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刚睡着了一会儿,就觉得车厢里热闹起来了,她睁眼一看,天亮了,到站了。她从上铺下来,发现卓越还没醒,便用一根手指头捅了捅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很傻气地问:“干什么?”
“到站了。”
他仍然是糊里糊涂的样子,问:“到你家了?”
“到终点了——”
“几点?”
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是终点,就是最后一站,不是几点钟的钟点,你这个傻瓜——”
他好像被她一句“傻瓜”给骂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头咚的一声碰在上铺。她心疼地说:“慢点,慢点,别把头碰破了——”
他揉了揉头,钻出床铺,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又做了几个上伸运动,然后伸开五指,两手交替着,从前往后,在头上一阵乱梳乱拢,居然把个头发弄得像刚吹过的一样神气活现了。出站之后,他茫然地问:“我们怎么样才能到你家?”
她见他终于失去了往日胸有成竹的气势,变得要向她讨主意了,心里有种怜惜他的感觉,好像他是个流落异乡又迷了路的小孩子,现在全靠她了。她像妈妈一般地说:“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他们走了一段,来到“洞洞拐”的车站,她告诉他:“这就是‘洞洞拐’的车站,但还没到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去吃早点吧。”
他乖乖地跟着她,来到一家早餐店,因为是周末,很热闹。他们找了一张桌子,让她坐下,他去买早点。
她坐在那里,心里有种很幸福的感觉,这还是她第一次带着男朋友回家来,回想起以前每次都是独来独往,好同情以前那个可怜的石燕啊。那时总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只想着快快到家,看到路途上人家窗口的灯火,就孤独得想哭,只有一脚踏进家门了,才能安下心来。
但这次不同了,根本就不操心什么时候到家,不到家也没什么,就这么在路上晃荡,有人陪着,有人去买早点来吃,她只需等在这里,像个有人宠的小女孩,真的很幸福很安逸。她希望从此以后再不用一个人赶路了,去哪里都有他陪着。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些吃的东西回来了,刚好里面有她喜欢的一种面条,她心里更甜蜜了,他就有这个本事,问都不问,就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两个人这才觉得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吃完后,站起身,她看见他松了一下腰间的皮带。如果是在以前,她肯定要觉得这个动作不雅了,但是现在好像一切都变了,真的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觉,她跟他之间,还有什么不知道?
他们又到一家百货商场去给卓越买了几件汗衫和几条裤子,他说不用买太好的,他就是在这里穿穿,回去了肯定不会穿的。
他当即换上了一条长裤,样子一下子就正派多了,又有D大师院卓老师的风度了。他还自作主张买了一些礼物,没说是为谁买的,但她知道是为她父母买的,心里甜滋滋的,心想这回父母一定要“死”几回了,突然看见她带回一个男朋友,吓死;男朋友这么年轻英俊且懂礼数,喜死;要赶着为他们做好吃的接风,忙死;家里只有三间卧室,刚好她父母一间,她一间,她弟一间,这下多出一个卓越,挤死。上车之后,碰见了不少认识的人,个个都是嘴里跟她说话,眼睛却盯着卓越看,大概是他太鹤立鸡群了,也可能是见她每年都是单独回家,以为她嫁不出去了,这次却带了一个英俊小伙,把大家给吓坏了,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她有点得意于这种效果,特别是刚好碰到了一个高中的同学,那女孩比她读的学校好,早几年就谈了男朋友,每年寒暑假都带回“洞洞拐”来,碰见她的时候,都要特意叫住她讲几句,无非就是炫耀一下自己的学校和男朋友。但这次那女孩没走上前来讲话,只跟她点了个头。
连“洞洞拐”那个开车的阿姨都注意到了,走过来问:“这不是老石家的女儿吗?是叫燕儿的吧?”
她点点头,寒暄说:“王阿姨您当班呀?”
王阿姨嘴里跟石燕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卓越。石燕想为他们介绍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好像“我男朋友”几个字说不出口一样。还是卓越见过场面,主动说:“我叫卓越,叫我小卓吧。”
于是卓王两个人聊了起来,一直聊到开车时间到了,王阿姨才回到司机座位上。石燕心里好敬佩卓越,社交能力这么强,跟谁都搞得拢,看来也会把她父母哄得团团转。看来这次回家的决定真是做对了,很有衣锦还乡、平反昭雪、反攻倒算、卷土重来的快感,前面四年都是灰溜溜地回,灰溜溜地走,待家里也不愿意出去玩,因为别人的学校比她好,因为别人都有男朋友,连那个全班长得最丑、名字最老土的小桃都弄了一个男朋友带回来了,虽然也是长得歪瓜劣枣的,但是人家好歹有一个,你再厉害你没男朋友,说什么都是白搭。
那时候她也想到过黄海,但一看女伴们的那个架势,就不想讨那个麻烦了,长得歪瓜裂枣点的都要遭到大家耻笑,更别说黄海这样的“钟楼怪人”了。她想起黄海很多次暑假都不回家,就待在F市学习或者搞社会调查,只在寒假时才回家,有时也上她家来玩,但她从来没跟他出去过,连送他都只送到门边,怕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会误以为他是她男朋友。
王阿姨给予他们特权阶层的待遇,一直把车开到石燕家门口。两个人下了车,感谢了王阿姨,才走进家门。石燕的父母弟弟都在家,几个人听见石燕的声音,都跑到客厅里来了,一见她身边还站着个男的,都像她估计的那样,说了句“燕儿回来了?”就都像见到了鬼一样,惊呆了站在那里。
这个效果比她想象的还要震撼,她按捺着心里的得意,介绍说:“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我弟——”
她以为卓越会照着时下不成文的规定,叫一声“伯伯,阿姨”的,但她听见卓越脆生生地叫道:“爸,妈,小弟,我是卓越,来打搅你们几天——”
她看见她父母像中了风一样,两眼发直,面部肌肉呈强直性痉挛般地笑着,老半天才说:“卓越?那——您贵姓啊?”
还没等她代答,卓越就巧舌如簧地回答说:“免贵姓卓,您就叫我小卓吧——”
“小卓啊?请坐请坐——”
老妈旋即进厨房忙活去了。老爸陪着讲了几句,就被老妈打发去菜场买菜。小弟也很配合,主动说让卓哥住他那间房,他自己到客厅来住,还把卓哥拉到他房间去看看满意不满意。卓哥也很客气,说就晚上睡睡,白天还是给小弟复习温书。
这兄弟俩很快就讨论起高考报名的事来了,卓哥说起高考,那真是一套一套的,竭力撺掇石小弟考K大,把个K大吹得比A大B大还厉害,直把个石小弟听得连连点头,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石燕见卓越这么受广大群众欢迎,心里就别提多高兴了,就在那里笑咪咪地看这卓大哥和石小弟促膝谈心。还是卓越猛醒过来,说:“我今天脸都没洗,就在这里跟你吹上了……”
石燕连忙跑到洗手间把热水备上,叫卓越去洗澡。卓越应声去了。她帮他关了门,刚回到客厅,就听见他在里面喊:“燕儿,你来一下!”
他一声“燕儿”,叫得她心头一颤,比他那声“爸,妈,小弟”还令她麻酥酥的。他肯定是听她父母这样叫她,刚刚学来的,但他学得很像,跟她父母有得一比,很地道的“洞洞拐”叫法,就是把个“儿”字很快地跟在“燕”后,而且“燕儿”听上去更像是“夜儿”。
“夜儿”颠颠地跑过去,在洗澡间门外问:“什么事?”
他把门拉开一些,问:“香皂在哪里?”
莲蓬头喷出的一片水帘之中,她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站在她面前,虽然她竭力向上望他的脸,但还是看见了那个家伙,乌黑乌红的脸膛,潜伏在一大片黑草丛中,让她想起寝室里讲过的一个笑话:说是某地的土话,说什么东西很黑,就叫“区马鸟黑”,有的女孩不知道来历,以为是说像乌鸦一般黑,于是也跟着说“区马鸟黑”,被人笑翻了天,问她怎么知道“鸟”有多黑,女孩这才知道此“鸟”非彼“鸟”也。
她砰地一下关上门,好像怕鸟呼啦啦从草丛中飞出来啄她一样,面红耳赤地跑去找了块香皂,放在门边,说:“我放在外面了——”
他抗议说:“你放外面我怎么好出来拿?帮我送进来一下嘛——”说着他就把门拉开一道缝,她赶快把香皂递给他,转身跑掉了。
她到厨房去帮忙,顺便也解答一下妈妈的疑难问题,因为她知道她妈肯定有“十万个为什么”在等着问她。果不其然,她妈见她进来,就小声说:“他在洗澡?”
“嗯。”
“什么时候谈下的男朋友?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下?你看我,都没想到家里有客人来,穿得这么随便,家里也没收拾一下——”
她没想到妈妈一上来就是这个最令她头疼的时间问题,照实说吧,肯定把她妈吓死了,她只好撒谎说:“没谈多久,就一年多吧——”
“一年多了,那还说没谈多久?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爸妈商量一下呢?”
她只好继续打肿了脸充胖子:“没决定的事,跟你们商量什么?我一直都——不那么肯定这事的,这次是他——跟着跑上火车了,我才带他回来,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刚在县城买的——”
她见她妈脸上一片陶醉之色,大概在得意于自己女儿的魅力无穷,把这么出色的男朋友弄得神魂颠倒,骑马飞奔追火车。俩母女俩就各自关心的问题进行了一场特务般的交流,怕洗澡间的卓越和客厅的小弟听见了,用的都是些暗语般的表达法,和一些省略句。她妈妈听说了卓越的工作学术等方面的成就,脸上的神色更陶醉了,有恨不得现在就把婚礼办了的架势,还交代她说:“人家是大学老师,年龄又比你大,各方面都比你成熟,以后你要多听他的——”
毛脚女婿上门的第一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因为在车上没睡好,天气又热,根本不敢出门,只能待在屋子里。到了晚上,石燕想叫卓越一起到河边乘凉,但他说太累了,还想睡觉,于是他们没出去,看了会儿电视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