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妈妈为我唱过这样的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后来大了一点,从别的地方也听到了,并且可以在书上找到,就觉得它一点不稀奇了。我还记得另外几首儿歌,是纯粹用宁波话才能念的,在宁波之外就再也听不到,我觉得它们才分外珍贵,直到现在,还依稀记得几首。
下面这首是妈妈唱给怀抱里的妹妹听的,妹妹当然听不懂,却让我记住了:“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娘抱,阿娘腰骨伛勿倒;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爷抱,阿爷胡须捋捋困晏觉;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姆抱,阿姆搭囡囡做袄袄;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爹抱,阿爹出门赚元宝;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姊抱,阿姊头发没梳好;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阿拉阿囡呒人抱,摇篮里头去困觉。”当时我想,明明妹妹有妈妈抱着,而且妈妈没空抱时,也常常有我姐姐哥哥抱,为什么说没人抱呢?现在想想,明白了,原来这是反话呢。我们宁波人对宝宝特别喜欢讲反话,明明说他“好看”,却偏说他“难看”;明明要给他吃东西,却偏说“不给你吃”。于是,明明人们对宝宝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却故意说,阿囡哎,你看,谁都不肯抱你呢,你自己去困觉吧!咱阿囡没人要抱了!这份对宝贝的喜爱之情,不是呼之欲出了吗?
妈妈唱给有点懂事了的我的童谣,似乎就讲点知识了。比如这一首——“正月嘎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戴顶子,四月种田下秧子,五月白糖揾粽子,六月朝南扇扇子,七月割稻收谷子,八月月饼嵌馅子,九月点红夹柿子,十月沙泥炒栗子,十一月落雪子,十二月冻煞叫花子。”妈妈念着,我听着;听不懂了,就问一句:“什么叫‘下秧子’呀?”妈妈就要解释了:“‘下秧子’就是种田人把谷子下到田里,让它长出秧苗来。”我当然是半懂不懂的,但是,毕竟在心里留下了一点影子。等到这首歌谣差不多会背了,十二个月的特点,也有点知道了。
夏夜乘凉时,妈妈用扇子拍着我们的身体,看着萤火虫飞来飞去,就合着扇子的节拍念起歌谣来:“火萤头,夜夜来,陈家门口搭灯台。灯台破,墙门过,三千铜钿上宁波。宁波行里坐一坐,看见花生大落落,咬开一包壳,看见里子红通通,咬开一包虫。看见青果两头尖,还是买荸荠;荸荠扁窄窄,还是买甘蔗;甘蔗节打节,还是买广橘;广橘青盎盎,还是买金朋(石榴);金朋像牙齿,还是买桃子;桃子半边红,还是买点红(柿子);点红大舌头,还是买梨头;梨头一根柄,还是买大饼;大饼三层生,还是买花生。”“三千铜钿”就是三千元,相当于现在的三角,那时,我们乡下人上宁波城去是一种奢侈,一般人家是舍不得花钱上宁波的,更不肯花钱去买果子吃,于是,就把孩子的和自己的奢望放到儿歌里了。而且,许是“吃不到葡萄”的原因吧,就把各种果子都说得很不好。当然,念童谣和听童谣的人,可没想那么多,只是这样念的念,听的听,温温馨馨地过了一夏又一夏。
有一段童话味的歌谣最有趣:“老爷老爷告告状。侬告啥个状?我告老鼠偷黄糖。老鼠呢?老鼠被猫呔走嘞。猫呢?猫爬到树上嘞。树呢?树被解匠解倒嘞。解匠呢?解匠被老虎背去嘞。老虎呢?老虎躲进山洞嘞。山洞呢?山洞被大水漫上嘞。大水呢?大水被太阳晒燥嘞。太阳呢?太阳被云遮住嘞。云呢?云被风吹散嘞。风呢?风停嘞。”一般都把老鼠看作是坏东西,“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是,在这里,我们却看到它是非常可爱的小精灵,于是,它偷了黄糖,也显得可爱,以至于老爷让告状的人告出一个“没结果”来——你看,这被告没处找了,我有什么办法?今天我把这段歌谣念给我的外孙听,他边听边笑,而且一会儿就把它背出来了,笑弯了腰去念给同伴听。
小时候有点嫌这些童谣土气,觉得人家幼儿园里老师教的儿歌才好听呢。可是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再念起来,我就觉得非常动听了。为什么?我想,就是因为它是十足的乡音吧,你若不是宁波人,还念不好呢!有些词是十足的宁波方言词,你如果有兴趣,不妨解释一下看。