这一点。
他很少说话,没有朋友,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每天像磨道上的驴,反复循环地走着这条路线,不越雷池一步。
但也有特殊情况。那时候,学校经常会组织学生下乡下厂,所谓教育革命,开门办学,向工农兵学习,为政治服务,和生产劳动相结合,这时候,同学们往往比较活跃了,大家暂时摆脱了枯燥的分子式和试管烧瓶,精神为之一振,显示了青年人的活泼好动的一面。
在这种时候,丁聪就却更加显得孤僻了。他像哑巴,像聋子,在大家热火朝天的讨论发言,或是高喊口号,大干特干的时候,他总是远离大家,一个人找个地方坐着,默默地发呆,或是像无生命的机器人一样,不快不慢地默默干活。
为此,团干部想改造他,找他谈过话,批评过他。
“你为什么开会,总是不发言?”
他顶了团干部一句:“难道教育革命,就必须得大喊大叫?关键是行动,不是表态。”
这句话,成了丁聪的一条罪状: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公然攻击教育革命,这还得了?团支部组织了一次针对他的批斗会,大家慷慨激昂,批了一通,无非是反动本性不改,反动立场不变之类。会上,丁聪神态自然,默默地听着,接受批斗,既不反驳,也不认错。
会后,他却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团干部们大怒,正要扩大范围,继续批斗,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批斗会的安排只好取消了。
丁聪所在的泰安印染厂,给学校写来了一封感谢信,说丁聪为他们设计了一种颜料新配方,解决了多年困扰他们的技术难题——颜色稳定性——褪色问题,印染质量大幅度提升,为国家印染业赶超世界水平,做出了突出贡献,希望学校,对丁聪的先进事迹予以表彰。
从那时起,叶茵开始注意这位“忧郁青年”了。
叶茵发现,他的生活特别的简朴,衣服就那么两件,冬天一件,夏天一件。开饭时,同学们争先恐后,他总是最后一个。他似乎没有亲友,连信件也没有。学校里、系里里举办晚会,他很少参加,有一次,叶茵独唱“在北京的金山上”,她看到丁聪来了,坐在最后排,拿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埋头看书,直到晚会结束。这让叶茵感到很气愤。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叶茵问丁聪:
“丁聪,昨天的晚会,你参加了吗?”
丁聪抬头看看她,露出惊讶的目光。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在曲师红的发紫的高级干部的漂亮女儿,是从来不正眼瞧自己一眼的。
丁聪没有回答,只点点头。
“我昨晚唱的什么歌?”
“在北京的金山上。”丁聪说。
这一下,轮到叶茵惊讶了。
“你听到了?你不是一直在低着头看书吗?”
丁聪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叶茵有些尴尬地看着丁聪的背影。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傲慢?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惊讶之余,有些困惑,还有些忿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